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1 / 1)
缓慢的音乐骤停。“夜色/降临,”戴着头铠的男人唱道,音乐又起,“于你所栖;你必与我,同裘共衾。”他向白衣女子的方向步去,提琴的演奏蓦地加快。女子披散金发,一脸惊恐,抬手怒指着不断逼近的男人。施塔史密特正紧盯着台上高歌的女子,冷不丁左肩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得转过脸,却看到身旁的马赛已经昏沉沉靠在了自己身上。施塔史密特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伸手狠狠戳在马赛肋骨上。
“啊!”马赛惊醒,引得周围的观众都看了过来。
“给我闭嘴。”施塔史密特压低声音道,一掌拍在马赛腿上。
马赛揉揉眼睛,悄声说:“你干嘛总对我拍拍打打的。”
“你欠打。”施塔史密特咬牙道,“瓦格纳你都能睡着!”
马赛困惑地看看施塔史密特,又转头看看台上撕扯的男女,仿佛早就忘了自己身置何处。
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在耸立的巨石前拉扯着一袭白衣的女人。女人从他怀中不顾一切地逃脱,他却再次欺身向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手上的指环夺了下来。女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便瘫软下来。唱段过后,男人不耐烦地指向山洞之中,女人则颤抖着身躯一步步挪了进去。男人拔剑,随在她身后。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去。
坐在施塔史密特右边的穆勒最先起身,加入了向外涌动的人群。施塔史密特与好不容易等到幕间休息的马赛跟在后面。出了演奏厅,马赛立刻靠在墙边的扶手上,长出一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的人。施塔史密特双手抱臂在他身旁,不依不饶地说:“以后再不跟你出来了,丢人。”
马赛听了,急急伸手就去拉施塔史密特的袖管:“你旁边站的可是柏林的骄傲,怎么就丢人了?”
“就是因为在柏林,才不敢和你这个柏林的现眼货站在一起。”施塔史密特说着,竟还真的向后退了退。
马赛不服输地也赶紧向前,施塔史密特见状急忙躲开,一头撞在穆勒身上。但他顾不得道歉,马上就开始伸手往后推不停要凑过来的马赛。
穆勒看着面前的两人推推搡搡,云淡风轻地一句“我去趟洗手间。”便躲了开来,混进人群中消失了。
“你说啊你说啊,我怎么给你丢人了?”马赛再次抓住施塔史密特的袖管,死死不松手。
“你现在就很给我丢人啊!”施塔史密特大力甩着被马赛擒住衣袖的手臂,“再这样我以后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二十七联队的!给我放手!”
“不放!”马赛毫不示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站到高台大喊‘我们是空军二十七联队第一中队的’?”
“你可别!”施塔史密特立刻放弃了挣脱马赛,反而换做了抓住马赛的袖口不放,好像生怕一不注意,马赛转眼就会去爬背后用于放装饰雕像的大理石台。
“约赫?”马赛背后有个声音犹豫着问道。施塔史密特闻声偏过头去看,只见到一个穿着便服的少年,手中拿着一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唱片,一脸诧异地瞧着眼前的闹剧。
马赛回过头,马上放了手中施塔史密特的袖子,转身迎了上去:“耶里希!”
哈特曼面对一如既往热情的马赛,有些窘迫地挤出一个笑容,说:“约赫……上次的事,真的对不起。”
马赛睁大了眼,像是这话极其出乎意料,又咧开嘴:“没关系的。”说着,他伸手搭上了哈特曼的脖子,转身对施塔史密特叫道:“汉斯-阿诺德,这是我的朋友耶里希·哈特曼。耶里希,这是二十七联队二组的王牌,汉斯-阿诺德·施塔史密特。”
哈特曼不无尴尬地对施塔史密特点了点头,好似难以将眼前刚刚还在同马赛拉拉扯扯的人与心目中王牌战斗机飞行员的形象连系起来。
“你好。”施塔史密特却应对自如,“顺带一提,耶里希,你旁边的是二十七联队三组的祸害。”
哈特曼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来,马赛却抬脚佯作要踢施塔史密特。不等马赛去追躲闪开的施塔史密特,哈特曼连忙道:“约赫,这是给你的。”说着,将手里的唱片递了过去。
马赛这才将手臂从耶里希肩上放了下来,双手借过以棕色包装纸裹起来的唱片。
“是摇摆乐。”耶里希轻声说。
马赛立刻精神一振,伸手就要去撕包装纸,被靠过来的施塔史密特一下打在手上:“别在这拆。”
哈特曼见马赛一脸不满地看着施塔史密特,插嘴道:“是伊恩哈特·鲍什克的《亚马逊》。”
“上个月的新唱片!”马赛叫道。
不等哈特曼接话,快步走来的穆勒从背后在马赛和施塔史密特肩头各自拍了拍:“开场了。”
“穆勒先生。”哈特曼隔着马赛朝穆勒露出一个笑容。
马赛转向穆勒,惊奇地问:“你们认识?”
“世交。”穆勒敷衍着耸耸肩,见一旁的施塔史密特对着哈特曼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朝他使了个眼色,就抬手将他推往演奏厅入口的方向。
马赛已经转过头去看哈特曼,一脸依旧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眼看穆勒就要催着施塔史密特先行回到座位,马赛小跑几步绕到两人面前,将手中的唱片塞到了施塔史密特怀里:“帮我带回去。我不接着看了,出去和耶里希聊聊。”
“喂,怎么违禁品随随便便就让我帮你带啊!”施塔史密特还想争辩,却被穆勒拽住,马赛趁机拖着哈特曼溜出了剧院。
十二月末的柏林早已入冬,道路两旁的树上顶着细碎的冰,路旁铺着一层薄雪。圣诞节的喧嚣已过,午后卡洛特堡区街上的行人寥寥,哈特曼走下石阶时就不由得缩起脖子裹紧了大衣,马赛却兴高采烈地任由身上的长风衣大敞着前襟。哈特曼跟着他沿俾斯麦大道往东,很快就将门前石柱耸立的德国歌剧院甩在了身后。
“去哪?”哈特曼回头望望歌剧院顶上的万字旗,像是对白色的建筑恋恋不舍般,又转过头不死心地问马赛。
“当然是提尔公园。”马赛一面回答一面目光追随着身旁经过的轿车,又问道,“等下有事?”
“没有。”
“那就陪我走走嘛。”马赛说,“晚上去我家玩?不远,就在卡洛特堡区以内。”
哈特曼犹豫了一下,答:“好啊。”
“怎么想到来柏林的?”
“来……找你啊。”哈特曼有些局促地说。
哈特曼许久没有听到回音,不由得偏过脸去看马赛。两人信步走在冬日的街道,马赛的长靴踏在平滑的路面发出一声声轻微的闷响。本来眼中带着不安神色的哈特曼,此时看到马赛正在自顾自地无声发笑,忍不住手肘轻推了他一下:“我有那么好笑?”
“没有。”马赛忍着笑说,“想不到你会专程来看我而已。哎,你不觉得这话,十月的那个夜晚我还在阳台对你说过?”
哈特曼目光四处转了转,点头道:“没错,你当时问我你哪里好笑来着。”
“现在轮到我笑你啦。”马赛心满意足地说。他边走着,边抬头举目碧蓝色万里无云的天空,又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像是要将这新雪洗涮过的空气尽数吸入,接着才似看非看地随意眺望着远处,旁若无人地向前轻快地迈步。
哈特曼一声不响地走在马赛左边的人行路内侧,听着马赛口中哼着似有似无的曲调,渐渐地脸上也不见了之前的紧张。以往喧闹的俾斯麦大道此时人迹罕至,微小的雪花飘下,触到衣领即化为难以察觉的细微水迹。目力所及,前方与四周的景象均是一片安静的银装素裹。又无声地走了一段,哈特曼才再度开腔:“你那时还死活说你才二十一岁。”
“我那时确实是二十一岁呀。”马赛应道,“不过现在二十二啦。”
哈特曼侧过头瞥了瞥身边的男人。马赛一如既往地嘴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稍长的深棕色头发随意地梳向脑后,尾梢翘起,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跃动着。他大敞的风衣内是深蓝色的制服,领口露出粉红色带有圆点图案的丝巾,折了几折后系在颈间,在喉间打了个精致的结。上衣的第二颗扣眼中别了一条黑白红三色的缎带。
“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哈特曼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的。”
马赛低头不知道看了看什么,不紧不慢地回道:“耶里希,你心里那样想我,我真的很难过。”
哈特曼忽然停住了脚步。马赛又走出去几步,发觉哈特曼还在原地,才转身回来,站到哈特曼面前。漫天飞舞的雪花飘在哈特曼身上,他反复眨了眨眼,才抖去纤长睫毛上的落雪。他注视着马赛,微蹙起眉,眼中满是肃然:“我不那样想。我怀疑过你,是我的错。你不是那种人。”
马赛双手插在大衣的衣袋里,歪着头,仔细端详着哈特曼。哈特曼年轻富有朝气的脸上,此刻是斩钉截铁的神色。
“约赫,”哈特曼接着说,“你不光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榜样。我早就想做同你一样的王牌飞行员,为祖国效力。我相信你不是会背叛朋友的人。我相信你。”
马赛一脸释然,伸出右手搭在哈特曼肩上。“你总有一天,”他凝视着哈特曼琥珀色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会站在比我更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