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一(1 / 1)
哈特曼倚在后座的靠背上,一手撑在车窗边,托腮闭上了眼睛。车身富有节奏地微微颠簸着,哈特曼也随着缓缓垂下了头。
“您真的是东战线最厉害的飞行员?”开车的荷兰人忽然开腔道。
“真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刚在敌后方迫降再趁着空袭掩护逃回来了。”哈特曼半闭着眼睛答,“还被你们长官盘问一通。”
“再厉害的飞行员也有被击落的时候。”像是为哈特曼辩护似的,荷兰人这么说。
哈特曼抬手揉揉太阳穴,说:“我有一个在北非战场的朋友……从来没有被击落过。从来没有。他是真正了不起的飞行员。”
荷兰人像是不知道如何应对,没有作答。车厢内静了下来,只听到碾压过冻土的声音从轮下传来。
“中士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哈特曼打破了这宁静。
“约翰·库帕斯。”荷兰人目视前方答。
“叫我耶里希吧,约翰。飞行员分好多种,”哈特曼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昨天带领轰炸任务的汉斯·鲁德先生就是一名轰炸机飞行员。他持有德国军事最高荣誉,像叶双剑镶钻石骑士铁十字。我的骑士铁十字上可没有钻石。所以要是将东战线上所有的飞行员一言以蔽之,至少他就强过我。”
库帕斯一面驾车一面摇摇头,回道:“这些我都不大懂,只知道你是久负盛名的‘乌克兰黑魔鬼’。维纳懂的多一些。”
哈特曼忽地睁开了眼睛,露出意外的神情,像是没有料到方才还唯唯诺诺的荷兰士兵居然此时会对长官直呼其名。
“你也没有那么高嘛。”哈特曼说,“达穆什先生刚才说得好像你格外高大似的。”
“同其他荷兰人相比没有那么高?”库帕斯问。
“同他相比。”哈特曼说。
库帕斯毫无预兆地轻笑了起来,说:“是,维纳的确比一般德国人高一点儿……他是四分之一的荷兰人。”
“他自己有荷兰血统?”哈特曼更加惊讶地说,仿佛对达穆什之前对荷兰人的冷嘲热讽愈发难以理解。
“对。”库帕斯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边笑边说,“你别看他刚才那个样子——那是因为他和我们关系都好得很。平时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严肃,而且和我们就用荷兰语讲话。这里大部分带兵的德国军官都不懂荷兰语,有他们在我们这些士兵都必须用德语。”
哈特曼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他是那么狂热的纳粹,肯定自己也是纯粹的德国人。”
“他是纯粹的日耳曼人呀。”库帕斯猛地一打方向盘,避开了前方一个隆起的小土丘,“要成为党卫军的军官,肯定至少往上三代是纯日耳曼血统才行。”
哈特曼皱着眉,像是在冥思苦想这几句话,最终还是说:“可是,我看他的意思,效忠的还是德意志帝国。”
“那是。”库帕斯说,“他毕竟是德国人,哪怕有荷兰血统,也是彻头彻尾的德国人。对他而言,父国只有德意志。”
“那你们呢?”哈特曼问道,“你们这些荷兰人为什么要来帮德意志帝国打仗?”
“我们都是日耳曼人。”库帕斯干脆地说,“尤其是我们荷兰人,与德国人同文同种。我们这些低地国家,还有那些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无一例外不是和德国命运息息相关的日耳曼国家。现今的世界,整个欧洲都必须联合起来同苏维埃俄国对抗,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同苏联抗争是每个欧洲男人的责任。没有强大的德国撑腰,荷兰这样的小国家根本任人蹂/躏。”
哈特曼垂下目光,似乎在反复咀嚼这些话。他紧锁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
“我和我的弟弟,早在四一年,就是最早一批加入武装党卫军荷兰志愿团的人。在汉堡集训之后,当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我们在希姆莱面前发誓效忠德意志帝国。”库帕斯说,“我们誓死保卫的不光是德国,也是荷兰,更是整个日耳曼民族。”
车内再度归于寂静。在车身频繁的颠簸下,哈特曼昏昏沉阖上了眼。
“耶里希,你这次是只一个人在苏联战线后面迫降的吗?”库帕斯突然问。
“嗯。”哈特曼闭着眼睛应道,“我们德国人在空军中很少大批行动,一般至多几架一起。这次五十二联队同第二战斗联队‘殷麦曼’联合执行任务,已经是全所未有的声势浩大。几个人同时迫降的情况,几乎只能发生在好几人操纵驾驶的轰炸机型上。像是鲁德先生的施杜卡轰炸机。”
“你一个人在敌后方,不害怕?”
哈特曼轻哼了一声,说:“谈不上……顾不得害怕。苏联人每个月都在加钱悬赏我的性命,我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否则就是必死无疑。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害怕?”
库帕斯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像是听不太明白。他的德语只带有轻微的口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浓重喉音,但是他依旧偶尔在对话中停下来,似乎在回想词汇。
“我们冲锋的时候,”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也不害怕。哪怕是冰天雪地之中,我周围全部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我们所有人为同一个目标战斗,每个人都可以为其他人死。我们身上流着相通的血液,有他们在身旁我就无所畏惧。维纳总是冲在最前方,我就什么都不想地一门心思跟在他后面。你们德国人的军官经常这样,不会自己躲开任何危险,只会冲杀在比士兵还靠前的第一线。
“但是要像你一样,耶里希,一个人面对那些苏联野兽,这种事我想都不愿想。做飞行员肯定特别需要勇气。就能够和战友并肩作战来说,我认为还是地面部队来得幸运。”
哈特曼微皱着眉,撑起头的手按在额角,说:“在空战时遇到苏联飞行员弃机跳伞,我们都不会继续开火。战斗机飞行员的职责是击落飞机,不是杀人。有时候苏联飞行员被卡在坠毁后的残骸里,我们会救他们出来。我遇到的苏联战俘,都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我没有觉得苏联人特别可怕。”
库帕斯静了会儿没有说话,良久才应道:“我们党卫军,不留战俘。”
哈特曼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库帕斯驾车的背影。深色的头发一样是两边剃到露出皮肤的发式,当中部分梳向脑后,同他身上的漆黑制服是同样的颜色。
“那你们被俘呢?”
“党卫军不做俘虏。”库帕斯淡淡地说,“负伤撤不走的人,自己吞枪。一般同一个班的战士间都有约定,伤重到自己不能扣动扳机的时候,由约定的另一方来动手。”
哈特曼愣愣地看着库帕斯,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我和维纳之间也有约定。和他约好的德国军官不在场或者不能开枪的时候,维纳有什么事情,就由我来。我的家乡和他母亲家的祖籍是同一个村庄——德意志本国人不能帮他动手的时候,就轮到荷兰和他血缘最近的人,这样才说得通。”
“可是你和他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哈特曼说。
“同一国家的人,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耶里希。”库帕斯说,“这种血缘连系是一切民族自成一体的本源,人在背叛这种血缘的时候,就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灵魂,而这灵魂是依靠血缘维系。
“灵魂不生不死,恒久不灭,就像一个民族的生命,依靠血缘代代相传。个人的灵魂就是民族的血。”
哈特曼疑惑地看着库帕斯,没有作答。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死的时候,必须要流血。”库帕斯兴致勃勃地说,“不见血,死后不能去瓦何拉。”
“瓦何拉?”
“是古老的日耳曼信仰当中,战死的勇士才会去的地方。”库帕斯说,“你看过瓦格纳的歌剧,《诸神黄昏》?”
“听说过。”哈特曼答。
“战死的日耳曼勇士死后去到瓦和拉,和父神沃登饮酒庆祝,同众神一起等待最后的圣战,就是诸神黄昏。”库帕斯解释道,“圣战中人类、神明,乃至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直到生命之树抽出新芽,历史再从头开始。”
哈特曼望向窗外月光下的一片白色。他眉间带着几分困惑,像是已经听得云里雾里。
“我们从前线轮下来的时候每次聚餐,都要向沃登敬酒。再上到前线的时候,就互相提醒:若是一同出战的弟兄不能够一起归来,那么大家到瓦何拉再见。日耳曼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只有战死才是死得光荣。所以我上战场从不害怕,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和我的战友们同生共死,绝对不会分开。”
库帕斯说完,便不再做声。车轮扎过土路的声音不断传来,库帕斯将驾驶室的车窗开着,左手臂半搭在窗沿,偶尔将头伸出窗外去看近处的路面。哈特曼闭目养神才不久,就感觉到车身的机械晃动忽然间停止,一声车门响传来,待到他睁眼,库帕斯已经站在了车旁拉开了后座的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