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谋爱(下)(1 / 1)
【肆白露】
那之后三年,花晓果然一次也没回崆谷。
她手上始终带着那条可以掩盖她气息的手链。想念那个人的时候,她就摸摸它。
起初她有些恨白月,但后来她却想通了,他其实已经做得很好。
他已在尽力保护她。他对她冷漠,是为了不让她养成对他的依恋;他带她深入俗世,给她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希望她能多多了解世情。
可惜她当时没领会到他的深意。
妖谷,据说是人间最接近妖界的地方。
春草的颜色浅得几乎看不见,唯有站在高处远远地瞧,才能发现那一片浅浅的春意。
花晓看着日前得到的古籍。竹片的边缘已有些残缺,所幸倒未影响阅读。
外界传说妖谷常有凶兽出没,因此少有人烟。为了解开存于心中许久的一个疑惑花晓才壮着胆子前来此处,目的是从一个隐居此处的老者手中得到某本古籍。
“老子搬到这儿你都找得到!怕了你了!拿去拿去。”
书的原主人出了名的厌恶女人,但被她冤魂不散的纠缠了半年之后也只得投降,把书给她之后果断躲到妖界去了——他瞧出她的功力不足以破开界与界之间的屏障。
那他何不一开始就直接跑到妖界去呢?这个问题居然没人想过。
或许是,难得有女人这样骂不走赶不跑死缠烂打做小伏低地追着他跑,感觉很新鲜吧……
花晓一目十行地翻着,翻到某一页时,手指凝住了。
她目光所落的那一行,记载着开启“寄语石”的方法。上面清楚说明要启动寄语石,需以法力注入其中,才能诱发墨绿色寄语石录音的能力,同时注入石头的法力将改变石头的性质——反应在外观就是石头变成七彩。
从没有天然就变成七彩的寄语石——除非有人故意把绿色的石头变成了七彩。
那年在崆谷的只有她、月白和杨戬,是谁动了那块寄语石做的石雕?
答案似乎很明显了。杨戬没有因为她知道真相而得到任何好处,而她则因为看到那段影像而对月白感到失望——现在回想,他那时应该是在等自己去质问他吧,然后顺理成章地,她怀着气愤与不满离开崆谷——没想到他等了几天都没等到,最后只好自己先当恶人。
指尖缓缓划过竹卷上的文字,一种异样的感情流淌在心间。
她轻轻屈起右手中指,结了个法印,心中默念法咒,一抹绿光莹莹出现在她的指端。对着那道光她轻声道:“师傅。”
没有回应。她继续唤:“师傅,你应我一声,我知你听得到。”
那道绿光闪了闪,有人声自光中传出:“何事。”
“那时,你为什么让寄语石录下你们的对话?我宁愿不知道真相。”她轻轻说,“如果你坚持赶我走……”
“你就会走?”
“——不,我不会……”她一顿,笑了,“师傅真是了解我。嗯,我会死缠烂打宁死不屈天天在崆谷入口蹲着,直到师傅回心转意。”
那边默不作声,但花晓完全能想象男子揉着眉头,一脸无奈。
她微微一笑,然后,轻声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非走不可呢?以师傅你的能力,既然能放我走,要妥妥当当地藏住一个人也不是太难的事,出于什么缘由你竟一点余地也不留,硬生生赶我走,还说‘永远别回来’这样的话。”
她喃喃:“我想了三年,直到刚才才忽然醒悟,原来我的秘密你早就知道了……”
四周极静,风很轻。
“师傅,我仰慕你。——不,别急着呵斥我,我知道你早就知道。”
风吹起她的发,拂过花晓笑得虚幻的脸庞。
“让我想想,你对我的冷漠从什么时候起变本加厉……啊,就是从那次我偷吻了你开始吧。你其实知道我喜欢你,但你却装作不知道,只是暗暗疏远我。我发现你的疏远,心里惶恐着,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轻笑:“真是可恶的人啊,判了死刑,竟然连罪状都不宣读一下,让我自己来回的猜。”
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那些事我早已忘了。”白月语气淡漠,“没别的事,撤了法术吧。”
两指并拢,白月便要断开联系,下个转瞬,刺耳的兽吼突然自那边传出!
白月指尖一颤,还未出声询问便听到花晓的颤音:“饕餮……”
男子猛地站起来:“什么?”
“师傅救我!是饕餮!”
他果断下令:“躲到水中!”
花晓的声音听起来惶然无措:“没有水!这儿没有河!”
庞大的饕餮速度出乎意外地敏捷,白月从那边的声响判断花晓形势危急。她的尖叫和他急切的话语同时响起:“晓晓?晓晓!”
“师傅救我!”她语带哭腔,“它扑住我了!”
白月脸色瞬间雪白,“别让它咬到,掐它的脖颈。被饕餮吃掉的话,连魂魄都不会剩下!”他稳住心神,疾步走到桌前翻出一小段黛色的香。整个过程,他右手的法印从未松开。
燃起香,他眸色焦急地看着香雾升上半空。
“呜——”那边哭喊,“师傅!”法诀蓦地断了。白月连捏几个法诀,都无法联络上她。握成拳的左手微微发抖,他什么也做不了。
浅蓝色前襟被血晕开簇簇猩红,那是他前日降魔时留下的伤——欠天庭的人情,最终是用这种方式还上。假若他早知今日会因此连出谷都无法做到,更遑论去救千里之外的她,那他必定拒绝天庭的要求。
眼下,只能等“难香”将二郎神召下来。
他掐着掌,等着那该死的二郎真君,一面不断地试图联系花晓。终于,指尖绿光一闪,亮起黯淡的光!
“晓晓!”他急急唤,须臾听到她轻轻的回应。“嗯,我在。”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怎么样了?再坚持会儿我很快就到。”
“……”她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语调有些颤抖,“师傅,如果我现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胡说什么!”他一顿,“那只饕餮怎样了?”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蓦地,她笑起来,笑声有点奇怪:“那只饕餮跑掉了,我现在很安全。嗯,师傅你,不用来了。”
他沉默了会儿,突然道:“晓晓,你为什么说话断断续续的?”
那边不应。
“你一直在抽气。”声音轻轻的,带着掩不住的痛意,“你在说谎。你是不是……”他忽然说不下去,喉间仿佛哽住了。
“嗯……”嗓音居然仍是轻快的,“师傅,我有些困,断了法术吧。”“不,晓晓,和我说话。”他哑了声,瞪着燃烧的香,恨不得它一下子全化成烟飘上天,“我很快就到。别睡——说话!”
“我很痛啊,让我睡吧,师傅……”她低语,语气软糯,仿佛回到从前向他撒娇的那些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你再忍忍。”他开始朝山谷出口踉跄而去,所经之处,点点鲜红在地上绽开,“你以前不总说想去妖界看看?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去。”
“呵,师傅还记得?”她似乎笑了笑,“那时我怎么求你都不带我去。”
他们就这样说着话,她的应声越来越低,每当她没回应,他就用力喊她的名。
最终,她用游丝般的声音,喃喃:“师傅……让我睡吧。”而他正站在崆谷的出口,拼了命的想破开封印。划上封印的指尖流出血,细细的疼。
那她呢?她现在有多疼?
“晓晓,你……很疼么?”
他后悔从前没待她更好些,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淡漠的脸。不止一次,他在她眼里看到疼痛的雾,因着他的冷漠。但他都选择忽视。
现在,他听到她轻声说:“已经不疼了,真的。”
白月不确定她说完这句后,停了多久,只记得她最后一句,轻如耳语:“师傅……我爱你。”
花晓的气息,和男子指尖的绿芒同时湮灭。
【末章风云变色之后】
倘若一切静止在上文,那么这整个故事就是个为虐而虐的烂剧。
幸好,花晓从未打算让事情这样落下帷幕。她痴情,但绝不傻,甚至很有点小聪明。
当一心要将饕餮碎尸万段的男子终于来到妖谷,看清所谓的“事故现场”,一张脸登时比锅底还黑。
那只饕餮在做什么?一脸满足的嚼着草……白月从不知道原来饕餮是吃素的。
那个靠着饕餮,笑得很讨打的家伙是谁?她居然还敢冲他打招呼,满脸阴谋得逞的坏笑……
有人在妖谷被饕餮咬死?别开玩笑了,妖谷那只饕餮是吃草的!六界独一无二的持斋饕餮!什么?居然真有人信了?哪个笨蛋?快说出来让我开心下!——以上是妖谷居民未来一年经常发出的感慨。
妖谷的饕餮不吃人,这妖谷的人看来是常识,在妖谷住了半年的花晓也知道,问题是,白月不知道这种“常识”,这直接导致他被自己的小徒弟算计得死死的,三年道行一朝丧,风风火火跑过来收尸复仇……结果人家活蹦乱跳的,就等他一头栽过来。
白月很生气,不过在收拾罪魁祸首前,有更为紧要的事。他目光不善地转向一旁的杨戬,思忖着如何教这人闭嘴。花晓的秘密决不能泄露,或许他该给杨戬一盅“忘川水”。
杨戬一见故交的神色,就知大事不妙,深深暗悔自己为何要管这通闲事,当初看到“难香”时他就该视而不见,继续和老君切磋棋艺。识时务者为俊杰,杨戬果断出声,表明自己的态度。事后他常常感激自己此刻的睿智,否则他很可能会被人灌药然后忘却整一个月的记忆。
解决了杨戬,白月转向花晓。他的表情大概很难看,否则无法解释为何花晓看了他的脸之后,慢慢的不笑了。
浅蓝的晴空里,传来清锐的莺鸣。饕餮安静地俯着,草色浅淡。
终于,白月出声:“晓晓,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花晓没接话,默然点头。他接着道:“我对你,并非毫不在意。”
花晓蓦然抬首,眼神惊喜,她欢悦又胆怯的模样,教白月心上微微一酸。
他了解她,他怎么会不了解她呢。这个孩子,对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若非此次他狠下心,三年来始终对她不闻不问,她又怎么敢用这种方法算计他?
白月不想再计较什么。半个时辰前她的气若游丝的告别犹在耳畔,那时他对自己说,若她能够幸存,他便再也不顾那么多,此后永远将她带在身侧,无论天上那些人如何暴跳如雷,无论世上之人如何指摘……
“你须明白,你对我那种感情,我身上并没有。”在她变得黯淡的眸光中,他微微一笑,“我只能保证,今后我都不会赶你走,在我身旁,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花晓的瞳仁瞬间点亮,映得整个脸庞都明媚起来。
“直到你找到那个对的人,然后……”这句话让他的胸中莫名的一闷,顿了顿,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然后你自己要求离开。”
“绝不会有这么一天。”她斩钉截铁,而白月觉得胸口里那股郁气瞬间消退了。
一双黄莺儿自他们身侧掠过,嬉戏着窜入云霄。
花晓想起那一年,那一室暗香,那一个微凉的吻。吻落在他的唇边,却暖了她的心。彼时她不知,那一吻竟会招致他的决绝。
她一直小心的爱着,隐秘的谋求,独自走在禁忌的黑夜里,不知道何处是尽头……更不知,是否终于到了尽头,却才发现那里却只有一片虚无。这是一场战争,而她做好了奋斗千年的准备。
现在,她打算换一个战略。之前三年分离,让她心有余悸。欲速则不达,她此次会牢牢记下。
“师傅,你永远是我的师傅。”她表情认真,“昨日总总,譬如昨日死。此后,我就只是你的徒弟。”直到我确定你再不能离了我,我才会重提旧事。
花晓不知,她走了一步极漂亮的棋!
白月觉得,那股郁结又飘回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