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1 / 1)
马赛沿着俾斯麦大道轻松地走着,哈特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圣诞假放到什么时候?”马赛问道。
“后天。”哈特曼低头看着路面,“训练到一月底就结束了,再放一个月。”
“真好。”马赛羡慕似的说,“我连这次回家都是凑出来的假,要是击落没够数,又要在战场过圣诞了。”
哈特曼抬头扫了一眼马赛,好笑似的问道:“你们战功还有定量的?”
“那倒没有。”马赛抬手向后抚了抚头发,“只是会被诺依曼老头子念叨,假也估计不会批。”
哈特曼有些困惑地眯起眼睛看着马赛,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埃杜华特·诺依曼上尉?”
“是啊。”马赛答,“啰啰嗦嗦地,整天追在我后面念个没完,烦死人了。”
哈特曼出声地笑了起来:“冯薇拉男爵还说诺依曼先生之前被你消耗飞机的速度气个半死呢。”
“他把这些破事都捅给你了?”马赛尴尬一般挠了挠头,“男爵这人也真是的……早都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哈特曼没接话,只是兀自笑着。
马赛顿了顿,接着说道:“上尉啰嗦是啰嗦了点,可是对我还是很好的。他早就说,‘马赛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问题少年,就是个伟大的战斗机飞行员’,所以我刚到联队时犯那么多错,他都一直护着我。现在不多立些功,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不等哈特曼反应,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然那些旧账都被他翻出来一一清算,可就惨了……”
“所以呢?”哈特曼以戏弄的口气问道,“说到底,你究竟是哪一个?”
“嗯?”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马赛显出疑惑的神情。
“问题少年,还是伟大的战斗机飞行员?”
“这个嘛……两者皆是。”
哈特曼被马赛诚实的回答惹得发笑。他跟着马赛,走过席勒剧院街。前方已然进入他视线的是柏林地铁威尔海姆广场路线在卡洛特堡区的最东一站。两人在路左侧向东走着,冬日下午寡淡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浅浅投在脚下,哈特曼漫不经心地低着头观察这自己的影子。忽然他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踩雪的声音引了过去。
哈特曼抬起头,看到前方右侧街角拐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他一身黑色裁剪贴身的制服,帽上一枚雪亮的鹰徽下是同样醒目的骷髅头骨图案。上衣的领口外翻,展现出里面的棕色高领衬衣与黑色领带。上衣的纽扣雪白,黑色皮带的皮带扣森森反光,正遮住上衣的第五颗扣子。一条黑色皮质肩带绕过右肩扣在皮带的左侧,方形的调整扣在衣领斜下方,亮银色的搭扣连着黑色的皮圈,将皮带高高环在腰间。他衣领上的领章一片漆黑,左袖上靠近袖口的黑色袖环也仅显出上下的白色边沿。左臂上却有带着圆形白底的黑色万字饰袖标,血红色的底色在黑色制服的衬托下尤为扎眼。黑色的马裤在膝盖处收紧,紧贴小腿;黑得发亮的高筒皮靴踩踏在轻盈的新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他走上俾斯麦大道,就从匆匆忙忙地向西走去。然而他像是感觉到哈特曼的目光似的,又转过头看向街对面的哈特曼和马赛。哈特曼连忙移开视线,再瞥过去时,那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他四目相接,像是还皱起了眉头。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就这样一面紧紧以目光追着悠然信步的两人,一面快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着,不得不渐渐向后转过了头。哈特曼隔着马赛同他对视了片刻,也疑惑地扬起眉毛。他身旁的柏林人却像是毫无察觉,置身事外地轻轻以口哨反复吹着一段欢快的旋律。
哈特曼刚不解地收敛回目光,对街的年轻人忽然左右张望了一番,见俾斯麦大道上空空荡荡,就小跑着横穿马路而来。哈特曼被军靴踏过车道的声音吸引,又看向了他。年轻人跑过来,一下子挡在了两人面前。
“劳驾,”他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马赛一番,“您是马赛先生?”
马赛停下脚步:“是。”
年轻人又偏过头看了看哈特曼,露出为难的神情。
“是我的朋友。”马赛干脆地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
“是这样,”年轻人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神色,“麻烦您到我们局里来一趟。现在就来。”
说着,他就转身朝着路口走去,丝毫不给马赛答复的机会。马赛耸了耸肩,未发异议,只是跟在后面。哈特曼见状,也只得不声不响地走在马赛身旁。年轻人的步调很快,在路口处简单四处望了望,就斜着朝街对角的建筑急急走过去。马赛毫不在意地如法炮制,哈特曼却皱紧了眉头,顿住步伐,往四面多看了几眼,见确实没有车,才匆匆追上。
“你们柏林人真奇怪。”哈特曼赶上马赛,压低声音说。前面的年轻人已经落了他们几步距离。
“嗯?为什么?”马赛漫不经心地问。
哈特曼来不及回答,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就将他们带到了街角建筑的门前。门上的铜色标牌写着“柏林警局第二行政区,第二十五分区;俾斯麦大道一百一十一号”。他拉开门进去,反手给马赛架住了门;马赛撑住门跟了进去,边向里走还边回过头望哈特曼,似是还在等着他答话。哈特曼只是摆摆手,待马赛走了进去,才随在后面。
室内是面积适中的等候厅。厅的中央放了四条椅背相对的木质长椅。左面墙上挂的是路德维希•法恩克格于一九一九年所做的油画《神圣时刻》,右面则有一张大幅海报,上面画得是分别身穿浅棕色与灰绿色制服大衣的两个青年男子的半身像。海报中的两人侧身朝左并肩站立着,右边男子的钢盔上涂着白色的鹰徽,腰间的黑色皮带扣上有着清晰的万字饰浮雕;左边男子的钢盔上则写着SS的字样,左侧袖管露出的下半部分有着一枚菱形的黑色白边袖章,中间用白色写着“SD”。两人身后是飘扬的红色万字旗,海报上另用黑色字体写了“一九四一年,德意志警察日。”
屋内尽头的墙上只有一幅高高悬起的肖像,上面是身着军装的莱因哈特·赫特里希。相片中赫特里希白色衬衫的衣领衬出黑色的领带,左侧领章上是彰显将军身份的叶片图案。肩上是金色的肩章,左袖上有着银白色的鹰徽。外衣的衣领翻开到第二枚纽扣处,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从扣眼穿过。衣袋上方是两排勋表,正中则是一枚金色德意志十字勋章。勋章下方却是一枚飞行员勋章。
哈特曼看着放大装裱起来的照片,微微皱起眉,目光定在那枚飞行员勋章上。然而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已经匆匆拐进厅右侧的走道,在一间虚掩的房门上敲了两下就推门而入,哈特曼跟在马赛后面也走了过去。
“不是叫你去德国歌剧……”办公桌后的男人高声质问,严厉的嗓音却在见到跟在年轻人身后的马赛时戛然而止。
年轻人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到了男人身后。男人站起身来,朝马赛走过来。他深色的头发剪得极短,高挺的鼻梁,蓝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注视着马赛。
“您是约赫·马赛先生。”
“是。”马赛握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男人随即也同哈特曼握了握手,却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并没有问他的名字。随后他踱步到办公桌后面,拿起了桌上散落的几张照片。桌上有着摊开的笔记,旁边是厚厚一摞表格;黑色的军帽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一边,帽檐朝外,上面的惨白色鹰徽下沿着帽檐有一圈银色的条纹。桌的另一侧上是一部黑色的电话。
“出了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和您解释。”男人手里拿着照片,站在原地没有动。马赛会意上前,哈特曼没有跟过去。
男人说着,将照片递给了马赛:“请看看是不是令姊英格波·马赛。”
马赛接了过来,看着手中的照片,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照片,良久才动作生硬地将最上面的一张换到一沓照片的最下面,咬着下唇,又无声地注视着下一张。室内只有悬在办公桌后方的钟发出“嗒、嗒”的声响。男人漠然地站在马赛身旁等候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雕像一般看着角落中的盆栽。哈特曼试探性地抬手解开了大衣的衣扣,发出的悉索声响却在此时格外地刺耳。他双手解到第二枚纽扣便僵在半空,进而作罢,垂下了手。
马赛看过一沓照片,又怔怔地盯着被换到最上层的第一张照片。过了好久,像是刚刚想起男人的问题,马赛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马赛用干涩的声音说。
“初步确认是情杀。今天中午,在提尔公园。”男人说,“已送到医院抢救了。通知了您母亲,她正陪在医院。”
马赛慢慢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反应。
男人绕到桌旁,拣起了桌上的写字板,将夹在上面的表格翻过前几页,连同一支钢笔转身递给马赛:“细节您母亲都已填过了。若是确认遇害人是英格波·马赛无误,还请您在这上签字。”
马赛接过写字板和钢笔,迷茫地看着上面的表格,钢笔悬在半空。
“在最下边。”男人说。
马赛潦草签了字。他正要将写字板递还给男人,桌上的电话机忽然尖声响起铃来。站在墙边的年轻人迅速走向办公桌,见男人回身拿起了话筒,顿了一顿,走过来接下了马赛手中的写字板,同钢笔一道放在桌面。
男人手拿话筒,转过身望着马赛。年轻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马赛身旁,目光在室内游离着。马赛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电话机。他缓缓垂下手到身体两侧,又将双手探进长风衣的衣袋。右侧的衣袋紧闭,他一次未将手伸进去,又反复机械地来回几次,才将手放进衣袋中。男人待电话那一端沉寂下来,才说“知道了”,接着放下话筒。
“抢救无效。”
男人走到马赛面前,“您下午要是没有什么事情,麻烦去考瑟大街的刑事总部一趟。”
马赛还是望着黑色的电话机。
“我知道了。”哈特曼忍不住插嘴道,“我会提醒他去的。”
男人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年轻人,后者立刻走到房门前,拉开了门。
“谢谢您了。”马赛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对男人说道。接着他忽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军靴敲在地砖上笃笃作响。哈特曼见状急忙追了出去,在经过年轻人身边时停了停,说:“谢谢。”
年轻人同情地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
马赛出了房门,就穿过等候厅直奔大门而去。哈特曼跟在后面,险些被他猛然拉门的动作打到。出了警局,马赛立刻头也不回地朝柏林地铁柯尼站的方向走去。忽然他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倒,哈特曼连忙赶上去扶住他,却看到他已是满脸的泪水。
马赛垂着头,任凭眼泪流下,只是说:“英格死了。”
哈特曼张张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叹一口气,伸出双臂用力将马赛环在胸前。马赛把脸埋在哈特曼肩头,发丝随风扫在哈特曼颈间,任由哈特曼温暖的气息一下下呼出在他耳侧。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