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番外)索舒篇——莫失莫忘(六)(1 / 1)
索青禾差南宫紫罗来找我,说是要见我的时候,我正在被视为天煞宫决策中心的皓月厅里,身上裹着索骥的披风,窝在他那张铺着白虎皮,一看就是奢华的宽阔椅子上,跟易玄在棋局之上厮杀。
易玄是个有些矛盾的人。如果说,索骥只是表面上的谦谦君子的话,那易玄就是真正的温文尔雅了。但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有着一张只能用可爱去形容的,跟孩子一样稚嫩的面容,时时刻刻都漾着再灿烂不过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就带着强大的张力,让见着的人忍不住打从心里被快乐所感染。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张脸,让我恁是把比我长了几岁的易玄当成了弟弟。跟五六岁和十多岁才到盈雪山的南宫紫罗和靳风驰不一样,易玄是索骥奶娘的儿子,我来盈雪山上也有数月的时光了,而且,我总觉着以我跟索骥的亲近,我是知道的。在索骥的心底,易玄之于他,正如他之于易玄,他们不只是主仆,更是兄弟,而且,我知道,易玄定是三大堂主中,索骥最信任的人。因为,天煞宫获取消息的玄鹤堂和力量集聚的赤鹳堂都由易玄执掌。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层,连带着我对易玄,易玄对我,也都亲近了起来,我想,这就该是爱屋及乌了吧?
索骥很忙,虽然他不忙的时候,我们也曾在一起做过了太多太多的事。譬如,从未学过丹青的我,居然会跟着索骥学起了画,他爱画桃花,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画桃枝,我画桃花。虽然那桃枝跟桃花很显然不是同等的水平,不过,我每每看着那张我们合力完成的画,总是忍不住甜得笑倒在他怀里,而他,也总是毫不犹豫地环紧我,轻笑着,轻轻吻我的鬓角。我喜欢他表达亲昵的方式,那个时候,我总能感觉到我们的心靠得如此之近。
不过,他忙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在跟他学棋之后,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在棋局上至少不要跟索骥差上太远,所以他没空的时候,我就总拉着易玄教我下棋。那天,南宫紫罗来的时候,我正死盯着桌上的困局,敛眉苦苦思索着破解之法,对面的易玄面容之上还是那样灿烂的笑,恍惚间,我想起,索骥真心的笑,那几乎可以融化积雪的初阳。
刚听说索青禾要见我的时候,我是慌的。可是,当我忐忑不安地随着南宫紫罗一路无语地走到了那个我答应过索骥,没有他的陪伴之下,绝对不能再靠近的后山。只是,那个后山幽闭的密室里,那勉强坐于躺椅上,不过五十来岁,却苍老得过于的老者,居然就是索青禾?我在震惊之余,对着那形如枯槁,满面紫筋的面庞,那双深深凹陷,却还是难掩矍铄和阴骘,甚至是杀意的眸子,我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个人,这个人,居然会是索骥的父亲?怎能将面前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人,跟那个俊美无俦,风华俊雅的索骥联系在一起?
“你……就是骥儿带回来的……女人?”索青禾开了口,那透着诡异乌青的唇瓣一开一合间,竟听不出半分的起伏,除了,在那个“女人”二字刻意拖长的片刻间,那双隐着杀气的眸子淡淡瞟了我一眼,短短的一瞬,我却仿佛察觉到了当中的深意,我可以肯定,索青禾,不喜欢我,甚至是,讨厌我。
“不是他带我回来的,是我跟着他回来的!”十七岁的莫舒颜,大多的时候是没有辜负父亲花费了太多心力的教诲,只有在面对着索骥的时候,我才往往会不知所措,但是面对着其他人,不自觉的,我总能从心底将那份冷静,毫不费力地在面上,心里展现出来。所以,我定定望着索青禾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无畏无惧,不卑不亢,只是淡淡陈述着事实。只是,想到那时的情景,想起我跟着他回来的那副画面,却还是忍不住莞尔,那个愠怒到几乎将我扛起仍出盈雪山,却最终下不去手的男人,索骥,那个已经深深铭刻进我骨血里,跟我生命紧紧相连的男人。
“好一句‘我跟着他回来’。扬州四海镖局,莫舒颜莫大姑娘!你们莫家麒麟刀名震江湖,连我这蜗居大漠,偏居一隅的天煞宫也是听说过的。不过我天煞宫在你们眼里虽然是‘三教九流’,根本排不进中原正统,但如今你足下踩的地方是盈雪山,这是我天煞宫的地方,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同我了解你一样了解。”索青禾想要抬手饮茶,捧着茶碗的那双如老鹤松皮般枯瘦的手,却是不听使唤地一径颤抖着。
“在下不知索宫主所谓的‘了解’是什么意思?你若足够了解我,就明说你召我来的目的。若你要计较我的用语,我的回答是我不改,事实如此,是我跟着索骥回来的。”我心下生疑,望着索青禾的形状,心下思绪百转,每一思虑却毫无例外,都成了误解疑虑,这索青禾堂堂天煞宫宫主,似乎是早已不再管事了,从这数月来,我看在眼里的,索骥的忙碌便可窥见一斑。只是,这索青禾不足知天命之年,正值壮年,怎的,却已经苍老至此,说一声老态龙钟,还当真是不过分。
“好!莫大姑娘如此爽快,那本座也不跟你绕弯子。你说你跟骥儿回来是事实,那本座就跟你就事论事。莫大姑娘,本座希望你明白另一个事实————骥儿是天煞宫的少宫主,将来的宫主,你跟着骥儿回来对你,对骥儿,甚至有可能对整个天煞宫,都不是一件好事。”索青禾轻啜了一口清茶,略略抬起的眼里,阴骘之色又甚几分。
“呵,索宫主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只是区区一介晚辈,如今在江湖上可以说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只是外人皆畏惧我爹的威名,我也就仗着爹爹的威名出来闯荡闯荡,见识一番。”呵呵,原来,这才是今日唤我前来的原因,我心上想笑,面上却是不卑不亢,人家都摆明了下起逐客令,我却是要捍卫我的爱情,容不得半点怯弱和退步。
“你……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好事,但可惜,羽翼未丰的雏鸟,不要过早显露锋芒才是。莫大姑娘,本座找你回来不是准备跟你商量。如你所言,‘四海镖局,莫家双刀’,江湖侠客皆畏惧你父亲三分,本座谈不上有三分,但也给他点儿薄面。你若是认清你与骥儿的差距,自行离开,于我们双方都是好事;你若是执迷不悟,一定要呆在我天煞宫,本座一开始就提醒过你:天煞宫是本座的地盘。谁都别妄想在此忤逆本座,骥儿也不行,更遑论你这个外人!”索青禾似乎一阵气结,然后,淡哼一声,望着我的眼,眼里的情绪我辨得分明,杀气,是的,绝对是杀气。
他竟想要杀我?就只因为我不愿离开索骥?这是怎样的父亲?他似乎正以爱为名,在自认为对索骥好的心态下,为索骥安排着一切,或者是扫清着一切,可是,他可有问过索骥的意思?
心上在感同身受地痛过一回之后,我只觉得愤怒,却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沉默。索青禾也不说话,但面上却有一丝毫不隐藏的得色,我知道,他是以为我怕了。身后唯一守在此处的南宫紫罗更是如同一道寂静的影子,如果不是盯视在我身上,太过怨愤嫉恨的目光,也许,我早就忘了她的存在。
“怎么样,莫大姑娘,你决定好没有?你的功夫,你我都心知肚明,前一条路好走,你若不走,后一条路,你将走不了几天。麒麟刀是何等名镇江湖,莫家这一代只得你与一个尚未及笄的莫二姑娘,麒麟刀是套好刀法,失传了,岂不是可惜么?”索青禾也算是沉得住气了,整整一刻钟的沉默过后,他才再度开了口。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着他面上隐忍,眼里却是一阵难忍的痛苦,那扣在紫檀躺椅一边扶手的手,甚至连指甲也深深陷进了紫檀木里。
我略略拧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索青禾,莫不是身上有什么不适吧?但是,那疑虑也只是一闪而逝,便被迅速膨胀的愤怒给淹没,“索宫主,”我告诉自己,无论多么气愤都好,眼前的人,毕竟还是索骥的父亲,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缓一下情绪,口气却是经不住地冷凝下来,“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走。我不明白我区区一介江湖小辈,如你所言你既然连我爹都不放在眼里,你何必跟我费了这么多唇舌?你是索骥的爹,我敬你,所以我在这里同你说话,可你也要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道理。我不走,莫舒颜莫大姑娘我,不走!要我走,只有一个办法,除非索骥开口,要不,就是我们之间再无感情可言,否则,我决不走!”没有人可以这般肆意安排我的爱情是去是留,即便这个人是我爱人的父亲。
“你!”索青禾气息一窒,仅一瞬,面上又冷冷笑了起来,一瞬间,仿佛连密室里的风也硬是冷了几分,“感情?感情算是个什么东西?感情只会让人懦弱,而注定要接掌整个天煞宫,成为强者的索骥,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
“你不是索骥,你怎么知道他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你凭什么替他决定?”心上火起,尽管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但成效似乎还是不大。
“莫大姑娘!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是快快应了宫主,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令我万分吃惊的是,说这话的居然是自领我到了此处,便再未开口半句的南宫紫罗,但我可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她是关心我,因为,她话里的警告和威胁就算是智障也能听得明白。
我怒火上了心头,却是愈加的冷静,只是冷哼了一声,眸光没有温度地淡淡瞟过她,“可惜了,我天上就不爱敬酒偏爱罚酒!”眼角余光扫到南宫紫罗面上一阵尴尬阴郁,我突然觉得心上一阵痛快,想笑的嘴角在又转头望向索青禾时,在瞬间扯直,“我踏入这大漠之时已经差点丧命一回。我的命是索骥的,你是索骥的爹,你大可取去。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我莫家好歹还有个小妹,而你天煞宫只有索骥一个儿子!我认定索骥,我信他!索宫主,小辈我请你成全了!”
在说这话之时,我其实是不驯的。那个时候的我,太过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怕。所以在说出挑衅之言时,我并不认为索青禾会当真杀我。只是,在索青禾冷冷说着那声,“找死!”然后,原本勉力坐在躺椅上的枯瘦身影在我还没看清之前,快得诡异地窜到我身前,一手如喙,直冲我而来的时候,我直觉想要退,却已是来不及了。
不过眨眼的瞬间,在一抹冰冷得如同地狱般幽深的气息拂过颈侧的同时,一只冰冷的手已经箍上我纤细而脆弱的颈项,钳制了我的呼吸。索青禾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看来愈加阴森恐怖的眼,就近在跟前,毫无温度,却漫溢杀气地紧盯着我,我从那幽黑眼里的倒影,看到了自己苍白像鬼的面容。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脚底板一路窜上了心底,流至四肢百骸,然后,从指尖开始慢慢地酥麻,直到,我再动不了分毫。只有一种求生的本能,让我的双手无畏冰冷地扣在他掌上,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里,他却似丝毫不觉痛,只是享受地看着在他掌下挣扎着的猎物,嘴上毫无温度地笑,“你想死,那便成全你!相信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着的同时,他手上一个用劲。几乎再没能够呼吸的空隙,我扣住他的手,拼命地抓抠着,在他皮肉上划过一道长长的抓痕,我却是难过得望着不断拉近又拉远的密室顶上,不同于上次沙暴中的惊魂,那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
他只需再稍稍用力,我想,我最后的结果就不再是颈上留下的五指痕,也许,我脆弱的颈子就是整个地断了。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是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在慢慢模糊的视线里,一道黑影掠过,一推一攘间,颈上的钳制在瞬间松了开来,久违的空气拼命挤进已经空置的肺腑,我拼命地喘着气,然后,被卷入一具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鼻端嗅到熟悉的淡淡气息,我的眼里,却忍不住一个湿润,埋首在他胸怀里,说不出话,眼里的泪,却终是湿了他的衣襟。
“父亲——”所倚的胸膛轻轻震动,那声沉郁的呼唤敲打在那有些失序的心跳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和动作,也再没听到他跟他父亲谁再说话,他们似乎只是这样静静地对峙着,然后,在静默里,慢慢地得出一个结果。
“骥儿,你定是要她,是,还是不是?”索青禾冷冷问着,话里的杀气未减半分,这一次,我真的怀疑,他会杀了我,毫不犹豫。
索骥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揽住我的手却是又紧上了一紧,这番无声的作答,我是懂的,心上在心有余悸之外,却觉着一阵欣甜。然而,显然的是,这不只我懂,那个当人家爹的人,也是懂的。
“很好!本座今天不杀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话你给我好好记着!你说你信他,我就让你看看‘信’这个字,在这个江湖是多要不得!而且江湖要不得,我这天煞宫更是存也存不得!”我知道,这话是冲着我说的,但是,我却已再没力气去回应。这话,明着是妥协,却让我的心,沉得更深。
待我再回过神来时,我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索骥居然已经带着我出了密室,走到了我们最爱的那处木槿林。只是,木槿的花期已过,那些凋零枯萎的淡紫花瓣落了一地,还有零星的几朵散落在枝桠间,时不时随着秋风的萧瑟,缓慢地归于尘土。我却察觉到环住我的双手,在止不住的颤抖。“索骥——”我略略拧眉,低唤着他的名,嗓音因方才的生死一线而有些暗哑。
我抬起头,想要看他,却是在下一瞬,便是他一个拉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还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在我耳畔低低响起的嗓音也是失常地失了一贯的从容与平稳,“舒颜,舒颜,别怪他!别怪他!他只是……因为练了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所以,别怪他!千万别怪他!好吗?”
我心沉了,我想要问,他爹是练什么功,才成了现今的这副模样,可是,我终究,什么也问不出口,我终于发现到一个事实。这个我爱的男人,这个总为天煞宫日日奔波劳累的男人,在他的心上,父亲,是怎般重要的存在?
“舒颜,其实,我并不是喜欢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我只是不想让爹失望。现在,我有了你,我会想办法说服爹,放下称霸武林的野心,我们一家人,就在这盈雪山上隐居终老,你说好吗?”许久之后,他似乎平静了下来,只是,那些如同承诺般的话语在盈雪山上的风里,忽远忽近,听不真切。我原来不知,那也许就是对未来的预示,我只是一径听着,心里乐着,点着头,心里一遍又一遍答着,好,怎么不好?
那个初冬的夜里,没有什么的异常。我在屋里火炉的薰暖中,睡得深沉。屋外突来的吵杂和喧闹,让我在睡梦中不安地蹙紧了眉梢,待幽幽转醒,屋外那些慌乱而杂沓的脚步声突然让我察觉出几许不对劲。拿起外衫披上,走出屋门,我还是忍不住瑟缩地紧了紧衣襟。再一次埋怨起自己已经习惯江南温润的身子,这北地的严寒干冷,终究是让我有些不适应。我眯眼,看着天煞宫的门人在夜色里匆匆而走,不知何时,那满院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出事了。我心里清楚,然后,再忍不住,朝着人潮涌去的方向奔去。
只是我没料到,奔跑的尽头居然是这样骇人的情景。那两具满布紫筋,双目怒突,七窍流血的尸体居然是……居然是索骥的两个堂兄弟,那是几天前,在路上遇到,还跟我笑着打招呼的人啊,这会儿……这会儿却已经……我心上忍不住一寒,这种死法,虽然不曾见过,但我不陌生,相信所有习武之人,江湖武林都不会陌生,那是走火入魔,筋脉尽断而死。我突然间想起那个也是满布紫筋,人不人鬼不鬼的索青禾,有些东西,突然醍醐灌顶一般从头顶浇下,我的脸倏地,木然了。有些恐惧的情绪,再度侵袭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的脑子,瞬间空白。
温暖的熟悉包裹了我僵冷的身躯,我愣愣抬起头,看到索骥望着地上两句尸体,若有所思的脸。我突然,手,紧紧抓住了索骥的手,不肯松开半分。他略略低头看我,我瞧见他眼里映出的自己,苍白,而慌乱。他蹙着眉,而我也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索骥,拜托,拜托你不要,不要……
“少主,宫主有请!”易玄的脸色隐在黑暗里,半明半灭,却让我心上的不安膨胀到了极致。
索骥,索骥,别去,别去!我总觉着,他如果去了,便是离我远了,我再留不住他。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努力用眼神诉说着,定定望着索骥。只是,正如我当初的臆测,父亲和天煞宫,在他的心上,始终是第一。“舒颜,父亲……在找我!”他低低垂眼,语气,始终是低柔的。然后,不管我怎么紧抓,他还是抽开了他的手,一寸又一寸。“乖!没事了!你先回去睡觉!我一会儿再去看你,呃?”他的手如同柳絮般轻柔,抚过我的长发,却只是草草安抚了一番,便毅然转过了身。
索骥——那声呼唤,终究是哽噎在了喉头,我猝然伸出去的手,却只握到一掌的虚空。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上被不安一点一点掏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属于我们的未来,已经开始了倒计时,而我,却只是一径说服着自己忽略心底强烈的不安,他只是去看他父亲而已,他只是去看他父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