45 文氏珠宝(1 / 1)
近三个月后,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笙寒踏出捷运站,扭头先往左边瞧了瞧,再将头扳正,继续朝目的地前进。
经过多次比对,她可以确定,以舫那张照片,的确就是拍台北一○一。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他来过台湾了?却没来找她?
以上,皆不重要……
或者说,在她缺乏勇气跟他联络的情况下,这些问题绝无可能得到答案,所以,还是当不重要处理算了。
这是一种非常龟缩自闭消极低能的态度,笙寒讨厌这种态度,连带地仇视起台北一○一,每次出门,只要看见这栋地标型建筑物,心里都梗一块,很不舒服。
好在,今天只需看见,无需进去。她走到诚品信义店门口,手机铃响起,也青说她提早到,已经坐下了,要笙寒自己进来,直直走,最后一家店就是。
敏世预计下个月退伍,同时,也预计跟也青订婚,然后出国。所以这趟诚品之行,笙寒很难得的目标不在书店,却是旁边的精品店─她充当未婚夫的角色,陪也青挑选婚戒。
附带说明一点,未婚夫很感谢她的牺牲。听说,也青将婚前症候群的反复无常发挥到极点,为一枚戒指研读了十多本关于钻石的书籍,最后却挑了蓝宝当主石,让敏世当场傻眼。
笙寒对首饰以及上面镶的石头,均无概念。她按照也青的指示,走到底,然后,几乎是在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间珠宝店。
店门口以一排翠竹作屏障,进入店内,从桌椅到柜台,就连花瓶,都清一色木制,上头只涂了一层蜡,未上漆,完全保留那种沉静的深紫红檀木原色。但所有家具的线条都简洁利落,节奏感十足,很有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画里以线条表达律动的味道,在雅致中呈现十足的现代感。
笙寒很想满店逛一圈,但正事要紧。所以她先落坐,接过小姐递来的豆青色细瓷盖杯茶,轻轻啜了一口,在旁听几分钟戒托选择说明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始分心。
她斜前方的那个半人高的木头花瓶,外型端庄凝重,但多看几眼后,笙寒发觉,随着她的视角转变,瓶身的乳白色兰草与蝴蝶,也不时闪出珠光,不像画上去的,但说是镶嵌,似乎又太过天衣无缝了,材质也很特别……
“这是清道光时期的产物,瓶身为黄花梨,这一面用螺钿镶嵌出蝶恋花的图样,对面没有花纹,只用同样的螺钿,镶出纳兰容若最有名的词句,『人生若只初相见』,你可以走过去看看喔。”原本正跟也青讨论戒台的小姐,突然抬起头,带着微笑,训练有素地对笙寒如此介绍。
“清道光,古董啰?”也青头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朝花瓶张望。
“对啊。我们创办人是满族,正白旗,祖先听说在清朝还出过皇后。”小姐带点自豪地说:“他们家收藏了好多清朝皇室的古董,每开一家分店,他爷爷就拿出一个古董放在店里,这样每间店都有自己的镇店之宝,不过台北这一个,听说是我们创办人亲自挑的。”
说到这里,小姐将型录阖上,推到也青眼前:“你再看看这本,我去拿另一本。”
笙寒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型录封面中央,那个类似拓印效果的复杂墨色花纹,实在很像、太像那只龙头凤了。
“白金戒台的话,配忍冬纹我觉得很棒喔。‘忍冬’就是无论多冷都不凋谢的意思,拿来当婚戒很吉利,而且我们的忍冬纹在处理上会镀一点黄金,正好烘托你挑的蓝宝……”小姐取过另一本,翻开摊在她们面前,开始下一轮热情解说。
然而笙寒听不进去,她瞪着型录里夹的一张剪报,晕头晕脑地开口打岔,问:“这个是?”
“啊,挡到你了?不好意思。”小姐赶忙取走剪报,搁在茶几上,客气地解释:“开幕的时候,有邀请很多媒体,我们都把报导剪下来,这张大概忘了归档。”
“这个人是?”笙寒指着剪报上的照片里,一个正好偏过头,所以脸只照到一半的人,急急又问。
“喔,我们创办人。”小姐歪着头看了看照片,又说:“这个是弟弟,他很少露面,有名的那个设计师是哥哥,不过我们公司上下都在传,说弟弟才是真正的经营者,哥哥只是门面。”
“其实我觉得吼,门面也应该给弟弟做耶,虽然哥哥看起来很有型,可是弟弟长得比较帅啊。记者拍得好烂,这张什么都看不清楚嘛……你们等一下喔,他来台北剪彩的时候,我们所有员工都一起拍照留念。”
小姐边说边转身,取出一个活页夹,刷刷刷地翻到某页,献宝似地放到也青与笙寒眼前,然后又问了一次:“很年轻吧,帅不帅?”
于是,隔了两年多,笙寒再次见到以舫。
铁灰色西装,细领带,即使在微笑,神色依然清冷,眉目间有不经意的落落寡欢,不过肩膀却似乎比她印象中要来得更宽。
那是张立可拍,照片角落,有个手写的“W3”,小姐咯咯笑说,那是他的签名,意思是文家老三。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喔,创办人姓文,“W”是“文”开头的第一个英文字母,他们从小在家里冰箱上互相留言,签W1的就是老大,W2是老二,以此类推……
关于这个昵称,虽然她知道得更多、也更详尽,笙寒还是带着一个恍惚的微笑,听小姐讲完,才安详地点点头,附和似地答:“很帅。”
小姐满意地收起照片,重新将主题拉回婚戒,而笙寒也收起目光,不再四处张望,专心一致地陪也青确定所有设计上的细节。
跨出门外之际,笙寒回头,往上看,“文氏”两个银灰色大字,以瘦金体铁画银钩般刻在紫檀木的匾额上。
“好久不见。”
她低语,想想又对着匾额,加了四个字:“真的很帅。”
笙寒没再踏进过那间店,但自此之后,看台北一○一,倒是顺眼多了。
几天后,她再进田野。
格凸河流域新发现一个溶洞,中间有一段泰半被水淹没,需乘船方可进入,里头阴暗幽深,堆满各式各样陶器碎片,根据初步考证,起码超过六千年!
戴了头顶装有探照灯的帽子,笙寒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一条条下垂的钟乳岩林当中,边寻找原始的壁画痕迹,边听魏教授跟国外学者争论:先民究竟是曾经在此定居过,抑或一直将这儿当成天然的避难所,只要有外敌侵入,就往洞里钻?
忙了两个多月,学者专家吵成一团,笙寒则回归平静的校园。
升上研二,课比较少,有更多时间可自行运用。她辞了文艺咖啡馆,转到一家常有摄影师设计师聚会的专业咖啡店,端盘子之余,还开始跟老板学烘豆、煮咖啡。
自己做出的选择,再反过来,一点一滴影响了自己,笙寒喜欢这种从容不迫的改变方式,也认为日子过得算充实。
就这样,时光流逝,而在她二十四岁当晚,以舫的电邮,依旧无约而至。
这一次,没有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