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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烫漆的匾额多年来一如既往地耀眼,悬挂在朱漆的大门之上。门内,一行彪悍的巨汉却是训练有素地将一个个沉檀木的箱子搬上马车,然后吆喝着用绳索将那些箱子在马车上固定好,然后,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壮汉转过身朝身旁那一身劲装,一头乌黑发丝用发箍高高束在头顶,看上去干练而利落的女子,十分恭敬地低首道,“小姐,都准备妥当了!”
“嗯。”仅仅是淡应了一声,女子削尖的下颚轻轻一点,“那就请总镖头多费心了,今日各位镖师就多多休息了!”淡然地吩咐完毕,女子在那被称为总镖头的大汉点头过后,莲步一个轻移,转过身来。
往日里娇嫩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终是在时光的历练当中,成长了起来,褪去了稚嫩,敛起了娇艳,却更有一番让人难以移开眼去的洒脱与干练。倚门而站的年轻少妇,一身清雅的素衫罗裙,亭亭而立。精致的眉眼间笑意深深,一挑眉一斜眼间,慧黠尽现。一头青丝用一只翠玉簪斜挽在左侧方,右胸前搭着一缕发丝,那食指葱葱,却是数年如一日地缠绕着发丝缕缕。在望着正朝自己走来的女子,神态间,笑意愈深。
须臾间,女子已经走到她跟前站定,却对她面上的笑容蹙起了眉,“干嘛看着我这般笑?”
“没有啊!”少妇却是轻轻耸肩,挑眉的神态没因已为人妇而淡去半分的俏皮,“我只是瞧着,语丫头是越来越迷人了,那颜大公子也不急,不快些将你定了下来。就不怕无端被人夺了去,到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你说吧!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四海镖局的当家,莫家次女莫凝语。两年来,已经习惯了情绪内敛的莫家二姑娘,却是因这番话,羞红了一张俏脸,一边娇嚷着,一边抡起拳头,不由分说就要教训这没心没肺,每每让你又爱又恨的女人,如今已经是沃夫人的封离湮。
眼瞧着莫凝语一脸凶神恶煞地扑将过来,封离湮一脸的怕怕,却是被莫凝语不由分说就伸至腋下呵痒的手闹得直哆嗦,一边扭着身子闪躲,一边呵呵笑着,再不敢逞强地连连讨饶,“好了!好了!语丫头,莫二姑娘,算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女子这一回吧!以后是再不敢了!”
“当真是不敢了?”稍稍停下攻势,莫凝语斜挑着眉,望着一贯狡狐般的封离湮,仍有疑虑。
“当然是不敢了,你现在可是有个身手不容小觑的护花高手,我哪敢再惹你?”封离湮笑笑地低应,眼见着莫凝语又老羞成怒地捏紧拳头要往她身上招呼来时,封离湮连忙唉唉叫了两声,然后,急急忙忙使出撒手锏,略略挺起微凸的小腹,急急嚷道,“小心呐!小心呐!小心吓坏了你侄子!”
虽然明明知道封离湮的狡猾,虽然明明知道这不过是这个女人使的手段,但是莫凝语纵然是有千般不愿,还是悻悻然放下了手。“好啦!看在我宝贝侄子的份儿上,今天的账先记着,几个月之后,咱们慢慢算!”
封离湮却是丝毫没把那几个月的期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嬉皮笑脸地赔笑了两声,便是不由分说地将莫凝语抱了个死紧,“好语儿才舍不得打我呢!”
莫凝语面上有些羞赧地淡红,被封离湮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却是跟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挣脱不了她的怀抱。这个女人真的是很没心没肺,不知矜持为何物。就算她们同为女子,大庭广众,这样搂搂抱抱地算什么呀?嘴上嘀咕着,心里嘟嚷着,莫凝语的嘴角却是忍不住微微上弯起,她绝对不愿意承认,她其实是一点儿也不讨厌这样的亲昵,甚至,她是喜欢封离湮的拥抱的。因为,那个怀抱里的亲昵和温暖会让她知道,没有了爹爹,失去了姐姐,就算再怎么辛苦都好,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关心她的,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只是,谁能想到,曾经那两个初识时,为了争宠而互相不满着的少女,有朝一日,可以如同亲生姐妹般的,这样亲密相偎,不离不弃?
封离湮抬起头,望着身畔,早已不是两年前的娇弱少女,眉宇间染上一缕淡淡的失落,这两年多来,她一点一滴看着凝语的改变,她亲眼看着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从小就被父亲和姐姐捧在掌心的千金小姐独力一人,撑起了偌大的四海镖局,她无法避免地想到多年前,那个也是同样娇弱的女子,那个双刀如练,以一介女子之身壮大四海镖局,艳绝江湖的莫大姑娘。一个本该抚琴刺绣,受夫婿恩宠的女子,不止要日日与刀剑为伍,还要,撑起一整间镖局的生计,谈何容易?人人都只瞧见了江南第一四海镖局的表面风光,可这背后的艰辛,又有几人知?“凝语——”封离湮的眸子略略恍惚,“你知道吗?现在的你,真的好像莫姐姐!”
莫凝语唇瓣的笑容隐逸在唇角,眼里,不期然也是失落。她那天下无双,艳绝江湖的姐姐,却是她心上扎地一根刺,一经提起,便是生生的疼。即便已是白云苍狗,两载飞逝,她还是清晰地记得盈雪山上的诀别,记得姐姐疼得抽搐的模样,记得她嘴角淌下的血丝,记得她在那人怀里睡去的安谧,也记得,那场天煞宫前,下得凄绝的雪……
眼见莫凝语的沉默,封离湮不觉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声,怎么又提起这个?明知道时至如今,凝语对于莫姐姐的薄命始终是难以释怀。就连她,每每想起,都还觉得心上刺痛,何况是凝语?“呃……好语儿,你明日就要押镖北上,也说不准要去几个月,今个儿正好有庙会,你可得好好陪我!”
明知道封离湮是故意转移了话题,但莫凝语也不戳破,只是浅浅笑道,“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贪玩儿啊?走吧!空出一整天,本来就是为了陪你啊!”
“我就知道语儿最好了!”封离湮狗腿地笑眯了一双眼。
“对了!你家那个唯妻命适从,从你有喜之后,就数月如一日地紧张兮兮,大惊小怪的沃涯呢?怎么没瞧见他?他可能会放心你一个人出来?”想起这几个月,沃涯的神经兮兮,莫凝语还真的觉得有些怕怕的。
封离湮闻言,却是悻悻然,似乎满脸不耐地耸了耸肩,眉眼间,染着的却全是甜蜜,“怎么可能啊?他啊,在那儿呢!”她扬扬下颚,透过四海镖局敞开的大门,望向镖局对面,热闹非凡的大街上,就算是人潮拥挤,她也就在第一眼间,便瞧见了一袭藏青布衣,等在那里的沃涯。只是,下一刻,她的眼里却在瞬间盈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她回过头,刚好瞧见莫凝语也是瞠大了眸子,她相信,凝语也看见了。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这个时候,站在沃涯身边的人影。
那背影,青衫广袖,墨发飞扬,正是久违的熟悉。那抹伴在他身畔的身影,红裳翩跹,青丝如缎,只有梦境当中才得以再见的温暖。
封离湮和莫凝语再忍不住,倏地一前一后,朝沃涯身边奔去。只是,正是庙会,即便是只隔了约摸二十来步的路程,她们还是被人群重重包围。莫凝语一边护着封离湮,一边奋力地往前挤去。好不容易,当她们终于挤到沃涯身边时,回头转目,四下张望,却怎么也没瞧见刚才瞧见的那两个人。
“人呢?人去哪儿了?”封离湮脸色焦切地在四处张望着,莫凝语也是一样,只是,行人来来往往,人墙重重,走来的,经过的,却没有她们急欲找寻的那两抹身影。
“湮儿,你们在找什么?”等了半晌的沃涯终于瞧见了爱妻,黝黑的面容之上漾开憨憨的笑容,却在瞧见她们面色不太对劲地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些什么似的,忍不住狐疑地微攒起眉。
“人呢?刚才那两个人呢?那两个人去哪儿了?”封离湮反过身,揪住沃涯的衣袖,促声追问。莫凝语闻声,也是焦急地转头望向沃涯。
“人?什么人?”沃涯有些搞不懂状况,只是瞧着封离湮脸色不太对劲,他忙关心道,“湮儿,你别着急,小心动了胎气!”
“我问你人呢?刚刚在你身边的那一男一女,他们去哪儿了?”咬着牙,封离湮要自己忍住不要对这句,自从她有喜以来,已经快听到耳朵快长茧的话,动肝火。她现在要冷静下来,才不至于让自己真的一时恼火冲动之下,打破自家相公那颗木鱼脑袋。平日里木讷些她也就认了,如今这么紧要的时候,他也给她犯傻?
“哦,你说那两个人呐!走啦!”眼瞧着太座面上肝火正盛,怒气隐忍,沃涯可不敢皮痒地在这个时候执拗,忙讷讷应道。
“走啦?走去哪儿了?”封离湮续问,一时间有些难以想明白。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她看错了吗?如果真的是他们的话,他们怎么会就这么走了?可是……她望了望莫凝语,凝语也瞧见的,虽然只是一个背影,有可能是她们思念过度所以产生的错觉么?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去哪儿啦?”沃涯笑笑,却又觉得奇怪,为什么湮儿要追问他这个。
“你不认识他们?”封离湮蹙紧了眉,总算察觉到这当中的蹊跷,狐疑地打量着沃涯周身,就算是沃大哥当真是失去了有关索骥和莫姐姐的记忆好了,但是,那毕竟是他至亲的哥哥,倘若索骥和莫姐姐当真是死而复生,站在了沃大哥面前,他真的会无动于衷么?可是……真的不会是她们看错了吗?先别说索骥,莫姐姐可是她们亲眼见着咽气的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一瞬间,原本死灰复燃的希冀在瞬间被抽离,封离湮无力地回过头,刚好瞧见莫凝语同样失落的容颜,她轻轻搂住她,两人相互汲取着彼此的温暖,罢了,罢了,只是她们看错了吧?
“我该认识他们吗?”沃涯反问,今天真的很奇怪,不只是湮儿,就连凝语也是。“湮儿,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没办法瞧着湮儿这般反常,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没事!没什么!”抬起的眸子,望着沃涯写满关怀的澄澈眸子,封离湮还是选择了……隐瞒。罢了。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的,就让他继续这般单纯的,快乐地走下去吧!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她的视线定格在沃涯手里的物件之上,“你手里那是什么?”她不记得他今天有带这么一个盒子。
“哦?这个吗?”沃涯有些反应不及,待到明白她所说的,他举了举手中所握的精致的盒子,又是憨态可掬地笑着,“这个就是刚刚你问的那两人送给我的!”
“送给你的?是什么?”心,又是狠狠地一跳,封离湮和莫凝语都是同时冲了上前,接过沃涯手中的盒子,握在手中,轻飘飘的,似乎没有重量。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然后,迫不及待地将之打开,然后,两人就这么望着盒子里的东西,同时,沉默了。
“是什么呀?”沃涯从两人中间探出头来,低头一瞅,却是困惑地皱起了眉,然后,伸出手,拈起盒中的物件——两片竹叶,嘴里不解地嘀咕着,“怎么会是两片叶子,我就说嘛,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干嘛送我东西?果然,恶作剧而已!”沃涯笑着撇撇唇,扬起手,就想要将那两片叶子丢掷于地。封离湮连忙扬声想要阻止,却在出声的前一刹那,瞧见沃涯原本高扬的手,居然迟疑地滞留在了半空中,然后他将手放下,手指摩挲着那两片再普通不过的竹叶,神态间,却像是若有所思。
望着沃涯的神情,知他如封离湮又岂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心里有些涩涩的,有些空空的,她知道,他终究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转过头,她拍抚着面色有些惨白的莫凝语,两个人一同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潮,像是透过了眼前穿越的人流,望向了她们急欲寻找的那两人。不管是不是认错了都好,无论是那相似过头的背影,还是那两片青翠的竹叶,这一刻,她们都真诚地企盼着,所有的一切一切,不是他们太过想念,所以有的南柯一梦。无论还能不能相见都好,能有那么一种期盼么?至少,他们还在世间的某一个角落里,跟他们同望着一片天,同掬着一缕云,共此清风明月。
耳畔,突然响起悠悠的竹音,封离湮和莫凝语愣愣地回过神来,寻声望去,沃涯专注吹着竹叶的侧颜沉敛,但却飘忽,那首曲子,她是听过的,那是沃涯第一次在她面前吹奏,也是唯一一次。她还记得,那一天盈雪山上的风特别的冷,那些焦黑的山木,那些焦臭的味道让她几欲窒息,而她,就这么站在他身边,静静听着他吹着那叶子,心,一针针,扎得血流如注,生生的痛…….
就这么望着,望着,封离湮的眼不自觉的,竟然湿润了。她知道,他还记得,就算是记忆失去了,可是他的心上,始终记得的,那种感觉不会忘,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密不会忘。索骥该感到安慰了吧?沃涯不但过得快乐,而且,就算记忆模糊了,但心上,却始终还记着,那个多年前折箫摘柳,只为宠护弟弟;多年之后,又放逐自己的生命,将生的机会留给弟弟的。那个哥哥。
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但那一刻,封离湮却是喜悦的。太过明了她的心思,莫凝语轻叹了一声,轻轻搂住封离湮,有些事情,有些人,就算是经过了,但还是会在心上印刻下痕迹,甚至,是伤痕。而那些伤,或许藏得很深很深,触碰到了,也许不只是纯粹的疼,也有隐隐的甜。
“湮小姐,湮小姐——”咋呼的声响由远及近,封离湮原本失落的心绪在瞬间消失了个干净,在望着气喘吁吁奔来的梅香,忍不住摇头失笑,这个梅香,年纪也不比自己嫂嫂小,怎的,却总是如同麻雀一般的咋呼个没完?“湮小姐,你快些,快些回家吧?姑爷……姑爷回来了!”梅香一边粗喘着气,一边急急地道。
封离湮的笑容陡地僵住,神态有些滑稽地在不敢置信和期待间徘徊,屏住呼吸沉默了良久,久到胸腔间泛起闷闷的疼痛,封离湮才一瞬不瞬紧盯着梅香,然后,小心翼翼,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谁回来了?”
“姑爷!是姑爷!湮小姐,姑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梅香急嚷着,一边说着,眼里居然就一边流下泪来,但面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我哥……回来了?”虽然已经能够明白梅香的意思,但是,封离湮却还是又期待又不安地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是上苍给过了太多的绝望,所以,终于决定慈悲地给予他们一次恩赐吗?是这样吗?是吗?
“嗯!”梅香一边抽泣着,一边使力地点头。
这是第一次,封离湮发现,梅香的咋呼居然是这般的可爱。心,跳得厉害,封离湮的面上却扬起了笑容,然后,她撩起了裙摆,就欲往人群之中冲去。只是迈开步子的同时,她才发觉到眼前居然是模糊的,原来,她,竟哭了。
“小心点儿!”好不容易消化掉云湛居然活着回来了的事实,就瞧见他那静不下来的宝贝妻子撩起裙摆想要狂奔的姿势,沃涯吓得心跳一顿,连忙环住她,脸色还是不由自主白了白。
腰上那只手的温暖让封离湮失去了力气,她软倒在他怀里,泪,无休无止,她啜泣着在他怀里耍起了赖,“我腿上没力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抱我,抱我回家去……”没关系,就算路人都侧目,又如何?就算旁人对她指指点点又如何?她就是甘愿对这个男子这般撒娇耍赖,她就是喜欢在大街上又哭又闹,谁让她就是开心呢?她哥回来了,她就是开心啊!开心到她很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止不住地哭。
沃涯搂紧怀里的妻子,目光里,全是温柔和宠溺,他乖乖地依言将她抱起,望着她,暖暖地笑,一如多年之前,他们初见之时的爽朗和温暖,“好!我们这就回家!”
封离湮点点头,环紧他的颈项,她在泪里,幸福地笑了开来。
莫凝语也是笑笑,跟着沃涯一道,一步步,挤出了人墙。就算旁人侧目那又怎么样?他们不会知道,对于失去了太多的人来说,那些失而复得是怎般的欣喜若狂?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对于他们这些曾经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义无反顾的人来说,一个家,有多么的重要。不过,不知道没关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前面,就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