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挣扎(2)(1 / 1)
这个假期跟以往的假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方洁习惯了北京干燥又有暖气的冬天,面对四川没有暖气却又十分湿冷的天气非常难过,虽然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但是她的脚依然只有在晚上烫脚以后才能是热的。她坚持自己洗衣服洗内裤洗袜子,即使是妈妈激将她“我晓得你嫌弃我洗不干净”,她会笑着顶撞“我就是嫌你给我洗不干净”——因为冬天的水太冷了,妈妈平时要做饭洗菜的,怎么能还给她洗衣服呢?
方洁照例会抽两到三天的时间去成都找她的死党——向天、陈旭和华磊到车站把她接下来,她的头三句话一般是“陈旭,你又长胖了”、“向天,你现在可不可以自己开飞机了”、“华磊,你咋个还是一副韩包子的样子喃”,然后便唠唠叨叨的恳求哥三个带她去电子科大门外的那家砂锅店去吃砂锅,每次点的都是番茄牛肉砂锅、肥肠砂锅、青菜肉丸汤砂锅、鳝鱼砂锅和茄子砂锅,三个人总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方洁像饿死鬼投胎一样一边满口流油、一边赞不绝口的狼狈样子。她知道他们显然无法理解她的举动,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砂锅?为什么每次都要吃这家?为什么每次都吃这几个锅?有这么好吃么?
这种感觉只有方洁自己才能体会,那些成都放眼望去满大街小馆子都是的美味,在北京却吃不着;三十块钱能吃那么多样的砂锅,米饭一块钱随便舀,这种便宜和随意的吃法也只存在于成都。在北京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突然好惦记好惦记,越是吃不着就越惦记,原本只是惦记着成都的好吃的,渐渐的,和成都有关的一切她都开始想念——乡音、茶馆、府南河、麻将、还有天府广场的那个大招手......这家砂锅店,俨然已经成为了成都在她心目中的一个深刻的符号。
晚上依然是在陈旭家,晚饭陪着陈爸爸喝点小酒,跟陈妈妈聊天说话。可能自己是在家长制作风压制的环境里长大,方洁很喜欢陈旭家那种特别开明特别民主的氛围。陈旭和他爸爸小到家里的鸡毛蒜皮、同学之间的家长里短,大到国家政治军事,两个人都能把各自的道理掰哧的像模像样。陈爸爸跟方洁的谈心一般是在晚饭后,他会与方洁分享他这半年在事业上又有了什么重要的突破、他认识了什么样的新朋友、从中悟到了一些什么重要的认识;他会认真询问方洁这半年学习和生活的情况,帮助她分析问题、解决苦恼,用他的丰富的人生阅历来引导和鼓励她。陈爸爸与方洁的谈话总是郑重、平等却不失幽默的,时不时夹杂着陈旭的插科打诨,时间总是过得很轻松愉快。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是方洁睡陈旭的房间,陈旭睡客厅的沙发,有时候是陈妈妈要方洁陪着她睡,那两个胖爷子去挤陈旭的小床。方洁喜欢跟陈妈妈聊天,女人们聊的也就是那些八卦的事儿——陈旭爸爸妈妈一把年纪了还去拍婚纱照、好不好看啊,方洁妈妈身体好不好啊,方洁在北京生活的好不好啊,男朋友对她好不好啊,陈旭的女朋友咋地咋地啊之类的。
陈旭的妈妈一般不睡懒觉,但是方洁跟她一起睡的时候她会乐意陪方洁赖床。方洁一早听到隔壁那两爷子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自己的手被陈旭妈妈摩挲着的时候,会有一阵恍惚,她好像是这家的女儿一般,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妈妈,又会觉得刚才的想法真是罪过罪过。
方洁对陈爸陈妈的尊敬和喜欢不光来源于他们对她的平等、关心和疼爱,更重要的是,他们提前退休以后还在折腾自己的事业,人老心不老,这与绝大部分退休后没有什么追求、就知道在家炒股打麻将喝茶的成都人完全不同。所以每次见到这对夫妇,方洁印象中都是两张容光焕发、青春活力的脸庞。他们事业的其中之一便是开了自己的一个饮料店,兼顾卖蛋烘糕之类的小吃,生意很好。这也算是这次方洁假期例行流程中的一个意外了。
铺子小小的一点也不大。方洁和陈旭去的时候,陈妈和两个小工早就已经迎客忙活了。方洁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说:“嬢嬢,一杯原味的奶茶好多钱喃?”
陈妈正在做蛋烘糕,她满脸笑意的探出头来:“3块钱一杯。不过,这个妹儿长得好乖哦,嬢嬢一看到起就喜欢。免费送你一杯嘛。再送你五个蛋烘糕三,要啥子口味的,自己选。”
方洁和陈妈正儿八经的一唱一和,惊得旁边帮忙的两个小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知所措,陈旭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这天方洁一口气吃了十个蛋烘糕,不过大多数都是陈旭在客人不多的时候烤的,方洁自己也学着烤了两个,可惜烤糊了,这多少让她有些沮丧。陈旭笑着说她:“我们都是练了很久的了。刚开始学的时候,我烤焦了起码五十个,你才烤焦了两个,有啥子垂头丧气的嘛。”
“啊?那不是很浪费啊?”
“这有啥子办法喃?有付出才有收获三。那些不是很焦的,就自己吃了呗。所以我现在只烤蛋烘糕,再也没有吃蛋烘糕的欲望了。”陈旭笑着顿了顿:“打死也不吃,嘿嘿。”
十个蛋烘糕,总共五块钱。方洁知道陈妈肯定不会收,私下里给了陈旭。年轻人在一起,这种事情都比较无所谓,陈旭拿着也就拿着了。不过方洁再三叮嘱:“记到给你妈妈,不准拿切买烟了哈。”
“晓得了,晓得了。五块钱买得到啥子烟嘛,硬是!”
方洁笑着踢了踢陈旭两脚。
“妈呀,好凶哦,你咋个越来越粗鲁了喃?歪婆娘,你看哪个以后敢要你嘛...”
短短的寒假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天。晚上,方洁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窝在妈妈身边听着她的叮嘱:注意身体啦、要认真吃饭啦、学习的时候劳逸结合啦、要多给家里打电话啦,她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想哭。爸爸等妈妈唠叨完,一脸正色的谈起了一个话题——出国,她内心虽然无比反感,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好生应付。
其实以前爸爸也提到过好几次出国的事情,都是在电话里若有似乎的说,他们厂里跟她一届的同学,谁谁谁高中毕业就去德国了,谁谁谁大学一年级就去美国了,谁谁谁大学二年级就去英国了…如果纯粹是父女两个人吹牛、聊聊厂子里同龄人的八卦也就算了,可是,方洁明显能听出来爸爸艳羡和期待的口气,而且几乎每次电话都是一上来就说这个,似乎打电话的目的就只为了讨论出国,方洁没来由的就是很反感。
这回爸爸明确的表达了他希望方洁也出国的愿望,理由在方洁看来很是苍白:一、出去见识见识,镀镀金,无论是否要留国外,都是百利无害;二、原来比方洁学习成绩差的同学都能出去,方洁为什么不出去?
“所以,我认为,你大三这个学期,除了上课,也要准备读那个GRE还是GER,还有托福,也要为出国做准备了。”爸爸沉着脸、口气很硬,一点都不像是来跟方洁商量的。
方洁闷着不吭声。抛开爸爸这种霸道得不容商量的口气不谈,方洁从来就没想过出国,而且她压根也不愿意出国,她一点也不想离家里那样远。先不说出国后在异乡生活的艰辛和孤独她完全没有勇气承受、就连准备出国这个事儿她也再没有这个勤奋劲儿了。上这个大学让她的自信心和坚强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她早就开始对正儿八经的看书学习有了厌烦的情绪,恨不得马上就毕业、把这个《基础》那个《原理》扔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沾任何跟专业书有关的东西。这样的状态下让她备战出国的各种各样的考试,还不如叫她去死!
“我不想出国,我没有一点要出国的打算。”
面对方洁的想法,爸爸明显一愣。他很是不高兴的说:“你为啥子会这么想?你看你们初中那些同学,好多都出国了。出国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难道不应该把它当做你下一步奋斗的目标吗?”
“别个出国是别个的事,我为啥要照着别个过日子,而且没出国的同学更多,你为啥就总是朝出国的那几个看,你咋不看看没出国的那些同学呢?而且现在国内的情况也很好啊,我们那些师兄师姐找工作也找的很好啊,为什么非要出国去镀金?”
“你为什么这么不上进呢?爸爸给你规划的都是你发展最有利的一条路,你就是听不进去。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如小时候懂事听话了,硬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以为就可以任性了嗦。我给你说,你的这些道理,都是歪理,你少在我面前装大人。”
爸爸的口气已经变得非常严厉,方洁知道,他一旦把这股子大家长的做派摆出来,就没有继续谈话的必要了。但是莫名其妙的,她心里就是有一股不甘心——只要跟你的想法不一致的道理,都是歪理?她的爸爸从来都不明白她心里究竟想什么、她要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要她做什么她似乎就必须去做什么。所以她想说,她很想说清楚。
“爸爸,我从来没想过在你老人家面前装大,但是有些心里话我一直想给你说明白。从小到大学,我基本上都是按照你给我设计好的路在走,你从来不关心我真正喜欢啥子,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只要我成绩好,我啥子都好;只要我考试考差了,我就啥子都不好。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成绩不算太好,我们楼上比我小两届的那个妹妹,写作文得了P县一等奖,你当着我的面亲热的抱着她、夸奖她也就算了,结果顺便还来踏削一下我,你跟她爸爸妈妈说‘简直比我们那个方洁聪明到哪儿去了’,有这个必要吗?后来那个妹妹还不就读了个大专,有啥子了不起?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我考了第十名,六十个人里面第十名,其实也不算太差吧,结果你说你拿到成绩单气得恨不得把它撕烂,最后还罚我跪;初中三年,你跟妈妈监督的很紧,我也比较自觉,学习比以前刻苦,除了年三十,其他晚上大多都在上自习、基本上就没正大光明的看过电视。其实你们理解不到,当其他女同学热火朝天的讨论昨天某个电视台放了刘德华、关之琳的电影、明天某某台又有关于张学友的采访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羡慕。在七中的时候,你很不满意我年级五十名的成绩,当我一路狂追追到二十名、甚至十名以内你才高兴了一些。但是这个追逐的过程有多么艰辛你知道吗?最初你的目标只是方家屋里头一定要出个大学生,我能够考上大学你就觉得够了,后来发现我还能继续进步,于是希望我考好大学,直到最后填志愿的时候还问我敢不敢填清华或者北大,其实你自己都知道我正常发挥可能上这两个学校比较危险,何必要这样呢?更加喜剧的是,不晓得听了哪个同学的家长说P大毕业容易找工作,结果原来妈妈给我商量的南大、复旦、人大几个综合性的好大学都不选了,选了这个从来都没听过的P大。有时候回过头来想一想,这个过程真是好奇怪啊,莫名其妙的就上了P大,学的东西完全是自己没得兴趣的、而且是咋个学都学不懂的。你有时候很奇怪,为啥子院子里其他同学的大学读的很轻松,为啥我一天都在喊‘忙、忙’,我现在就告诉你,就是因为P大学的东西我实在搞不明白,所以只能靠时间来堆。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指责或者埋怨你啥子,既然大部分同学都是按照这个流程长大的,我觉得也无可厚非,而且父母绝对不会害娃儿。但是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明白,你这样严格的要求我读书,而且只晓得读书、其他啥子事情都不会做,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你以前从来没有要我出国的想法,你一直认为只要我读完大学就算是光大门楣了对不对?我不明白这种想法为什么现在会冒出来,而且还是这样的强势不容商量,难道真的是为了我的未来着想吗?还是因为…”
方洁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说:“因为你眼红,觉得出国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别人家学习成绩不如我的娃儿都出国了,厂里头的人都觉得我很优秀,我再咋个也不能比别人差,所以你觉得我也理所应当的应该出国?如果我不出国,就会让你觉得很丢面子?”
方洁的话音刚落,原本放在茶几上的一个茶杯盖子就给爸爸用力的掷到了地上,“乒乒乓乓”的声音,砸得四分五裂。
方洁木然的看着他,爸爸气急败坏的冲着她大吼:“简直不识好歹!你才好大点儿,就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不要以为你读了个大学了,书本上的东西学的比我们多了,就好了不起,就可以在我面前跟我叫板。我跟你说,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还嫩的很,你就是长到50岁,你还是我娃儿,我想打你的时候,照样拖下来打,都没的哪个敢说闲话!”
方洁是最厌恶他说这样的话,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反驳。她很生气的说:“爸,大家是在探讨出国的问题,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啥?你有你出国的道理,我有我不想出国的道理,只许别个听你的,就不许别个发表别个的意见。你就不能民主一点吗?动不动就拿你当爹的身份来压我。每次假期回来去陈旭家里,都特别羡慕陈旭,陈旭爸爸从来不当陈旭是小娃儿,父子两个人摆谈就跟朋友一样。”
“民主?你要是觉得人家家里头好,你就生到人家当女儿去!你要生在我家里,就必须听我的。在我面前说民主,你也不看看你才几两重,少给我说这些莫名堂的事情。”
爸爸的话气的方洁脑袋“嗡嗡”作响,她的倔脾气瞬间就上来了,不顾妈妈在一边拼命给她使眼色,立刻就跟爸爸顶上了:“爸,我给你说,我还就不愿意出国。随便你觉得我几两重,但是这回,我还真就不按照你给我规划的方向走。我已经大了,我自己有对未来的想法,你可以不尊重我、随便踏削我,但是你强迫不了我。”
方洁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你总是觉得出国是个好风光的事情,你去打听过背后的辛苦没有?我们厂里头出国的那三个同学,我们从小就晓得,一个是亲叔叔在德国、另外两个是亲孃孃在美国和英国,人家读的学校,都是国外的亲戚帮助联系好了的,别个有先天优势,你拿啥子去给别人比?就算是自己读GRE、托福申请出国的,准备考试、申请OFFER一堆乱七八糟、劳心费力的事情,那也是打定主意一心想出国的人才有这个毅力做得到的,你女儿不是这样的人。对了,还有,出国是要钱的,来来回回的机票钱就比你跟妈妈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得多,你晓得不?就算是申请了全奖,如果学校的学费很贵、当地的消费水平很高,全奖都不一定够,家里还要准备钱来备用,或者自己去□□工。我们家这个条件,你觉得现实么?还有,你舍得么?”
方洁的话说的毫不客气,她也不愿意客气。虽然你是我的爸爸,但是你却是这样的轻贱我,那我又何必尊重你呢?她能够预料到爸爸必定会大怒,必然会用更加恶毒的语言来刺激她。
“好嘛,你要跟我说钱,那我就跟你好生说。有个事情,我一直闷在心里头自己生气,你妈不要我说,今天我们就来说。我这学期开学一共给你存了6000块钱,我本来想多半还有结余,结果你居然全部花完了,你是咋个花的?”
方洁愣住了。
她瞟了一眼紧紧抿着嘴唇的妈妈,又转过头来看着脸黑得吓人的爸爸。她的心情就像是烧得红红的木炭被浇了一盆冷水,滚滚的怒气还在,瞬间还多了氤氲而起的鄙夷和失望。
方洁咬着嘴唇一字一顿的说:“学费、住宿费、生活费、日常的花销。爸爸,我们家的经济情况怎么样,我很清楚,你觉得我会乱花钱么?”
“这种事情不好说。现在的娃儿,自己没得啥子本事,舍得拿起父母亲的钱去超社会的多得很。”爸爸轻蔑的说。
方洁的头都要爆炸了,她又气又伤心的大声说:“你要是觉得我花不了那么多钱,那我们就一笔一笔的算吧。”
于是他们真的开始一笔一笔的算账了。
“学费和住宿费3500块钱,所以至少应该还剩2500,对不对?你们学校每个月都给你们60块钱的生活补助,这学期一共好多个月?五个月!那么加起来就是2800块钱,对不对?这样平均一个月你的开销就是560块钱,对不对?你一天到晚都吃些啥子,一个月要吃500多?我跟你妈两个人一个月加吃加用所有的开销加起来都没得400块钱,你比我们两个人用的还多那么多。你就这么大手大脚的花父母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你才是真的舍得哦。”
这个账这么一算,方洁还真的蒙了,她怎么一个月会花掉这么多钱?印象中,她绝对没有这样的挥霍爸爸妈妈的钱啊。她开始使劲回忆,可是,她越是这样焦急的寻求答案、越是一头雾水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样,算的对不对?没得话说了?刚才顶嘴的本事到哪儿去了?”
方洁无言,只能紧紧的咬着嘴唇,倔强的把头扭到一边,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这口气怎么也无法平息下去。
这时候,一直默默无语的妈妈说话了:“娃儿出门在外头,用钱的地方比在家多多了,你以为就只有吃饭嗦?她在哪?她在北京,出个门坐个公共汽车都要几块钱。你在哪?你在四川这个山旮旯里头,骑个自行车说到就到了。年轻女娃儿,一年到头总要给自己买点新衣服吧,你在这里买件衣服,都要给百十块钱,她在北京,肯定不得比你买衣服便宜啵?交了男朋友,出去耍买个礼物、吃个饭啥子的,这个都不要钱的啊...”
“嘿,笑死人了!既然耍了男朋友,开销就应该更少才对。我们周围这些耍朋友的,哪个不是男娃娃给女娃娃买单的?未必还有女娃儿给男娃儿花钱的道理了?说起买衣服,那些旧衣服就不能穿了啊?商场头的衣服都好看,你都买回来哇...”
原本是方洁跟她爸爸的争吵,变成了爸爸和妈妈的吵架,方洁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气的浑身发抖。她完全没有指望跟有着这样陈腐的思想、不求实际的好面子、却又非常霸道的爹能讲什么道理,这下又把妈妈拉进了矛盾的漩涡,她又觉得十分气恼和愧疚。
在钱的问题上,她的这个爹始终是看不透,他对于钱的在意和算计,虽然不能与守财奴媲美,但是也绝对算得上是正常人中少见的了。在菜场里经常跟人为了几分钱讨价还价,那个斤斤计较的样子让一旁的妈妈和她都觉得很抬不起头,以至于以后卖菜的人都不太愿意把菜卖给他;方洁极少见妈妈买新衣服新鞋子,好不容易做了套新衣服,妈妈的朋友都要在爹面前故意说“你看,新衣服打扮一哈就是漂亮。钱捏在手上不花出去没有啥用处,以后要多给你们家老婆买点新衣服,你也长脸”之类的话;其实妈妈挣钱比爸爸多,但是她却完全没有支配收入的权力,就连过年要给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哥哥寄点钱略表心意,爹都要跟她吵架。爹的理由是:如果不是这样控制,如果不是这样抠抠索索,方洁上大学的钱从哪里来?可是搞笑的是,这条说辞只用于别人。每当爹自己要花钱的时候,他却能花的那么心安理得,他想买的东西,不用与任何人商量,就可以买。
方洁辛酸的想到她自己:从小就没有零花钱,连学校门口一毛钱的叮叮糖都买不起。有一次妈妈给了她两毛钱,她放在文具盒里一直舍不得用,却被爹发现,以“偷钱”为由狠狠的挨了一顿揍;家里的钱总是锁在大衣柜中间的抽屉里,方洁最垂涎三尺的影集也是锁在这个抽屉里,有一次妈妈给她一大串钥匙,让她提前回家生炉子做饭,正好抽屉的钥匙也在,方洁邀请两个好朋友到家里看影集,被提前回来的爹当场撞见。他看见装钱的匣子大喇喇的摊在桌子一边,不分青红皂白的当着小朋友的面左右开工打了方洁两个耳光,在小朋友识趣的走了以后,还用藤条抽打方洁的屁股,非要逼问方洁拿钱干什么,结果那一次,方洁两个大腿全部青紫,妈妈也伤心的跟爹大吵一架;学校组织去春游,正好妈妈不在家,爹给她准备了一个面包一个苹果一壶水一块钱。游乐园里最便宜的碰碰车都要三块钱,方洁只能坐在凉亭里给大家看衣服看包看鞋子看帽子,妈妈回来听方洁说起,又是心疼的不得了...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有些不堪回首,方洁放在心里很难得去翻动。然而今天,又是为了钱,她的亲爹居然真的一笔一笔跟她算账,还用那样恶毒的话来攻击她,她真是又气又难过到了极点了,恨不得马上就把收拾好的行李拖上,离开这个家,再也不要看这张狠脸、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了。
方洁躺在床上默默的流泪。
“我给你说,以后每个月,老子只给你400块钱的生活费,多了没得!你要是没得钱花了,自己去讨口,老子都不得管你”——这就是她的爹,在她在家的最后一晚,跟她讲的最后一句话,真可笑。
其实她后来还是想到一些花钱的事儿——她原来的英汉汉英词典太小,买了一本大的;应专业课的老师要求,买了一些辅导参考书;买了一套带十盒磁带和两套书的《英语日常对话用语》;花了八十块钱买了一套精装版《四大名著》;跟宿舍的女孩子聚聚会吃吃饭;给欧阳晟越买新T恤、买排骨熬汤给欧阳喝之类的,动辄就是大几十。这些七七八八的也能凑上了。可是她不想再跟她的那个爹解释什么,完全没必要了。
第二天早上,方洁一大早就要坐车去成都赶火车。只有妈妈起来给她做饭、送她,爸爸没有起床。方洁出门的时候,妈妈提醒她要跟爸爸打个招呼,方洁很不愿意——既然他这么不待见我,我为啥要这么低三下四的,我讨厌这样——在门口执拗着就是不愿意出声。妈妈在一边好言相劝了半天“不管咋说,他毕竟是你的爸爸的嘛,你跟他说个话,你走了,我跟他也好相处些”。也就是这最后半句触动了方洁。她朝房间里喊了一声“爸爸,我走了”,便头也不回的拎着行李走进了过道,妈妈在她身后如释重负的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