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这顿酒一直从上半夜十一点喝到下半夜两点多，任参酒量一般，喝到最后头重脚轻，捧着绿化带旁边的垃圾桶狂吐不止。后来到底还得麻烦唐朝跟蒋杰实给她送回家。
等到四点多，任参酒醒得差不多了，头倒是不疼，心里还在那儿感叹呢：到底是进口的洋酒，就是他妈的牛逼，不伤身啊！
但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盯着孙兰铺子上的床板子，她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一晚脑袋里想得不仅仅是唐朝那张单薄的脸，还想起了她爸妈，想起了远在千百公里的爷爷奶奶，想起了她大表哥，想起了北上之后身边的这一张张脸一个个人，就想人活这辈子倒底是为了干嘛的？
任参自打踏入这个圈子，几乎做过跟电影有关的所有职业。打灯、场务、编剧、化妆、道具，还跟着做过几次后期剪辑。刚进行那会儿，唐磊说是照顾她，其实也算变相的一种历练，她那会儿在剧组就算个打杂的，不说每天第一个到吧，但永远是最后一个走。剧组里收拾收拾垃圾，跟在演员后面安排谁谁哪场戏，指挥着哪个哪个怎么走位，一有人出错，挨骂的永远是她。她就得跟个孙子似的点头哈腰挨个儿赔不是。
忙碌一上午，到了中午得赶紧招呼着帮忙订盒饭，算钱结账，然后端着盒饭一个个演员送过去。抽空吃那么两口，水也来不及喝，要是有哪个演员现场受了点儿小灾小伤，她就得第一时间赶到人家旁边儿伺候着。抽烟这臭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白天跟着剧组跑，晚上回到她租得那筒子楼里就开始写剧本儿，亏得任参脸皮厚，想得开，但饶是这样，每天挨骂挨训谁的心里也不好受。跟外人面前，任参永远是一副没脸没皮吊儿郎当的样儿，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尤其面对她的剧本，她那愁肠啊，真是百转千回无处排泄。
愁肠里的愁排泄不掉，大肠里的愁还是可以排一下的。任参晃晃荡荡地走到洗手间开始蹲马桶，心里琢磨着这次偶遇能给她带来什么效益，不过想来想去，她跟唐朝也就点头之交，要说指望着人家办事儿是不行，但好歹唐朝的身份摆在那儿，有时任参想想，也特别希望摊上一有背景的家庭，想着想着，任参又开始骂自己没骨气，人的能力虽说跟背景有一定关系，但最终靠得不还是自己么！
哎，擦干净屁股，任参站起来，摁下马桶抽水器，心里暗暗道：
主啊，请让我的哀愁随着我的粑粑一起冲进下水道，永不复返吧！
摊开电脑，盯着那空白的屏幕，愣神儿愣到天亮，一个人颠颠儿去了片场。
“任导，外面有个姑娘说是蒋杰实介绍来试镜的，让她进来么？”
任参翘着二郎腿躺在靠椅上，弯腰挠了挠脚丫子：“诶谁有六神？妈蛋咬死我了，啊，你叫她进来我看看。”
感慨人生这种东西在任参这儿，那向来是想过就忘，停留不了太久。
那姑娘连忙点头哈腰地下去了，就是心里止不住的想自家导演真是够坦荡，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这边儿任参正拿着六神擦脚呢，那边儿那来试镜的姑娘也进来了。
要不说光线重要呢，这早上七点钟的光线，那还处于朝阳初升的状态，虽然明亮，却不□□。淡金色的一抹光，那姑娘缓步走到摄影机前，任参擦好脚一抬头，登时愣了。
一见倾心一见倾心，这姑娘一头水光溜滑的长发梳成两个麻花辫，穿着老式的白衬衫，一条普通的牛仔裤，有些微胖，胸前鼓鼓地堆出两道小山，眼角微微上扬，眼珠黑是黑白是白。小嘴儿淡淡向两边儿翘着，鹅蛋脸上俩小坑儿似的酒窝。
任参看着她，就像看见《长江七号》里穿着白旗袍的张雨绮，那么干净温婉，落落大方又带点儿娇羞。
半饷拿着六神咽了口吐沫，“坐。”
那姑娘点点头坐到任参面前的椅子上，空白的舞蹈室里带着老旧的时代感，这姑娘就像穿越半个世纪来到她面前，像清晨上学时走过的那条铺满青草和喇叭花的羊肠小道，满面都是深沉的岁月感和扑面的新鲜空气。
“叫什么名字？”
姑娘攥了攥手，有些紧张，脸上的笑却一点儿不牵强：“叫我晓翠。”
这他妈什么烂名字？要是按照任参的一贯思路，她此刻肯定会这么想。但问题现在任参已经处在不正常的状态了，她觉得这名字真好，跟眼前的人一样，带着乡间田野的气息，朴素而纯粹。
“晓翠，”任参笑起来，带着不常见的温柔，她此刻的心脏砰砰跳的特激烈，可是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宁静，“你知道我要拍什么片子么？”
“我知道。”晓翠答。
“你为什么要拍这种片子？”
晓翠低头笑笑，“没什么原因，我就想拍电影，当演员。”
“你想当明星？”
“嗯，我想当明星！”晓翠回答的特别坚定。
任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顿了顿，“为什么想当明星？你向往那种聚光灯下人人追捧人人窥视的生活么？”
“没有，我不知道明星是什么生活，我也不是为了什么生活。我就是想，想成为明星，别人骂我也好，喜欢我也好，我就是想成为一个明星，大家都知道我，我能演戏，能登台露面。你想让我脱衣服也好，杀人也好，什么都好，我就是想当一个明星！”
任参皱着眉头笑着说：“可是演我的戏，不一定就能成为明星。”
“能的，他们都说演你的戏就能成为明星。”
“他们是谁？”
晓翠望着任参，特别认真的说：“人人都这么说，他们都说你行，只要你让我演，我就也行。”
“呵。”任参自嘲地一笑，“他们？我都不知道自己行，谁这么瞧得起我？”
任参低头盯着地面，剧组的人已经渐渐察觉到一丝莫名的气息，这气息任参身上从未有过。她沉默好久，再抬起头已经收起脸上的笑，“给她剧本，半个小时以后，第一场戏准备。”
布置完任参一个人走到走廊，她靠着窗子抽烟，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其实也没什么，明星梦，几乎每个人都有。
晓翠某种程度上其实跟她很像，就像任参拍这片子，她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不是为了成为一提起名号谁都知道的大导演，她就是喜欢这东西。
除了拍这种片子，写这种剧本，她不会别的。她想拍的片子就是人家看完一遍，不敢再看第二遍的那种，但是即使不看第二遍，即使大家看过就不记得这电影叫啥名，可却在脑海深处一直记得，记得某些情节，记得观影时的感受。
她人生全部的价值，就体现在她的电影里。
如今晓翠的理想其实跟她自己的一样，任参看到她，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可是任参同时又觉得可惜，她冥冥之中知道晓翠一定会成功。但成功以后呢？成功以后晓翠还是不是现在这个晓翠？
任参想不通，正郁闷着，眼前突然多了一杯菊花茶，她转头，一眼就瞧见了正笑盈盈望着她的孙兰。
“想什么呢？少抽点儿，今天头疼不疼？”
任参接过水杯露出一排小白牙儿：“你这泡的茶也不对口儿啊，我这是头疼，又不是菊花疼。”
孙兰，取自香罗兰的兰，她妈妈起得：在困境中保持贞节。
先不提孙兰的品性是否高洁，人长得漂亮倒是事实，怎么形容呢？就是现如今上了点儿年纪的暴发户喜欢的那种姑娘，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身材丰韵的那种，俗称“二奶”。对，孙兰就长了一张二奶脸。
“你那脑袋跟菊花有啥区别？一脑袋臭水不说，还净是褶儿！”
“呦，你说的那是八十岁老太太的脸吧？合着我这脑袋在你眼里就这么个操行？”
孙兰撇撇嘴：“你可别埋汰人家老太太了。昨晚上谁在那儿扯着人家小伙儿的领子死活要给人家办事儿来着？那广告词儿从脑白金一路说到妇炎洁，就差真扒了人家裤子给人洗洗更健康了。我说你挺有才啊，咱们宿舍也没电视机啊，这些你都从哪儿听来的？张口就来，背得够溜的。”
任参听着她训，呵呵地笑，一见到孙兰，刚才那些惆怅散得也七七八八了。
任参刚进行的时候，没几个人正眼瞧过她，那时候的孙兰却已经小有成就了。后来任参被唐磊安排进她们的宿舍，里面算上她自己一共四个姑娘，刚开始大家谁也不理谁，可后来这几个姑娘渐渐混熟了，大家都在异乡闯荡，肚子里没那么多后宫剧里的弯弯绕。
再后来，混了两年，任参拍了那部《阿部定》，当时那片子虽然走得也是盗版路线，问题还真就让任参在圈子里火了一把。宿舍里的三个姑娘也都跟着任参沾了点儿光，都指望着她能再拍点儿什么出来，火不火另说，能赚到钱就是真的。
可任参不争气，她交完了那“毕业作品”之后就一直在三级线上徘徊，迟迟不肯下火线。另外两个姑娘熬不住了，纷纷搬出宿舍另寻出路。唯独孙兰留了下来。
其实孙兰在很多方面一点儿不比任参差，可是这三四年过去了，她就甘心情愿给任参打下手，挂名当个副导演外加统筹。
孙兰认准了任参，她跟任参说：“跟着你混，我才看得见人生的出口。”
当时任参还笑来着：“人生的出口就是死路一条。”
好长时间没想起这句话了，今天被晓翠这么一提，任参猛然意识到，这些人都不欠她的，跟着她混，除了为了兜里那几块钱，是真的觉得她能行，想混出点儿名堂！
她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混日子就算了，凭什么耽误别人的青春浪费别人的生命？既然大家都觉得她行，那她不行也得行。
哪儿那么多时间在这儿何事秋风悲画扇的，矫情！
任参暗暗骂了句，捻灭了烟头，照旧趿拉着那双N年未换的人字拖，推开门，冲着她的小弟们一喊：“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