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1 / 1)
“飞雪呢?”这是毛毛雨醒来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说这句话时,她的眼里闪着星一般的光芒。
“它很好。”司孜云面不改色的回答。
“哦。”她的眼瞬间黯淡下来,闭上眼,再没有说话。
他守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不放。他知道她不想和他说话,但只要她醒了就好,他只求她安康,其它的,他都不在乎。
文君院里的丫头又来催他过去。
“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他沉沉地回答。
“君夫人叫我带给五爷一句话。她说,失去的就是没有了,五爷再婉惜也没有用,五爷还是珍惜现在有的好,不要到时候两头都落空。”这丫头倒是被文君□□得很机灵,字字珠玑。
“谁允你在这里胡说了?”司孜云沉脸。
“五爷您不要生气,我只是给君夫人带话而已。我也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五爷要想明白,还是回头问我们君夫人去。我也得回去复我们夫人去了。”小丫头欠身告退。
“回去跟你们夫人说,不要再遣人来,我过会就去。”司孜云说。
回头看着床上躺着的纤弱小人,抚了抚她的脸,感觉到微微的颤抖。也许,现在,他是先离开的好。他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惆怅地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毛毛雨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她轻轻翻动身体,只觉得两腿之间有股热气冲了出来,她怎么了?那感觉怎么象癸水?她支起身体……
“躺着别动。”头顶响起一个有几分耳熟的声音。
她抬头循声望去,赫然是司家老奶奶。
“奶奶。”她乖巧地唤。
“你躺好。”老太太柔声道。
“我的身子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
“怎么了?”腰似断了一般。
老太太叹了口气,似叹出一生的悲欢离合,“你这孩子,自己的身子怎的不用心?大夫说你湿气过重,阴血失调,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
“哦。”她点头,略一动身体,又是排江倒海的一股热气。也许是因为习毒,她的天癸一直不顺,时有时无,时多时少,但这般如黄河决堤倒是从来没有。
一老一少相对无语。
“奶奶,我没事了,您这般坐久了一定累了,早点回去歇吧。”毛毛雨恭恭敬敬。
“没事,没事,你一个人,又从来不要丫环伺侯,现在又卧床难起,我怎能放心?一定要有人陪才是。”
“奶奶,这般辛苦您如何是好,您差个姑娘来给我便是。我也不再任性,用了就是了。”
“这事,等云儿回来再议吧。我老了,很多事,有心无力了。”
毛毛雨忽然明白了,老太太,是来监视她的,那一任的狱卒分不开身,又恐她这个不安份的囚犯越狱,便托了奶奶来守她。其实,何必,如今她这破碎的身子,破碎的精神,又何来气力?
“奶奶,您也别累着,我会乖乖休息的,我就这样躺着,不动,哪也不去。您若不放心,差个丫环来就是。我一定会乖的……”说着,又滴滴答答落起泪来。
“傻丫头,哭什么?身子这么弱,还这般蔫气,快别哭,别落下什么不好的病根。”老太太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硬生生刮得微痛,却让她暖到心。
“我不哭,奶奶,我不哭,你放心,我本是医,我没事,我知道的。”说不哭,却止不住泪,只让它飘落,飘落,再飘落。
“傻丫头,”老太太欸乃一声,“孽啊。”
孽啊!这般背道离经的孽!
☆ ☆ ☆ ☆ ☆ ☆ ☆
毛毛雨信步在偌大的庭院,侍从司岸天亦步亦趋。
自从那天,司孜云将她从城外截回,便帮她配了名侍从。司岸天是司伯的儿子,从小与司孜云一起读书,习武,本在外省负责司家外地的生意,如今却被调回金陵,伺候她这无足轻重的主子,真是大材小用了。她知道他的心思,他怕她又一次不告而别,但又脱不开身来日日夜夜盯着她,便派了心腹来陪她。其实,她若要走,谁又拦得住?她是毒君的弟子,弹指便成毒的毒物,她只医人,并不代表她不会毒人,是不?她是独谙飞遁之术的毛毛雨,若她要走,谁拦得住?她只是还不想走而已,她心愿未了。她是个善感的人,断不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又向往无忧梦土,但终有终结的一天。如若那一天到来,她定能了断了红尘,老僧入定。
恍恍然竟已过了两季吗?她摇步清池,初来时,这满池的莲荷未开,如今却已是一片凋零。这秋与冬密谈的季节,她一介单薄凡人,如何能从叶翩然的舞姿体会冬的体温,以及风的萧瑟?众花草各依脾性,或栖身碧水,或落根黄水,各自推衍各自的生命。满池零落的荷莲,无法告诉开得轰烈的菊——夏的清凉;正如这灿烂的菊,无法告诉俏立冰雪的梅——秋的高爽。只有这风,她伸手接住一片辗转飞叶,时刻浸淫万物的枯荣,时刻倾听人世的悲欢。听,那如丝,如缕,如歌,如泣的悲歌……
“司大哥,你听见了吗?风的悲歌?”她幽然开口。
“夫人,那是马鸣。”
“马鸣吗?”她双眼迷蒙。马鸣?耳边似响起悲凉的沧海一鸣。是谁?是谁?如此撕心裂肺,如此痛彻心扉……夜夜悲啼……飞雪吗?衣袂飘动,行履错落,她循声而去。
“夫人。”司岸天拦在她身前,却被她一晃而过。他愕然,她竟有如此身手。
毛毛雨飘然到了马厩外,一片如烈火一般燃烧翻腾的红云,一声撕裂云空辗转萦绕的悲鸣,以及一个明晃晃提着大刀峭然而立的男人。
“红玉。”她惊呼,飞身上前,拥住那片红云。
“小雨。”同时,她听到司孜云惊呼。
贴着红玉,似抚似语,它渐渐静默下来,嘹亮转轻转弱,竟似她的呜咽。
“你要干什么?”她怒视眼前提刀冷然的男人。
他无语。
“夫人,红玉没救了。”旁边的赵子丘呜咽出声,“那一匹好马,它没救了。它日夜嘶鸣,以头抢地,它没救了,飞雪不在,红玉就没救了。五爷说,让它了结了好,了结了好啊。”
“飞雪不在?什么意思?不在了?”她瞪着面无表情的那个男人,“你不说飞雪很好?你不是跟我说飞雪很好?什么叫不在了?”
他依旧无语。
“那日……夫人骑了飞雪出去……五爷骑着黑日追……回来时……就……就只有黑日……只有黑日、五爷和夫人……没有飞雪……没有飞雪……”
天地静默。
“放了她吧。”她幽然开口,“她要走,就让她走吧。”
拉着缰绳,随红玉在原地打了一个转,“我送她一程。”
他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我会回来,送她一程,我便回来。”
将他留在原地,将所有一切留在原地,只有她与红玉,只有她与这悲得失了心的烈马。飞雪啊,这九月的飞雪;红玉啊,这九月的红玉;以及这九月的毛毛雨……
就是这片崖吗?就是这片无情的崖吗?斜风,细雨,蟒山,峻岭,就是这片崖啊!
毛毛雨滑下马背,空灵地看着这片雨水浸湿的秋末天地,卸下红玉身上的鞍辔,拍了拍她的颊,那只黑黝黝的眼里,竟似有泪。她退了两步,红玉绕着她溜了两圈,低啼呜咽,又似依依不舍看了她两眼。
仰天长鸣,起跑,纵身……
那雨水打得光滑闪亮、红如鲜血的身躯,那一刻,是一种——微湿的华丽……
她转身,看见,那痴痴立在雨中的男人,那一朵似悲似泣——虚弱的笑……
是雨?是泪?
☆ ☆ ☆ ☆ ☆ ☆ ☆
次年。
司孜云默立在窗前,转眼又是满室荷香。
“文君姐这两天快生了吧,你不去她那边吗?”从背后环抱他的腰身,毛毛雨柔声道。
“我才过来,你就想赶我走吗?”他转身搂她,这一搂发现她似又瘦了,一日渐一日消瘦。那一株旷世的莲,终要在他怀里夭折吗?不,他不要,他不允。
“你应该多陪着她才是,师娘怀小雄的时候,师父整日陪着她,连教我习武都忘了呢,怪不得我的除了轻功,其它都如此不济。”她轻笑,如随风摇曳的娇莲,似一折便断,“师父总爱俯在师娘的肚子上,细细地听,他说其实宝宝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会笑、会哭了。你说师父他是不是骗我的?”
她笑得那般天真,他不忍心开口。
“你有听过吗?那宝宝可真会笑、会哭?”
“哭笑倒是没有,拳打脚踢,没少。”他回。
“真的?”她的头一偏,似惊似喜,“看见文君姐挺着一个大肚子,轻抚着,细语着,原来在和他练拳啊。我也觉得很快乐呢,你说好笑吗?明明,明明是别人的孩子,我怎么觉得与我血脉相连呢?这孩子,也要叫我一声娘,是不是?”
他痴痴看她。
“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若是个男孩,定如孜哥一般,像画卷一般秀气,还有那笑……定又是个让天下女子失心的漂亮男人。只愿他能找到真心相爱的人,相濡以沫,一个就好,只要一个就好。”清泪滑落。
他,接住,玲珑剔透。
忽尔又破啼为笑,“若是个女孩,也应该不差,如文君姐一般出尘的小姑娘……一笑倾众生,也好,也好……”
“五爷,五爷……”屋外丫环在唤。
“什么事?”
“君夫人她快生了,老太太叫奴婢来请你过去。”
生了?要生了吗?他又惊又喜,苦等十月终是要生了吗?
“孜哥,快去吧。”推他。
“我……雨……”他一步一回头,“我叫岸天来。”
“还叫什么岸天。”她妍然笑开,“快去,再不去,孩子都要落地了。这些时日了,你还不放心?我不走,你不回来我不走。你快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她无力倚着木门,原来,原来这滋味就叫强颜欢笑,原来,原来这滋味才叫苦中作乐。
满院莲荷,满室芳华,满天火烧火燎的飞云,一声嘹亮的婴啼,她屏息聆听,原来,原来这就是——生命。
是夜,司孜云回她这边时,毛毛雨已下榻。
“文君姐还好?宝宝还好?”她斜倚床头,问。
“母子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她笑,笑出泪花,“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好啊,真好。老太太高兴吗?司家曾长孙啊,她一定很开心吧。”
“开心得很,都很开心,全家都很开心。”
“想好名了吗?”
“霁雪,司霁雪。”
“霁雪,霁雪。”她反复念着,那不是师父的家吗?她笑,霁雪,原来是偷了师父的山头。
“有司,有雨,有雪,有霁,有你,有我,有飞雪。”
有司,有雨,有雪,有霁,有他,有她,有飞雪,没有文君姐吗?没有吗?她慌了,不行,文君姐会伤心的,她会伤心的。
“文君也说是个好名字。”
“她也说好?”文君姐,她落泪。
“过两天,我带你去看他。”他柔声说。
“好啊。”她满心欢喜,“你过去吧,过两天来接我,让我也看看司家的宝贝。你一定要来,我等你,一定要来。”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不是吗?如若她也有机会的话,如若她也能生的话,也会一般可爱吗?毛毛雨轻抚霁雪细嫩的脸,那眼,那鼻,那唇,俨然是孜哥的翻版。
“雨姐姐,你小心了,孩子还小,不要多摸他的脸蛋,不然会漏口水的。”文君在旁说。
她猛地抽回手,“哦,对不起,我不懂,我不知道。我,他不会,不会……”
“没关系,没关系。”文君拿起一边的丝绸,轻点小霁雪的嘴角,沾去一点一滴的口水,“原本我也不懂这些的,我也是第一次,哪里懂得了那么多孩子的学问。不过云哥请了城里的奶娘教了我许多,那繁繁琐琐的规矩,真比师父教我药术还难学呢。不过,是女人总要会的,其实也不用刻意地学,许多都是天性。”她抱着小霁雪,摇着,晃着,俨然一幅慈母奶娃的动人景象。
毛毛雨睫毛微润,原来,她,还是那个笨手笨脚的人。
“他会笑吗?”她问。
“笑?那么小的孩子不哭就好了,笑?可能还要再大些吧。”文君笑答。
“是吗?”她又俯头上去,还不会笑吗?她看不到他笑了吗?玉琢的小脸,握成拳的透明的小掌,他还不会笑吗?
忽然,她看到他的嘴角一拉。“他笑了。”她惊叫。
似受到她的感染,那孩子竟然真的咧开嘴笑起来,一口嫩红,没有一颗牙,却咯咯地笑着。就这样,初到人世的司霁雪在三双眼的见证下,扯开了他人生第一抹笑,那抹笑没有倾倒众生,只倾倒一支绝世的孤莲。
“雨姐姐,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文君迟疑的开口。
“有什么请求?”
“我知道,霁雪的出生,大家都很开心,但终究他不是嫡生,我怕他以后会受欺负,我想,把他过继到姐姐的名下。我知道,这对姐姐来说,可能很难接受,毕竟霁雪这么健康,姐姐的孩子却未能保住,姐姐难免……但是……”
“你说什么!”司孜云一个箭步捂住她的嘴。
什么?什么叫姐姐的孩子未能保住?姐姐是指她吗?不是吧?她叫小雨啊。她不是叫小雨吗?她没有孩子啊,从来没有啊。
一脸盛怒掺杂几丝心扰的司孜云,一手掩口渗透几分委屈的沈文君,毛毛雨后退两步,头一偏,笑,听不懂,真的什么也没听懂。那是天癸,那排江倒海的热潮,那只是她的天癸,不是吗?她的天癸一直不顺,只是不顺而已。奶奶也说过,她只是阴血失调,不是吗?
“文君姐,你何必要骗我,你知道我什么都不懂的,你何苦要骗我……”
浅笑,缀着晶泪的芙蓉脸,犹如沾了清露的孤莲,展,绽,滴落——清响。
☆ ☆ ☆ ☆ ☆ ☆ ☆
八月十八,司家小少爷百日,司府大宴宾客。
司家五爷与两位夫人端坐高堂,雍容华贵。司家小少爷,欢喜可人,俯在君夫人怀,咯咯乱笑。五夫人以清酒点其额,那小娃清清脆脆喊了一声——娘,五夫人喜极而泣。主客皆欢,喧闹至半夜。
是夜,司孜云伴毛毛雨共度寒雨夜。
翌日,闻鸡鸣,司孜云辗转醒来,天已霁,枕畔却佳人不在。
一滴带血美人泪,一张沾泪粉笺——
“一载寒暑,两行清泪,千重爱怨,一世哀愁,还君一次女儿身,还君一声婴血啼,还君一珠美人泪。”
从此,金陵司府,再无五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