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谋爱(上)(1 / 1)
暗香弥漫满室,沉稳而熨帖,如一壶深埋土中十年的女儿红。
她悄无声息地走近,走近,最后停在他身侧。她知他睡着了,这人一直有午间小憩的习惯。
轻轻地,她为他搭上一条薄被。他是不会着凉的,这个已经仙术大成的男子……但她这么做,似乎他就多了些许人间烟火味。
花晓喜欢这种烟火味,披着薄被的他望之如平凡男子,无需仰望,能够亲近……
她的唇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
若有人懂得唇语,便可认出那是“师傅”二字。
榻上的男子合着眼,神情温和安详,如静谧流淌的月光。她定定地望着他,室中很安静,她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仿佛着了魔似的,她又贴近了些……微俯下身,温热的唇触上他微凉的唇角。
几声清锐的莺鸣骤然穿入室内!打破一室迷乱。
她一震,迅速起身,如做坏事被人撞破一般惶惶,瞄了眼男子,见他面色如常地闭着眼,方吁口气,匆匆掀帘离去。
脚步声远去,纷乱的竹帘渐渐恢复原状。
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眉心微蹙地望着犹在微颤的门帘,而后慢慢地,变成了面无表情。
【壹雨水】
“李姑娘人长得标致,女工更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娶她,可人家姑娘人美眼光也高,挑挑拣拣这些年,一不留神竟拖到了二十岁。李老爷正愁着呢,可巧公子你就出现了。”媒婆笑得脸上两坨胭脂都似开了花,“李家人说了,聘礼不要公子您出一两银子,只求你好好待人家姑娘。礼堂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您点头,三日后就可以成亲!”
白月静静听着,看她说得口干舌燥,还颇体贴地递过一杯茶。
媒婆唱个喏,接过喝了,抹抹嘴继续游说。后堂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白月眼底微动,脸上却不露声色。
竹帘被掀开,发出的声响引得媒婆转头,这一看之下她的眼都直了。
她保了十几年的媒,见过的闺秀着实不少,却没一个赶得上眼前这位小姐的。
少女轻启口:“李姑娘真那么好?”
媒婆一愣,忙应:“是,是。”有心夸耀几句,奈何眼里正装着人姑娘的倩影,那些天花乱坠的话便再说不出口。对着天仙赞凡姑,这需要非一般的厚脸皮。
媒婆定定神,瞧这姑娘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猜她应是白月的妹妹。
可两人长得却不像呢……除了都美得不似凡人这点。她正嘀咕着,只听少女道:“她女工很好?”
媒婆一怔,连连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见少女铺开一块三尺见方的绸布,飞针走线,她甚至还未及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大红绸布上便出现一对栩栩如生的彩凤。
媒婆张大嘴,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少女又冷笑一声:“‘一两银子不要’?”她转身回后堂,不一会儿抱着一个描金箱子出来,当着媒婆的面打开。
满箱珠翠,拳头大的金元宝被随意堆在箱角,金玉的光芒几乎灼痛人眼。
这一箱,足能买下一个不小的城镇。
媒婆呆住,这时她终于注意到美姑娘的表情绝称不上友善。
少女冷哼:“若那位李姑娘的绣工能赶上我的一半,或有这箱子一半值钱的彩礼做嫁妆,再来找我师傅说亲。”
媒婆尚未回神,只听得一声“送客”,再眨眼,自己已在门外。
厅内,白月轻叹:“你性子太急了些。”
花晓不以为意:“谁叫她唠叨个没完。那位李小姐连我都比不上,还想来做我的师娘。”她换了副神情,笑眯眯地靠过去,“师傅,徒儿这么认真给你把关,感动不?”
白月望着她,她笑眼弯弯与他对视。他轻声道:“晓晓,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
花晓一僵,很快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知道,师傅说过我们的师徒缘分只有五年。”
她八岁遇到他,拜他为师;十二岁时,他赶她走,理由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天定只有五年。
“你今年十五了。”他沉吟,“明年……”
“师傅!”第一次她打断他的话,“徒儿还有很多事不甚明了,需要师傅教诲。”她眼神恳求,“让我再多留几年……好不好?”
他顿了顿,“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
她笑得勉强:“师傅记性真好。”
“晓晓,”他缓缓道,“扔了凝颜丹罢。”
她惊愕:“师傅——”
他摸摸她的头,他已许久未对她这般亲昵,即使她的外貌始终保持在十二岁女孩的样子。
“夜里很疼吧。”他的声音很轻,“骨头的生长被丹药抑制着,很疼不是么?”
她莫名地红了眼眶,却倔强地摇头。
用药物让自己永远像个小孩子,装作天真孩童以避开世人怀疑窥探的目光。这几年她的静止的身高昭示了一切,他不是不知道她瞒着他在作甚,但他默许了。
他知道她服了让人停止生长的凝颜丹,而她知道他清楚自己服了丹药的事。
彼此心照不宣,却从不挑破。因为挑破的后果太严重,连想一想都会发痛。
“以前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但如今不需要了。”他语气淡淡,宣布对她的判决,“过了惊蛰,你就离开吧。”
五日后,细雨中,花晓与白月回到崆谷。
【贰惊蛰】
花晓在崆谷住了五年。三年前白月带她走出崆谷,走过人间数十个城镇村郭,大多时候走马观花,偶尔遇见风景极好的,她软声央他多住几日,他亦从善如流。
有时一住,就从初春直到青杏结满枝头。
花晓一度以为,他已忘记那个“五年师徒”之说了。
十三岁生辰那日他冷着脸赶她走的一幕鲜明如昨,她在他房外跪了一天,次日他出来,扶起她,深深叹息,终于还是没再逐她离开,却也没说让她安心从此住下之类的话。
就这么拖着。
而现在他说——
“过了惊蛰,你就离开吧。”
术法笼罩下的崆谷永远四季如春。
花晓坐在溪边,想着回崆谷路上这几日他态度淡漠,对她的疏离明显到她无法自欺,教她的心冷了又冷。离惊蛰只有几日,他却连一个笑都吝于给她。
他铁了心不再纵容她了。
她的目光空茫茫的。坐得太久,脸颊被风吹得冰凉,她站起来,慢慢沿着小径回到大殿。在殿门前,她听见一个陌生的男音:“你还是这样,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
她一怔,向殿内望去,只见殿中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器宇轩昂,额头中间竖着一目。
额间一目的……杨戬?
男子也发现了她,目光转向白月:“她就是花晓?”
花晓望向白月,只见他一言不发,神色难辨。杨戬虚咳一声,白月缓缓舒了眉,道:“晓晓,来见过二郎真君。”
她依言上前,施了一礼。偷眼觑白月表情,却见他脸色大不似这几日冷漠,吩咐道:“我与真君有些话说,你且去。”
花晓一喜,看来故友到来让师傅心情大好。瞧师傅神色,没准她能趁他心情不错,让他放弃那个可恶的“五年缘分”说。
总之,先把杨戬留下,再徐徐图之。
这客留得出奇容易,她略略一提杨戬就同意了,倒是月白在一旁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后天就是惊蛰,花晓思量着这几日师傅对自己的态度,心中忐忑不安。
杨戬在时,他对她尚有几分亲切;可一旦在杨戬视线外,他脸上就只余冷峻。
花晓又是酸楚又是疑惑,决定从杨戬入手,侧面打探一下师傅的心意,结果这几日常出没于花坞的杨戬,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她正沮丧着,忽见石桌上的石雕摆件,通体的墨绿不知何时已化为绮丽七彩。
寄语石现彩!
花晓喜出望外,顾不得想这石雕为何偏巧在此时生了变化,急急揣了回房。
寄语石能记录发生的事,未使用前为黛色,录下声像后则呈彩色。
谨慎地在房中布下隔音结界后,花晓依“轻重轻”的次序,屈指向石雕的顶部敲了三下。
石中射出数道寸长绿芒,接着裂成两半,袅袅青烟逸出,在空中渐渐化开,烟雾中隐约现出两个人影来,有人声自雾中传出。
“你近来的举动让娘娘颇为不满,她怀疑你有意拖延。”
——是杨戬的声音。
“是她太心急了。”清风般的男音。
师傅!花晓凝神倾听。
“娘娘已下了最后通令,立夏之时必定要看到她在怨愤痛苦中死去。”
那边顿了顿,“我自有分寸。”
花晓不由得皱眉。
师傅的声音她决计不会听错……可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影像越发清晰,她睁大了眼。
没错,那两人,一个是杨戬,一个是……她最敬爱的师傅。
杨戬道:“原该在她十三岁时就开始,只因你说待她更加依赖你后再进行将事半功倍,娘娘才又等了三年,倘若这次的结果她不满意,即便是你,面对她的报复也难免头痛。你既已接下这份委托,便索性早早了结了,他们欢喜,你也还了天庭的人情,岂非皆大欢喜?”
白月看来有些烦躁,“究竟她犯了哪条天规,六世偿还仍不够,第七世也要饱经苦难?”
“这件事上面压得很严,我也不甚清楚。”杨戬微皱眉,又舒展,“无论有何内情都不关你我的事,照他们的意思做就是了。你先前都做得很好,这几日我暗里观察,花晓全然不通世事,半点心机也无,丢到人世去,没了你的庇佑,我再安排几个人,教她遭受背叛、恐惧、仇恨,最后在百般苦楚中死去,这差使就算完成了。”
白月面沉如水。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握着茶杯的手摩挲着杯壁。花晓知道这是他思索时习惯的小动作。
杨戬眯起眼:“你莫不是舍不得?”
白月不应,缓缓举杯,啜了口茶,狭长的眸子遮在羽睫下。
看着他的动作,花晓明白他已有了决定,她屏息望他,心里有个令她战栗的预感,却又忍不住向反方向期待。
“杨戬,你在试探什么?”白月嘴角一哂,“我早已决定,惊蛰一过,就让她离谷。”
她身子一抖,一阵目眩,只恨耳中仍传来他冷漠的话语。“你可以离开了,去准备接下来的事罢。”
杨戬笑起来,“与你共事,果然最省心。”他整了整衣褶,转身走出几步,忽然回首道:“我倒有些可怜那丫头了,如果当初把她交给别人,今日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他停了停,又摇摇头,“不,大抵是死得好受些罢了。”
【叁春分】
一切至此结束,青烟散去,两个影像皆化作虚无。
室内夜一般寂静。
花晓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呆呆地看着已变得灰白的寄语石,她脑中一片空白。
她伸手环抱住自己,拼命抑制不能自已的战栗。
“不……”她磕磕巴巴的,“师傅不会这样的……他不会这样的。”
像是从句话中获得了勇气,她慢慢镇定下来,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
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放大声量,“师傅不会这样的!”
花晓重重地点头,忽地瞥到地上灰白色的寄语石。她拾起它,用力攥住,用尽全力地攥着……直到它变为一把白色粉末。
她扯开一个笑,将灰狠狠一撒,而后步履虚浮地走开。
次日,见到杨戬与白月,花晓控制着表情,与他们说话。
可是,就算她竭力将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忘记,她却无法忽略杨戬月白两人数次暗里交汇的目光,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自欺欺人这么难。
最后,杨戬说他要告辞了。
她同师傅将杨戬送至崆谷出口。
他们一齐目送他离开,她看着杨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想起后天就是惊蛰。她略一侧目,就看到白月若有所思的脸。
心上猛地一酸。
别让我失望……师傅。
不论你之前做了什么,只要你不赶我走……那么,那件事我就当从没看到过。
红杏迅速从星星点点,开满整个崆谷。花晓立于廊前,看着满园绚烂的红,觉得这世界或许还不算太坏。
今日是惊蛰后的第三天。
花晓端了甜汤,送至月白的书桌前。
“师傅,喝点汤再看吧。”
自她十岁发现自己的厨艺天分,就时常鼓捣了佳肴送来给他品尝。白月跟本不必进食,但因不忍见她失意的神情,所以以往都会吃几口,表扬几句。
“放着吧。”他说。
她乖乖放下,正要离开,却听他唤:“晓晓,你过来。”
她身子微微一抖,却仍依言过去。他点下最后一笔,搁下笔,抬眼看她。
花晓觉得自己又要发抖了,定定心神,笑道:“师傅可是有话要教诲弟子么?”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么?”他语气不冷不热,“我说过什么你何曾放在心上。”
她脸色一变,“师傅——”
“我让你惊蛰就走,如今惊蛰过几天了?你是要我用扫帚亲自赶你?”
她一咬牙,恨道:“师傅这般急着赶我走,莫不是嫌徒弟待在这里碍了某些见不得光的事么?”说完这句,她紧紧盯着白月,却见他连眉毛也没动一根,漫不经心的样子:“哦……难得你也有开窍的时候。——那块寄语石,果然是你拿走了。”
“我是拿了!若非那块寄语石,我还蒙在鼓里!”少女眼中有受伤的雾,“师傅,就算养条狗,养了八年都会有感情,你就没半点舍不得?”
花晓以为自己激动得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下一瞬,她却分明听到他说:“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她愣住。
“正如你所说,即使是一条狗,养了八年,也养出感情来了。”他嗤一声,“将自己比作狗,亏你说得出口。二郎真君那边我已经布置好了,他以为你将去南方。你出了谷,往北走,就不会遇上天庭的人。”
他将一条银色手链丢给她,“戴着,它可以隐藏你的气息。”
事情这样峰回路转,让花晓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捏着那条链子,半晌才讷讷道:“你不是要……赶我走?”
“我是要赶你走。”他神色认真,“你出了谷,就再别回来。——也罢,说了你也不听。我等你走后便封谷,省去许多麻烦。”
她一惊:“为什么?既然你决定帮我,为什么还不许我回来?”
“帮你与不想见你是两件事。”他微微蹙眉,一副厌烦的模样,“我已受够你的叽叽喳喳和无理取闹。不过,我与你总算师徒一场,我不想看你因几世前的过错而横死街头。”
“我助你逃走,是因为我认为这件事天庭做得过了;我不要你回来,是因为我想清静地过完往后的日子。你走后,天庭必定会时时派人来崆谷寻你,若你还懂得顾念我这个师傅,不想我因放走你而受到天庭的责难,就别回来。”
这是花晓听到白月说的最后一句话。当她自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身在崆谷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