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一百二十七)(1 / 1)
屋里,很静。花絮蝶,就连那邢夜兮也被这句宣告给怔住,然后,展佩兰轻渺的嗓音却在他们有些空茫的耳畔,淡淡地响起。
“其实,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我们算是最亲近的人,我知他,如他知我,他怎么会以为天天睡在枕畔的我,会没发现他自那次死里逃生后,那丝不太明显的不对劲他什么都不说,并不代表我感觉不到。这不代表他对我有了二心,他看着我,还是一心一意的,只是,那眼神里,偶尔总会有一丝内疚。我从前不知道,那丝内疚是为了什么。直到那天之前,许是他终究也感觉到了大难将至,终究还是没能抵过心头的沉重,将一切对我合盘托出。然后,我明白了,那丝内疚,既是对我,更是为了寒烟。天哥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出些花招让你开心,可是大多的时候,他其实跟飞儿很像,什么都藏在心里,但是,其实比谁都在意。他娶了寒烟,虽然是权宜之计,可是,他不能原谅自己对我们之间曾有过的背叛,可是,他不敢告诉我,他总觉得也许说出来了,我会离开他。所以,他宁愿被这愧疚和秘密日夜折磨,也要对我守口如瓶。可是他忘了,对于我来说,真的真的没有什么,比能让他活着更重要。我也清楚地明白,那么骄矜,将自尊看得那般重的他,之所以会选择走出那一步的原因,就是为了我,为了他临走时,给我的一句承诺,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身边。可是,却没想到,他的活着,必须以背叛我们的天下无双和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作为代价。其实,从飞儿出生,到傲天堡惨遭灭门,那么多年,他始终觉得愧对寒烟,即便寒烟是心甘情愿以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来帮了他,最后还以一场戏,用整个部族视若生命的寒烟玉珏保住了她父亲曾以先祖之名起誓要杀之雪耻的,我们一家人。可是,你我都知道,一个女子,倘若为一个男子这般,还能为了什么?天哥感激她,很感激很感激,可是她要的,天哥却终究不能给…….”展佩兰的眼,因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而略显朦胧,只是那眼神中,却是甜与苦的交缠不清,过去于她,有甜,也有痛。
邢夜兮沉默了,暗眯着眼,望了展佩兰半晌,然后,突然笑了,“难怪……难怪……”他喃喃念着,直到花絮蝶和从回忆中抽神回来的展佩兰都有些不明地望向他时,他才浅浅一笑道,“我初遇贤弟之时,他就曾动过要与我一道隐居的念头,可是他说,他想要为一个人打下一片天。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便是你!只是那时,你自恃美貌,总不肯屈就下嫁。江湖之上多少年少英雄,青葱剑客,你都不看在眼里。即便是贤弟品貌皆出众,你还是出了难题刁难他,说是要一颗赤焰洞中的石子,原本是为了要让贤弟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当真为了你,不顾一切去取。却因那赤焰洞中的高温,晕倒在洞外,手里,却还紧拽着那枚火红的石子。说来,也该感谢你的那次刁难,才让我与贤弟结下了这伯牙子期之缘。我想,你也是因为贤弟的不顾一切而动容,才开始慢慢了解他,接受他了吧?因为,贤弟携着那赤焰石匆匆下山,不久之后,我就收到他寄来的喜帖。只是,我一向闲云野鹤惯了,只奉上了一句祝福,终究没有下山喝你们一杯喜酒。只是,你们长子的名儿,却是我取的。逸飞,逸飞,取其闲逸远山,冲天而飞之意。那个时候,贤弟已有归隐之意,而我也是时刻盼着的,那个时候,还想着,待到你们上山,我终是要将毕生所学都传与飞儿,只是没料到,终究没那缘分,连最后一面,也是错过了……”
“是我家飞儿福薄,跟谁的缘分都浅!”说到这儿,念及爱子,展佩兰忍不住黯淡了神色,而后,却又略显涩然地淡淡扯起嘴角,“罢了!想来,这都是命,同一个莫贺延碛那年夺走了我的丈夫一次,事隔多年,又夺走我的儿子!”
“弟妹——”邢夜兮轻拧起眉,有些自责自己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展佩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邢大哥,还有弄影,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么?关于天哥和……寒烟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够保密,不要让湮儿和晏笛两人知情!”不管这中间有怎样的曲折或者是情非得已,她只希望在孩子的心目当中,父亲,就只是一个简单但却高大的形象,即便,她们这一生,都再难见那人一面。
“晏笛——”点了点头,花絮蝶回过头,不经意地朝床上一瞥,却失声轻叫了起来。
柳晏笛不知何时竟然醒了,不知道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但瞧她现在的情形,却只怕也记不住几分。就见她整个人如同失了神智般,怔怔地望着屋顶,不出声,也不眨眼,眼神空洞洞的,几乎瞧不出半分的神采,那模样,让人瞧着说不出的心伤。
“晏笛——”展佩兰急急地走至床畔坐下,携了柳晏笛微凉的手,蹙眉打量着她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空茫的眼神,“晏笛,你还好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一定要快些告诉娘,知道么?”
“外面…….”柳晏笛开了口,嗓音带着嘶裂破碎般的暗哑,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望向竹帘半卷的窗外,夕阳映照着黄沙,美得壮阔,也美得惨烈,“风沙停了么?”如同幽叹般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量,却仿佛千斤锤般,重重敲在了人心头之上,痛欲窒息。
展佩兰和花絮蝶对望一眼,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她们要怎样在她这隐晦的询问中,残忍的告诉她,风沙过了,可他们,却再没了云湛的踪迹,无论是生,还是死?这话,她们终是说不出口。
然而,柳晏笛却已在这沉默当中听到了最诚挚的回答,眯起眼,她嘴角弯起,眼里空茫般寂灭的哀伤在眼底蔓延开来,她干涩的眼里却再挤不出半点的泪。然后,她就在这寂灭般的沉默中,静静地哀悼着什么。屋里很静,没有人想去打断她的凭吊,所以,除了呼吸声外,连金乌西坠,在极亮了一刻之后,天幕又恢复了平静的天青色,只是,仿佛连那暮色也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暮色四合的时候,许是柳晏笛想到了什么,她从怔望着扯回视线,略略垂下眼角,视线凝注在手下微微的隆起,然后,她抬起头,淡淡地道,“娘,我饿了!”
展佩兰一怔,而后,待到明白她的意思之后,展佩兰苍白黯淡的面容上却染上了惊喜的笑容,眼里忍不住动容地微微湿润,“诶!你饿了,是么?娘这就去给你弄吃的,咸瘦肉粥,好么?娘这就去给你弄——”一边有些语无伦次着,展佩兰一边忙不迭出了屋子,叫唤着店小二,便借了客栈的小厨房去。
“晏笛——”花絮蝶踌躇地看着有些过于平静了的柳晏笛,还是放不下悬吊的心,极痛极悲,都是大伤,她知道,柳晏笛自童年开始,就已经习惯了压抑,可是,如果真的太痛了,她宁愿柳晏笛能大哭一场,也好过这个时候的强自压抑。轻叹一声,但愿自己是多虑了吧,因为,无法否认,看似柔弱的柳晏笛,其实有着多么坚强的一面,“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手,轻抚在微隆的下腹,柳晏笛的视线落在窗外,不过眨眼的瞬间,暮色,已经笼罩了整片天地,她生命中最痛的一天,终是要过去了,只是,也许,这种痛,从今天起,不过是刚刚开始。“既然他要我活着,我便一定活着!我知道,我还要照顾湮儿,照顾娘,照顾孩子,我得活着,活着……”
望着这样的柳晏笛,花絮蝶却突然觉得好难过。云湛娶了这个女子,爱着这个女子,便是掏空了那颗因她而温暖起来的心,想要给她一生一世的快乐,一生一世的幸福。可是,在最初的时候,云湛可曾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姿态离开她?然后让她即便恨着他,也要活着。云湛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守着一个誓言,便要毁去另一个?他要她平安无恙,却毁灭了他们死生契阔的盟约?花絮蝶仰天,一滴隐忍多时的泪,终于不堪重负的滑落,她,不愿意忘记他是谁,那个在幼时总给她同样瘦弱,却格外温暖胸膛的男孩,那个总说着,弄影,我想你幸福的云破月。只是,命运在朝我们伸出手来的时候,无论曾多么用力挣扎,我们终是无能为力。
也许是强忍着,柳晏笛终究还是只喝下了半碗粥,不过展佩兰也不逼她,只是用巾帕轻轻拭净柳晏笛的嘴角,唇上,始终挂着温暖而慈爱的笑容。对她来说,晏笛肯吃东西,她已经谢天谢地了。“没关系,不想吃就算了!你要饿了的时候,随时跟娘说,娘再重给你做!或者,你要想吃什么,直接给娘说便是,娘都给你做!”
“娘——”柳晏笛敛目像在深思,好一会儿后,她抬起了头,无神了许久的眼,终于有了一丝淡淡坚定的光亮,“我想回家!”
“回家?”展佩兰怔住,有丝不太能明白她的意思。
“嗯。”柳晏笛轻轻颔首,“我想离开这里,回家!我跟云湛,在扬州城外的家!”
展佩兰暗自心惊,暗暗打量了片刻柳晏笛的神色,并没瞧出什么过于异样的神态,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蹙眉思索了片刻她的话语,她像想通了似的,抬起头,回以同样坚决地浅笑,“好吧!咱们就回家!”
柳晏笛闻言,苍白的面容上绽出一抹稍显无力的笑容,手,抚上小腹,心里只是一径轻声念叨着,孩儿,娘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