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1 / 1）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一日。
四架梅赛施密特以四指阵型自艾克拉玛上空飞过。碧蓝的地中海，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粼粼发光。阵型最外侧的飞机忽然按下右侧机翼，向右转弯九十度，接着右边的一架在飞出一段距离后也右转，紧跟着是再右边的一架，最后是最内侧的飞机。四架战斗机在日光的照耀下反着刺眼的白光，转过弯后，依然滴水不漏地保持着之前的阵型，仅仅是调转了阵型的指向，由左起第二架为首变为右起第二架带头。最后一个转过弯来的施塔史密特从驾驶窗侧面朝下看去，底下三百米处是十一架美式小鹰战斗机。他抬高机头向上攀升，追赶转弯之后已经放平机头的战友。他悠然地看着斜前方的梅赛施密特尾部优美的弧线。
猛然间驾驶舱内一声巨响，随后是强烈的震动。机身倒转，机油涌进了驾驶舱，施塔史密特急忙拉动操纵杆，飞机却不听使唤，拖着滚滚浓烟，翻转着直朝下面的小鹰战斗机群扎了下去。
“刚才是你们中哪一个笨蛋被击落了？！”无线电中传来一声咆哮。
马赛不由得偏了偏机身，飞机离开阵型划出一个弧，他向下方望了望，又连忙操纵飞机归队。这叫原本跟在他斜后方的库格保尔正飞到他身旁，隔着驾驶舱的玻璃对他挥了挥手。
“报告上尉，是四号机。”马赛按下通话钮。
“他妈的二组就这副德行吗！”格恩哈特·霍穆特怒吼道，“还有你，少给三组丢人！没有命令别随便离队！小心我回去就到埃杜华特那里告状，给你处分！”
说完，他像是还不解气，用力压下了操纵杆和左侧的机翼，在马赛机身斜后方急转向下：“干掉这群英国佬，跑了一个我就记你们过！”
马赛趴在帐篷前铺开的油布上，没有穿上衣，半个身子躲在阴影中，手肘支地，叼着手中钢笔的尾端，望着眼前摊开的信纸发呆。午后停滞的空气温热，不起一丝微风。马赛在太阳下伸长了套着卡其色制服短裤的双腿，伸手在纸上写了半句，又抬头四处张望几下。信纸覆在一本硬皮书上，他的左手搭着书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低头再写了半行，提起笔却没放下去，而是悬在半空，抬眼朝一旁人多的方向瞅了瞅。
“也不怕晒脱了皮！”马赛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与此同时一只穿着长靴的脚踢在了他小腿上。马赛闻声翻过身跳了起来：“汉斯-阿诺德！”
施塔史密特挑着烧焦了的眉毛，身上还带着糊味，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在，你也不知道担心担心我。”
马赛光顾对着施塔史密特的狼狈模样发笑，应付道：“我担什么心，知道你死不了。倒是霍穆特上尉现在还在被你气得乱蹦乱跳呢！“
施塔史密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们三组的组长也真凶。”
“可不是吗？”马赛撇嘴道，“被击落你的那架小鹰战斗机给跑了，他现在还对我和卡尔咬牙切齿的呢。害得我一个下午没敢在诺依曼老头子跟前露面，否则指不定刚听了他告状，又得抓我什么把柄。”
“就跟诺依曼先生那里还少你的把柄似的。”施塔史密特嘲笑道。说完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不过那一下打得还真厉害，我都没看见。”
“是啊。”马赛肯定地说，“三百米的高度差，能一击打中你，我也觉得相当了不得。霍穆特先生也这么说。还说他瞧见是领头的那架小鹰战斗机猛抬机头开火的。”
施塔史密特不无感慨地摇摇头：“真是要命，是皇家空军数一数二的王牌吧？”
“我和霍穆特先生去查了，应该是澳大利亚王牌，克利夫·考德威尔。最近驻在这附近的是皇家空军一百一十二联队，其中有这个水平的，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
“又是他？”施塔史密特皱眉道，“真是阴魂不散。去年八月份施罗尔僚机的事情还没和他算账，现在又要加上我这笔。他什么时候转到鲨鱼联队去了？”
“你不是明明都从他队伍中间扎下去了吗，还没认出联队来？”马赛打趣道。
“滚。”施塔史密特没好气地说，“飞机失控我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工夫去看敌机的队标？”
“自身难保你不也照样回来了？”马赛收起了笑容，问。
“命大没办法，”施塔史密特自嘲道，“下次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我在千米高空的时候总算重新控制了机身，一路间歇开启引擎抢爬高度，愣是滑翔了一百多公里回到咱们的战线以内来，在无人区迫降，还总算在残骸烧完前爬了出来。之后就有咱们勘察队的人捎我回来了。”
“你找老头子报道没有？”马赛忽然问道。
“没有啊，”施塔史密特答，“我刚回来。”
“那你还不快去？”
“不着急。”施塔史密特挠挠头，“反正一个下午了，也不差那么一会儿。晚点去还省得他又天黑之前给我派活。”说着他上前一步，越过马赛的肩头瞥了瞥油布上的信纸：“写什么呢？”
马赛立马转身将地下的信纸拾了起来，举在施塔史密特眼前：“正好，你帮我看看语法对不对？”
施塔史密特上下仔细打量了纸上的字句几个来回，动作夸张地点了点头，才说：“不错不错，狗屁不通。”
“汉斯-阿诺德！”马赛叫道，“你好好看。”
施塔史密特摊手道：“约赫，我可不是和你一样从高等中学毕业，就算法文还算勉强拿得出手，英文我是实在一窍不通啊。”
马赛垂头丧气地摆摆手：“不指望你了，我去找维纳吧。你倒是快去向老头子汇报，免得他着急。否则我们中队两个王牌栽在同一个敌军王牌手上，他再当你英勇殉职了，非被气出毛病来不可。“
“哟，施塔史密特？”施塔史密特来不及回答，注意力就被一旁走来的军官引了过去。霍穆特的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颈间，黑色长靴擦得干干净净，此时正背着手，眯眼打量着一身灰的施塔史密特。
“还敢回来！”霍穆特瞪着施塔史密特，厉声喝道，“以为当上首个在北非出到两百场任务的飞行员很了不起？！发你前线飞行勋章没有两天就得意忘形！战场上心不在焉，大意轻敌，二十七联队的脸都被你丢到地球另一头的澳大利亚去了！你让我这个组长怎么见人！”
施塔史密特无言以对，低头望着沙地。马赛悄悄地向后蹭了蹭，握着信纸的手也藏到了身后。
“伤到没有？”霍穆特板着脸，伸出手在施塔史密特的制服上掸了掸。
“没有。”施塔史密特忙不迭地说。
“还不快找埃杜华特报道去，在这里磨磨唧唧！你们这帮兔崽子就是非要把中队长气死才高兴！”
“希特勒万岁！”施塔史密特松了口气，赶紧伸直手臂敬礼。
“希特勒万岁！”霍穆特并拢双腿，左手紧贴着裤缝，抬高右手高声回礼。目送施塔史密特急急忙忙地离去，他又转过脸看向马赛。
“上尉先生。”马赛目光躲闪着说。
“别以为你是我组里的，我就会护着你！”霍穆特宝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看着他，浅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亮得炫目，“整天不着调，这会儿又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什么东西遮遮掩掩的，拿过来我看看！”
马赛面露难色，还是将手里的信递给了霍穆特。霍穆特一把抢过来，逐字逐句读完，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是前几天被你击落的那个澳国皇家空军飞行员？”
马赛苦着脸说：“对，他今天在战俘营医院伤重不治，凌晨过世了。”
霍穆特抬眼看了看马赛，视线复又落回纸上娟秀圆润的笔迹：“公函写得还不错。”
马赛微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怎么说你，都没半点用！没完没了给我闯祸，一天不违反规定你就皮痒。”霍穆特捏着信纸打在马赛身上，“诺依曼先生没告诉你戈林已经明令禁止这种去给敌军报丧的事？真当你是红男爵，玩什么骑士风度！又把中队长的话当耳旁风，空军元帅的命令当放屁！”
“可是长官……”马赛咬了咬下唇，看着霍穆特的眼睛，“他的战友总是想知道他的下落的……”
霍穆特不耐烦地打断他：“少顶嘴，他被俘的时候你飞去扔了一次信还不够，我倒要看看你若是被他们的高射炮打下来了，有没有人飞来告诉我们你是死是活？”
“上尉先生……”马赛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一脸颓唐地垂下头。
霍穆特转头四处望了望，将手中的信纸对折两半，塞到马赛手里：“叫一组的维纳·施罗尔和你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做事顾前不顾后，你这个北非之星要是不明不白地叫人射下来了，还不是我买单！二十七联队的头号王牌要是死了，我这个三组组长也别当了！”
“长官！”马赛接过信，高兴地叫道，“多谢您！”
霍穆特挥了挥手：“下不为例，以后别让我逮着。原本施罗尔和我说他带队能力虽比你强，战技也仅次于你，却没有你适合当军官，我还不信；现在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说只要二十七联队有你，别人连良心都会好受。快去快回，否则被埃杜华特抓了，别怪我没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