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一百二十八)(1 / 1)
“沃大哥——”昏睡中的沃涯盘膝坐在榻上,光裸的背脊上,扎了十数枚银针,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抖颤的唇,灰白不见血色,即便在昏迷中也受着痛苦的折磨,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一个气血翻涌,沃涯“噗”地一声狂喷出一大口的血,那血,却是紫中带黑,吓得一直紧守在一旁的封离湮本就紧张的俏脸,更是面如土色,沃涯却头一低,再度没有半分意识地昏睡过去。
苏映桥疾走过来,一边利落地再将指间一枚银针逼进沃涯的气门穴,一边从原本用来装冰魄雪莲的那个紫檀木盒里掏出一只雪白的物件,“你放心!那个索骥可是当真很疼他这个弟弟,什么都替他想到了,所以,他不会有事的!”
娘手里那是什么?将沃涯轻揽在怀里,封离湮的眼望着苏映桥手中的物件,原本的茫然渐渐转变成了震惊,那样东西,她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在娘的医书上见过,难道……那当真是……
“是雪蛛。索骥可能是匆促之间塞进木盒里的,半压在冰魄雪莲的花叶下,只是,你没有打开盒子,也没有察觉到。这个跟冰魄雪莲也不遑多让,是多少江湖中人求之不得的灵药,可以镇痛止血,有了这个东西,只要没有流干最后一滴血,那都还有得救!”苏映桥淡淡说着,然后,以方才在烛火之上翻烤得红烫的尖刀往沃涯脉门约莫三尺处,用力划了一刀。昏睡中,已是冷汗淋漓的沃涯因痛而攒起了眉,待到那些紫黑的鲜血喷涌而出的同时,苏映桥利落地将那只雪蛛凑近伤口,然后,就见着那只雪蛛贪婪地吮吸着那些血液,然后,这镇痛的灵药显然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沃涯不过攒起一瞬的眉宇,又舒展了开来。然后,就随着那些流出伤口的血,紫黑色渐渐地转淡,慢慢趋向正常的殷红时,苏映桥手里的雪蛛由原先的雪白,成了黑色。也许是时候差不多到了,封离湮和苏映桥都是屏息瞧着那血色的变化,然后,苏映桥在那血液颜色正常的那一瞬,倏地抽回那只雪蛛的同时,动作迅速地将准备在手中的特效金疮药敷上沃涯脉间的伤口。
“当真是好毒的情煞,好毒的千夜螟蛉!”望着在手心挣扎了两下,便猝然僵直不动,已经通体由雪白成了墨黑的雪蛛,饶是苏映桥这般杏林高手也忍不住虚冒了一场冷汗,无比骇然。这雪蛛也算是不可多得的灵药,能够克制百毒,却终究连千夜螟蛉的残毒都敌不过,莫怪要救索家兄弟的性命,就非要药中圣物的冰魄雪莲不可了。
“娘——,沃大哥现在怎么样了?”早在放血之前,娘便已经将冰魄雪莲捣碎,然后又加了好几味难寻的药材,配成了解毒的良方,让沃大哥服下了。如今,只见沃涯虽还在昏睡当中,但却没再冒冷汗,那表情也缓和了不少,封离湮虽然忍不住稍稍松上了一口气,但在没有得到保证之前,她却还是放不下一颗悬吊的心。
苏映桥带着几分惋惜弃了手里已经僵硬了的雪蛛,回过头,冲着女儿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这江湖上,你娘只要说能救的人,就算阎王爷也不敢抢的!而且,有了冰魄雪莲,我若还救不了,岂非有负于白练毒医仙的称号?”
“谢谢娘!”心上的石,倏然落下,封离湮几乎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软坐在床沿,她这才察觉到方才自己有多么的紧张,紧张到她背上的冷汗湿透了衣衫,她都是一无所觉,只是这会儿,她只想喜极而泣。
那一刻,望着她面上纯粹的笑容,苏映桥是打从心里地温暖和甜了起来,她突然间发觉在过去执拗的十八年中,她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从现在开始弥补,应该还来得及吧?带着丝丝的失落,她转身步出房门,将一室的安静留下。
封离湮并没有听到那声轻巧的关门声,也并没有察觉到母亲的离去,她只是小心地将盘坐的沃涯扶躺下,然后坐在床沿,定定望着床上的人,眼里,心上,都只有沃涯一人。紧握着他渐渐回暖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挲,封离湮的目光片刻都离不开他,嘴里喃喃念着他,“沃大哥…….”沃大哥,你一定要醒来。你知道湮儿在等你的,就算你醒来会怪湮儿的自作主张,也一定要醒来!
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雾里四处穿梭着,找寻着,却始终记不起自己要找寻的,究竟是什么。然后,突然间,他仿佛瞧见雾中一抹隐约伫立的朦胧身影,青衫广袖,长发飘零,却是忽远忽近。再察觉到那一双眸子的注视,那似乎是双很好看,很深邃的眼睛,眸里的色彩是智慧和才学所沉淀而成的睿智,只是,那双眸子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却让他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哀伤,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似乎是割舍和欣慰。你是谁?他问,问出口的同时,心,却又空得厉害,直觉的,他知道,这个答案,对他,或许很重要,很重要!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浓雾深处,传来两记淡淡的笑声,那笑声似乎隐逸着洒脱和萧疏,然后,那个人影就这么,在浓雾深处转过了身。他的心一紧,突然急了,张了张嘴,他想要唤住那人,可是话到了嘴边,一个似乎本该是理所当然的称呼,他却突然间忘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竟也不知道该唤那人什么。然后,就在这么犹疑的瞬间,那人却是广袖飘飘,眨眼间,便没入浓雾之中,不见了踪影。他慌了,乱了,在雾间漫无目的地奔跑,再奔跑,他不知道是要追上那人,还是要问清楚他是谁,他只是知道,他似乎不小心遗忘了什么东西,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破晓时分,天色大亮之前,恰恰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照顾了沃涯一宿,却始终辗转难眠的封离湮索性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站在窗前,临风而立。破晓黎明在交替,这个时候,窗外的一切都沉浸在泼墨般的黑暗中,远处的一切,都只隐约瞧得见沙丘深壑,连绵起伏,她只能从印象中,模糊地判断着,这边是盈雪山,那厢,是莫贺延碛,然而,就是这两个地方,突然忆起,又让她猝不及防的心,一阵刺痛。淡垂下眸子,她的眼底也如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
这是什么地方?茫然地张开迷蒙的眼,沃涯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让模糊的视线清晰开来,愣愣地盯视着陌生的房里,陌生的摆设,他的心,却忍不住一阵空茫。费力地抬起手臂,他才察觉到竟是浑身无力,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察觉到身体有异的同时,他想要抬起,却触碰床畔柜上的茶碗时,却颓然而落,扫落了那只茶碗,跌在地上,清脆的响,彻底的碎,他却捧着从未这般没用过的手,惊讶而不安地轻呼了一声。
听到身后那一声清脆的破碎声,沉浸在心伤中的封离湮猝然回头。再没有预警的情形下,瞧见沃涯的清醒,她面上原本的凄凉和哀伤在瞬间被喜悦所冲淡,“沃大哥——”欣悦地唤上一声,她举步便冲了上前。
“湮儿?”沃涯抬起头,瞧见她,面上展开了一朵憨憨的笑。
封离湮稍稍怔住,眼里,却忍不住微微湿润,多久了,他有多久没再冲她这般笑过?多久了?
“湮儿,我怎么了?怎么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似的?”沃涯那张黝黑的面容上那朵憨态可掬的笑容因皱成一团的面部肌肉而迅速消散了,他晶亮的眼抬起望着封离湮,全然信赖的眼神,带着隐隐的崇拜,就如在一切还未发生前,他们相恋的最初,他的眼里,她无所不能的时候一样。
然后,望着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沃涯,封离湮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心头疑惑的阴云渐渐地在心头集聚,她一瞬不瞬紧盯着沃涯,为什么,再找不到他昏睡前眉宇间的历尽沧桑,和眼里藏也藏不住的自责与哀伤?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沃涯,为什么竟让她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为了一匹马儿,徒步追了她数里,坚持不肯卖马儿,还说马儿是他朋友的,那个,憨憨质朴,但却可爱,也快乐的沃涯?
“湮儿,你怎么了?”封离湮的沉默似乎让沃涯有些不明所以,所以,又眨巴着眼,追问了起来。
“湮儿,怎么了吗?我刚刚听见什么东西摔碎了?”随着话音响起,门被人轻轻推开,这些天,也始终是了无睡意的展佩兰担心女儿,所以在听见声响后,随便披了衣裳,便推门而入。再瞧见床上清醒过来的沃涯时,她先是怔了一瞬,然后,慈爱的面容上便泛起由衷喜悦的笑容,走上前,便携起沃涯的手,嘴上不住关切着,“原来是沃涯醒了!那真是太好了,沃涯,你身上可还有什么地方不妥么?昏睡了这么些天,滴水未进的,还是,你想吃些什么?你告诉兰姨,兰姨给你做!”
沃涯却是眨巴着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展佩兰,许久许久之后,久到他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然后,猝然抽回了被展佩兰握着的手,一双注视着展佩兰的清亮眸子,此时却盈满了困惑,“你是谁?”
他问了,然后,屋内突然静了下来,仿佛从窗内灌进的风也停止了吹拂。
展佩兰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才脸色惊皇地转头望向身后的女儿。封离湮愣在当下,心一沉,而后,觉得透心般的凉,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但是,她有些抵触,也拒绝去相信。
“湮儿,这位大婶儿是什么人啊?”沃涯却不肯让她有丝毫的逃避,反而硬是将这个事实推到她跟前,逼她不得不去接受,“还有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不是说你已经想到傲天堡就在金陵,咱们就要去的吗?”
一个惊雷,轰然炸响在耳畔,炸得封离湮头晕眼花,耳中嗡嗡作响,看不见沃涯眼中的困惑,看不见娘亲眼里的震惊和担忧,听不见娘亲的呼唤,也听不见沃涯一再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