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流金木雕(上)(1 / 1)
西街上无人不知,田老爹早年丧妻,对爱妻留下的一棵独苗视如掌中珍,有求必应。
但田老爹终于也无法容忍独女的恋物癖。
庆贺田锦十九岁诞辰的家宴即将开始,下人们忙得头昏脑胀。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被悄悄抬进了田家大门。
半个时辰后,家宴上,田老爹对女儿说:
“乖女,爹给你备了份生辰礼物,”他笑,“你准喜欢。”他朝远处招招手。
“嗯?”田锦还未及表态,就看到一个好熟悉的身影走过来,她一愣,收了声。
那人走到面前,田锦顿时倒吸口气。
“你——”她失声。
管家在旁解释:“他昏倒在门口,老奴瞧他可怜,就捡了回来。”
他的声音听在田锦的耳中只觉飘忽忽的,脑子嗡嗡地响,好半天才回神,就听到他在絮叨,“……他说大恩难以为报,所以自愿当田家的家仆——老奴可没有逼他!绝没看他长得像小姐的木雕就逼他做咱家的小厮!”
“……”管家大叔你已经完全暴露了你逼良为奴的恶霸行为了……田锦有些无奈,转头去打量男子。
真的……很像。如果再抹去他脸上那碍眼的笑,就和她的木雕十足相像了。
田锦上前一步,端详半晌,接着她做了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她伸手,把他微翘的嘴角硬生生地往下扯,于是男子俊雅的面容就这样被生生扭曲了……
“不对,应该是这样……”她再接再厉,手上的动作不停。
半盏茶后,田锦终于停下来,满意地望着自己的作品。
一个神情冷傲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衣冠似雪,孤傲出尘。管家看得发呆:“小姐,原来你喜欢这种调调啊……”
这边还没感慨完,那边男子却轻轻地蹙了眉,似在为受到这样的对待而委屈——那副清冷的仙人图顿时便落了凡尘,田锦眉一皱,却没说什么,只瞥了老爹一眼:“老爹,你送的礼物,质量不过关呐。”
凉凉道完这句,田锦往自己房走去,管家在后面急得跳脚,想叫住她,她却旋风似的从房里冲了出来,脸色铁青:“谁动了我房里的雕像?!”
“啊?”老爹和管家脸色茫然,看来不像装的,田锦看向这个家唯一的陌生人。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你,动了我的雕像?”
男子的表情很迷惘——其实,倒不如说,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迷惘。
他微微偏头,看着她,吐出他进入这个院子后的第一句话:“抱歉,在那之前我想问一下——我是谁?”他蹙着眉的模样像只无辜的大白兔,“我为何身在此处?”
田锦的怒火,好似撞上一阵莫名的冰雹雨,“嗤——”的一声,熄了……
【壹】防火,防盗,防小姐
失忆的美男,暂命名为“小木”,管家说是纪念那块深受宠爱却失踪了的木雕。对此田锦不置可否,她如今对除木雕之外的消息一概不闻不问。
直到有天,管家突然天外飞仙了一句:“小姐,您瞧会不会小木就是那不见的木雕变的?”
田锦猛抬头,乌沉沉的眸子看得管家直发毛,正忐忑着,田锦却霍地站起来,走向始终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的男子。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女子,小木眼中亮起一抹光。他站起来,表情有些不安,还有些期待。
“小姐。”管家是这么教他的,眼前这位是小姐,是主子。
而他呢?他是小姐的贴身小厮……管家是这么说的。
小姐大步走过来,爪子直接摸上小厮的衣领,凶狠地一扯——“撕拉——”
管家傻眼,小木也愣住。
田锦一声不发,板着脸把衣服扒拉开,目光直直地就探进去……凝在男人光裸的胸膛上,揪着衣襟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小姐……”小木吞吞吐吐地开口,田锦僵硬的身子缓缓放松,抬眼盯住他。
“虽然我是小姐的贴身小厮,但是,我还是有个人操守的,”小木表情坚定地推开田锦的手,一面戒备地瞅着她,一面把自己牢牢包好。
决定了,从今天起,“防火,防盗,防小姐”就是他小木的第一要务。
田锦被他看登徒子的目光弄得郁闷了一下,但脸色不变,只默默回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幕。
小木的胸膛上,有一道长狭的伤痕,自左向右,横贯大半胸膛。
田锦抿了抿唇。
不会错,那是她千百回抚过的伤痕——原只该在木雕上看到的伤痕。
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刀疤。
小木……是他?
田锦怔怔地望着男子,全没留意到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怎样复杂的讯息,但小木注意到了。
“小姐?”他轻声询问,田锦回神,想了想,转头对老爹说:“爹,女儿有件事儿想请您帮忙。”
田老爹似是一愣,继而笑呵呵:“那么严肃做什么,你哪会儿做事爹不帮着你?”看到女儿认真的表情,只好说,“好,你说,你说。”
“我想收小木进门。”
“哦,那简单,他本来就是你的贴身小厮……咦?等下,你该不会是想——”
“嗯,我打算让他做我的‘侍郎’。”
“……没有那种东西啊乖女!”
“哦,没关系,现在有了。”田锦甩出一本书,老爹捧起一看:
《穿越女尊国:我和我十二个夫郎不得不说的故事》。
老爹当时脸就绿了。
“一切制度,比照书里写的就行了。”田锦裙摆一飘,走人。
诚如前述,田老爹很溺爱自己的女儿,即使是“立侍郎”这么荒唐的事,他都顶着压力上了。
街坊邻里都把田家小姐“纳小”这事儿当笑话瞧,阵阵议论声中小木的表情始终很淡定,面对小姐层出不穷的荒谬举动,他似乎已放弃了抵抗。
“操守”什么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小木默默地想:从家仆晋升到侍郎,也算是种进步吧……
湛蓝的天,与盛放的蓝色鸢尾,绘就一幅安详静谧的水墨丹青。
小木换下了初见时的广袖素袍,一身的良家妇男的打扮。若田锦不是那么心不在焉,其实她该发现,小木原来的衣裳材质上佳——洞庭素锦,不该穿在一个流落街头的人的身上。
那天家宴上田老爷一看他还穿着原本的衣服,脸色就变了,暗里瞪了管家一眼,管家心虚地低头:时间仓促,一着急就忘了。把胸口伤痕什么的粘上去的那位师傅,还是快马从城外请来的呢……
万幸,这些田锦都未注意到。
田家大院内,鸢尾花前,男子长身玉立,他的容貌清华无双,仿佛生来该是受着万千宠爱,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个春花秋月——然而此时,他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毫无弧度的嘴角,冷冽的眉峰……完美到生硬,似一座木雕。
他就这样站着,一直站着。
天色渐黄,夜风吹得花木簌簌作响。
“小姐,”男子的唇因为长时间的受寒而发白,“风大了,您要不要歇歇?”
“不用。”田锦头也不抬。淡淡的两个字,让小木接下来的话全哽在喉中,他默默换了个脚支持身体。
田锦抬头看了眼小木,小木一慌,赶紧摆正姿势。
田锦停了手,站起身,吩咐下人把她刚才雕的东西抬进她房里。
小木的视线落在那座已经显出轮廓的木雕上——这是她雕的第七座木雕,之前的都烧掉了。田锦似是铁了心要再弄出一个和丢失的一样的木雕来,于是他这个侍郎就派上了用场:每当小姐雕着,他就站着,摆出小姐要求的表情与姿势。
连续几个时辰维持一个表情可不是件易事,小木揉着酸痛的脸,忍不住问:“小姐……你究竟要雕个什么样的人啊?”
数月来两人渐渐熟稔,小木不再像刚到田家时那样无所适从,虽然记忆还是一点也没恢复,但已经敢和人主动交谈了。
“雕到满意的为止。”田锦说。
“可是我看着就很好啊,每个都很好,为什么要烧掉?”小木皱着眉。
“那些?那些不过是次品而已,连它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它,是说那个不见的木雕吗?小木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田锦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个动作有多亲昵。她说:“吃饭去吧。”
“哦。”小木应道,刚走一步,却一个踉跄,田锦扶住他,“怎么了?”
“唔……头晕。”
“大夫怎么说?还是那样吗?”
“嗯。”
头部受到严重的撞击导致淤血,失忆,间歇性晕眩,都是脑淤血造成的症状。
“搞得跟林妹妹似的,动不动就晕,真是娇弱啊。”田锦叹气。
小木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受伤,垂着眼睛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鸢尾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田锦偏着头看他,突然就扑哧一笑。
“真是的……小木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她摸摸他的头,像摸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
可爱……是在夸他?小木怔怔地望着少女的笑容。
一瞬间,心里暖暖的。他看着她,嘴角缓缓翘起,似一朵迎着阳光绽放的向日葵。
然而,那笑容才刚展开,田锦就皱了眉。
“小木,别那么笑。”少女冷硬的口吻让他的好心情瞬间跌倒谷底,而更让他心凉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记住你的身份。你——”
她住了口,但她的眼已说出了她未出口的话,他们避而不谈却心照不宣的禁忌。
——你是一个替代品。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时刻保持高不可攀的神情。
像那座失去了的木雕。
那朵开在唇角的花,凋谢了。
田锦从不认为小木是那座木雕,这种怪力乱神的想法,只有管家才想得出。
或许在见到那道疤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迷惘,可是很快她就清醒了。
她让他当他的侍郎,只是将他当成一个活动的木雕模板而已,或者说得更露骨些——
她不愿意让有着那样容貌的小木,成为别人的东西。
家仆是田家的,侍郎是她田锦的;家仆可以离开,侍郎不能。
丑陋的占有欲。
【贰】他们都爱她,以自己的方式
“小木,把刀给我。”
“小姐,再往里走就危险了,我们回去吧。”
“给我。”田锦眯眼。
小木不情愿地递过刀,“老爷说了,里面有吃人的豹子还有可怕的食人树……”
田锦一个眼刀飞出去,小木闷闷地闭嘴。
“爹的话,你也信。”田锦掉过身子,或拨或砍,从丰茂的草木丛中清出一条道来,“跟上。”
荒野的地面凹凸不平,小木皱着脸慢慢跟在她后头,田锦走了会儿,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小木落在三丈开外,低着头慢慢挪。
“小木。”她冷了声,“你先回去吧。”
他霍地抬头,眼神有些受伤,却一偏头:“不要。”
她眯着眼瞧了他一会儿,突然大步朝他走去。小木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胡乱摇着手,“你、你别过来——”
田锦不理他,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去,卷起他的裤脚。
果然,脚扭了,肿得吓人。
“真是的……你干嘛不说?”田锦的火腾地就烧起来了,还夹了点道不明的情绪,“回去,马上。”
“我不。”小木硬着脖子。
田锦一戳他脚踝,他立刻泪汪汪,满脸的汗,疼的。
田锦望着他忍着泪昂着头的样子,不知怎的,胸口那股火竟慢慢消了下去,停了会儿,说:“你脚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进林子?”她移开视线,“我和你一起,走吧,回家。”
小木惊喜地看着她,她被他亮晶晶的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胸口那股古怪的感觉又泛出来,她皱起眉。
小木脸色一暗,飞快地收起笑容。
她在生气,她皱眉了,她不喜欢他笑……他总是忘记这点。
丢了心爱的木雕已经很难过了,如果他再不能让她开心,那他的存在就毫无意义了吧?
“小姐……”他小心地看着她,“我不笑了。”所以你不要皱眉了……
田锦回神,凝视了小木片刻,沉默着转身。
被嫌弃了么……小木想,也难怪,自他成为她的侍郎,已经半年了,可是连“不要笑”这么简单的事他都一直做不好。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要笑啊。她对着他笑的时候,她为他购置衣物的时候,她给他夹菜时候,她说他可爱的时候……甚至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她在他身边,他的胸口就总是暖暖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小木懊恼地捶了自己一下。
“上来。”他听见她说。
“啊?”小木一呆,然后看到田锦半蹲的身子。
“上来,我背你。”
“不不,这怎么行呢,你是小姐……”
“少废话。”田锦说,“快点。”
“哦……”他讷讷地走过去,慢慢伏在她身上,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怕一不小心就惊醒了这个难得的梦境。
田锦皱眉,“揽住我脖子。你想掉下去么?”
“哦。”他傻乎乎地环住她的脖颈。
天怎么这么蓝呢?花怎么这么红呢?小姐身上,怎么这么软呢?还香香的,是什么香?女儿香?……女儿香是什么调成的呢?是女儿红吗?还是鹤顶红?啊,丹顶鹤……
有几瞬,小木的脑里滚屏播出一串毫无逻辑的乱码。
他这样幸福,满心欢喜,嘴角翘起,他背对着她,所以他没有看到,她脸上的沉吟。
越来越……纵容他了。
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刻意让他摆出冷傲的神情,更可怕的是,她竟渐渐喜欢看他多变的表情,他讨好她时亮闪闪的眼,委屈时下垂的眼帘,微笑时翘起的嘴角……
背叛,她觉得她在背叛她的爱人,她甚至已经记不起木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