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番外)云湛篇(1 / 1)
从高处往流沙河里跌落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恍惚能看到黄沙里,鸣叫着横翅掠过长空的飞鹰,我突然感到解脱般的释然,那一刻,我想要笑,在这坠落的尽头就这么结束这其实太过劳累的一生。然后,便是晏笛越来越远的脸,隐约的,我瞧见她眼里的绝望和空洞,我原本略略弯起的上唇缓缓地拉直,我的心突然间因为她的眼泪,痛了。似乎从认识到现在,对于她的眼泪,我总是无力招架。
顷刻间,我在她如镜花水月般模糊的容颜之上想起了好多好多,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过往,突然间在眼前清晰了起来。一种求生的欲望,贯穿了我缓缓朝上探去的手,但是,来不及了,那只探出的手触摸不到晏笛的脸,甚至抓不住半分的生机,除了无力的黄沙,便是一掌的虚空。然后,突然间,连晏笛模糊的脸也在视线里消失了,黄沙,无尽的黄沙就这么从眼耳口鼻涌进,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四肢百骸的每一处,不是第一次与死亡这般的接近,但是却是第一次这般的畏惧。不想死,不想死,一个曾经将生命放在刀尖上,眨眼间取人性命没有半分犹豫的杀手第一次感到了害怕,第一次这般的害怕死亡。不能死,不能死,我才刚与娘亲和妹妹相认,怎么忍心让她们伤心?还有晏笛,我答应过她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有我们的孩子……可是不想死又如何?当漫天的黑暗在我再难抵抗之时侵袭了我所有的感官时,混沌的意识在彻底失去之前,我只想说一句,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娘亲,对不起,湮儿,对不起,孩子,还有……对不起,晏笛。
挣扎的手脚再无力气,我感觉到那些沙拖着我往底处而去。沉睡了,沉睡的尽头就该是三途河边,奈何桥畔了吧?从此自是生死两茫茫,碧落黄泉皆不见。
可是,我怎能想到,再醒来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感觉到疼痛的滋味。虽然那些疼,无处不在。疼到手脚麻木,不似自己的。然而,我毕竟还是在这样的疼痛当中,慢慢清醒了过来。待到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入眼的,却是我所不熟悉的,绘着云彩的穹顶。然后,我闻到了马奶的味道,在我察觉到身畔有人的时候,想要挪动的手,却因疼痛而停滞在原处,移动不了分毫。我惊讶地察觉到我的两只手掌都布满了可怖的伤痕,一种恐怖的直觉截住我的心扉,我知道,我的手,只怕是要废了。止不住的心慌,在胸臆间蔓延开来。虽然还活着的事实让我稍稍安了心,可是一个失了手的剑客,要怎么活下去?
不过就是犹豫间,一只手,却是紧紧地拽住了我的。那疼痛,几乎是立即的。然后,那人也似乎察觉到了我因疼痛而瑟缩,连忙缩回了手,一边喊道,所说的话却是我极其陌生的“阿訇,阿訇,你快些进来看看他,快点儿!”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我暗暗□□了一声,略眯的眼里瞧见女人那身鲜艳的袍子,那花色和挑花绣都充满了异域风格。那女人转过头来,对上我的眼,我却是望着那双露在薄纱外湖水般的绿眸略怔了怔。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竟是美丽如同荒漠当中的绿洲。然而,那双湖绿的眸子,薄纱内隐约清丽的容颜却是搭配上了一头如雪般的银丝。
就在怔忪时短短的一刹那,那女人绿眸当中,惊喜一闪而过,伸出的手,似乎原本是打算要再次攥紧我的手,但是忆及了什么,而停顿在半空中。然后,我就见着她望着我,露出少女般羞怯的笑容,甜腻的嗓音吐露出的却是略带生硬的汉语,“傲天……傲天,你真的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阿訇会治好你的,跟上次一样!”
我的思绪在刹那间空白了,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概无法听进耳里,就在她虽然依旧美丽,却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之上露出如同少女般羞怯的表情,就在她那么甜腻地笑着,却对着我,叫出那一声“傲天”开始,我就再也无法思考。傲天,傲天。这个对于我来说,绝对不会陌生的名字,不过只一刹那间,我就想起了那个赋予我骨血,曾给予我多年的疼爱,多年的教导,然后,是过往十多年来始终未变的崇敬和怀念的男人,我的父亲。望着眼前的女人,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如同荒漠绿洲般清澈的美丽,那一身异族服饰,刚才她甜腻唤着的阿訇,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似乎是西凉人所唤的大夫,还有,那一声……傲天。晕眩,再晕眩,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成了真相。眼前女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但是,那一刻,我突然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再度晕厥过去。
但是,我毕竟还是没能晕,我只能空白着思绪,望着女人含笑的绿眸,听她汉语和西凉话交杂的絮絮叨叨,我却未能听进半个字。好在,这煎熬并没延续太久,同样一身异族打扮的阿訇走进了这个穹庐,女人终于离开床畔,转过身去跟阿訇说话了,我不懂西凉话,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想来也跟我的伤脱不了关系。但是,我已经是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去管那些了。但是,在那阿訇走进穹庐的刹那,我甚至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松了一口气的舒缓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上,居然也还有着识时务这样的……姑且称之为,优点吧!毕竟,从前的我即便是抬手抹了脖子,也不愿这般如同废人般的活着。但是,现在,就连我自己也觉得从前的我离得好远好远了。因为,我清楚地懂得,我要为娘,为湮儿,为孩子,为晏笛活着,但倘若要活着,我就只能接受旁人的帮忙。所以,我就在这个穹庐里住了下来,只是,我从未开口说过话。那个女人还是每天都来,喂我喝药,喂我吃饭,一如既往地叫着我,傲天。那一日,因为过于震惊,我并未察觉到当中的不对劲。渐渐地,我开始怀疑,怀疑我这张虽神似,却绝对不会跟爹爹混淆的脸,开始怀疑这个青丝成雪,应该已届五十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展露着只有情窦初开的少女的表情。不对劲,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只是,不能问,我只能将所有的困惑都埋在心底,越积越深。终于,那一天,我解开了我所有的困惑,同时,我所有的猜测也都得到了证实。
那一天,我养伤的那个穹庐,除了阿訇和那个女人之外,第一次,来了别人。那是个高大而魁梧的男人,一套深色的袍子,肩上横披一条毛皮,留着络腮胡的面容之上却是沉肃的。自进来之后,他就这么站在我所躺的那木板床边,一言不发,只是神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着我,一遍又一遍,而且,不是错觉,他的眸光停留在我脸上的时间,总是,长。
整个穹庐里,氛围□□到仿佛连风也静止了。我不能动,虽然是面色不改,隐在兽皮之下的背脊却是忍不住绷紧了。我终于承认,人一旦不想死了,就会怕死。那一刻,我真的第一次相信神明,第一次开始祈祷不要让人发现我脸上跟龙傲天相似的地方。因为我该死的确认,眼前的男人绝对跟那个女人不一样,绝对,是个正常人。也是第一次,我开始怨叹,我为什么不再少像些龙傲天,或者,干脆跟娘长得一模一样也好。想到那双绝望盈泪的眸子,我就告诉自己,既能活着,我就要活着,一直活着,活着回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都好,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间明白了当年爹的抉择。人性,就是这样,无关对与错,总有自私的时候。
“没想到,寒烟日日去流沙河的出口守着,倒还真能捡回一个活人?”就在我觉得快要因这沉默而窒息时,那男人终于是开了口,他的汉话跟那女人一样,生硬中带着浓浓的异族强调。
寒烟?这个名字让我心头砰然一响,却又觉得本该如此,果然是她。那一瞬间,说不上心头是怎般的感觉,涩涩的,空空的,想起那女子银白的发丝,和那句,日日去流沙河的出口守着,我突然觉得连喉间也有苦楚的酸涩翻涌上来。
“抱歉!寒烟……的身子不太好,她如果说了什么话,冒犯了你,对不住!”我没料到,那男人在打量了我半天之后,居然会跟我道歉。我愣住,然后,我突然间明白,看来,这人终于是没将我跟龙傲天联系起来。毕竟,哪有那么巧,二十多年前,龙傲天坠入流沙河,被他们救起,死里逃生,如今,一个跟他有关的人,又再度坠入流沙河,也是被他们救起。何况,那个俊朗爱笑,斯文风趣的龙傲天有哪一点跟眼角眉梢都透着杀气和冷意的我有半点相像?想到这儿,我松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她……我是说,那位夫人,叫我……呃……傲天!”想到坠落流沙河前,犹梗在心头的那一个结,我踌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
立即的,在傲天这个名字在穹庐之内响起时,那男人面色在刹那间阴鸷,愤恨满布。在稍稍为这愤恨而心头一沉的同时,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定是跟寒烟关系匪浅,毕竟,印象中,我爹的人缘一向是好的。“你们中原的男人从来都只是花言巧语,卑鄙无耻。那个龙傲天根本不是人,才会把寒烟害成了这样!”
我承认,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听见旁人谩骂自己崇敬的父亲时,可以心平气和的。那一刻,我庆幸着自己有一张数年来始终难有情绪的冰块儿脸。兽皮之下,伤痕累累的手难以握成拳,但暗下里,我还是咬了牙,但想到那美丽如同绿洲的女子,一头银丝若雪和那犹如少女般的情态,我的心,还是涩了,“那……寒烟夫人的头发……”
“那个男人走了之后,她日日去流沙河等着,就一日白过一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全白了。那一年,她不过十八岁!”男人说着,嗓音沉抑了,眸色暗淡。
“那男人可有让她等,承诺过会回来?”我皱眉,我相信爹会为了回家不择手段,可是……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对着一个已经亏欠太多的女子,会毫无愧疚地给出么?我那个洒脱但却担当的爹?
男人的神色突然间变得异常奇怪,面色局促得涨得通红,“那倒没有,其实,他甚至没有心甘情愿答应要娶寒烟。其实,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寒烟自己答应要帮那个男人的,但是她原本以为那个男人会感动……可是,没想到……”
够了!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情,突然间在瞬间开朗起来,爹高大的形象再度在心头清晰起来。我就知道,爹绝不是那般始乱终弃的男人,就算这当中存在着利用,但那又怎么样?人总有自私的时候,那个寒烟,不也是有其他想法的么?那一瞬间,就连带着心上,原本的愧疚也轻了不少,舒缓了眉梢,我淡淡道,“寒烟夫人的病可能好么?”怎么说,那明艳的女子,也是因为自个儿的爹才成了这样,而且,以这个部落不太高明的医术,我有预感,我这身伤,只怕没个一年半载,是痊愈不了的。更何况,胸口的闷痛,正在提醒我,别忘了数月前就发作,却始终强忍着未曾医治的内伤。看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也许他跟晏笛的孩子已经能喊爹了也说不定。只是……我怕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想到寒烟一个劲儿喊着自己傲天的亲昵劲儿,这个部落如果真的有霸王硬上弓的习惯,不会趁着我伤重没法反抗的时候,又携恩相要,将那个美则美矣,却跟我娘一般大的女人,硬塞给我吧?
“唉!我岳父大人曾请过不少的大夫看过,都说没法子,这毕竟……是心病!”那男人说着,又是一声长叹,说起寒烟,眉眼间,却是不容错辨的柔情与忧怀。
刚刚我怎么没发现呢?敛起心上乍起的狂喜,我抿抿唇,装作若无其事,问道,“阁下是寒烟夫人的……”
“丈夫!我是他丈夫!”男人回答,丈夫两个字在他口里,虔诚而又慎重。
我心上不过喜了一刹那,再望向眼前的男人时,却忍不住多分钦佩,对这般美则美矣,却是精神失常,而且心全在旁人身上的女子,不离不弃。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那都是了不起的。
那一刻,我对于父亲的这段过去有了全新的解读。一切的悲剧都源于执拗,寒烟的太过执拗。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弄影,也开始庆幸她的洒脱和干脆。寒烟的幸福,原本就守在身边,可是,她,错过了。
“对了,说了半天,都忘了问小兄弟怎么称呼了?”寒烟的丈夫似乎也只是个憨厚的汉子,不过说了不一会儿的话,他居然就对我完全消除了疑虑,居然还热情地笑着唤我的名字。我想起江湖上永无止尽的厮杀和腥风血雨,也许等到回去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也应该带着娘,带着孩子,带着晏笛,去过这种,简单的生活。
只是,在面对着这个问话时,我的心还是忍不住惊跳了一下,不过眨眼的功夫,我心上已经转过了种种考虑。暗暗垂下眼眸,然后,我在这个憨厚的男人面前第一次浅淡地勾起一抹笑痕,“云湛!我叫云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