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挣扎(1)(1 / 1)
大三寒假这次坐火车回家,方洁有些小小的开心,因为赶上2000年十月的第三次全国铁路大提速,T7从北京到成都的时间缩短了4个小时,只需要27个小时多一点就能到成都。关键是,行程时间的缩短、以及开车时间从原来晚上将近十一点调整到下午四点多,意味着在火车上就只需要度过一个晚上、再也不用熬两个晚上了,这对于他们这些一路坐着回家的学生娃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
T7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多、闷热。对于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方洁早已经见惯不怪了。这次还好,可能是她跟魏鹏程一放假就走,春运尚未开始,起码卫生间里暂时还没有站上人;人虽然多,但还不必踩着人家的脚背上厕所。上车以后,方洁很有经验的把外套、毛衣、毛线裤脱下装在大口袋里,费劲的放到行李架上。等会儿开车了,暖气一起来,指不定要热成什么样子呢。
火车上的时间总是很难打发。磁带听来听去,短时间内就那么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曲,自然很快就腻味了;睡觉吧,坐着睡总是很不踏实、而且脖子很累,沉重的脑袋突然掉下来、或者左偏右倒的,自然而然就醒了;看风景吧,冬天的华北、关中平原光秃秃的也确实没什么看头,只有第二天早上到了秦岭以后,才能瞥见郁郁葱葱的深绿和清澈的嘉陵江;小说倒是饶有兴致的看了一阵,可是晃荡晃荡的火车又让人颠三倒四的犯困…想来想去,最有盼头的事情居然只剩下平时最不起眼的一日三餐了。
方洁又热又乏的睡了一会儿,隐隐感觉到好像整个人完全倚靠在魏鹏程的身上了,吧唧吧唧的一边咂嘴一边赶紧迷糊着眼睛坐直起来。从上车开始,她一直就在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挣扎,实在是太难受了。她听见魏鹏程在跟对面座位的人聊天——在接触陌生人方面,魏鹏程可比她主动的多,他们每次寒暑假的旅程,都是魏鹏程先跟邻座聊起来的——方洁揉了揉眼睛,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车窗外面黑黢黢的,只有路边村庄人家的亮光偶尔会呼啸而过。
提速后的T7抛弃了枢纽大站郑州、从石家庄直接奔向了洛阳,从此以后,T7前半程正着开、在郑州站调转车头、后半程倒过来开的历史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方洁对新的列车时刻表研究过,节约的四个小时,全部都在宝鸡以前的京广、陇海线上,宝成线依旧是那样慢悠悠的速度。蜀道难,无能为力。
坐得累了,方洁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她身边没座位、从上车就一直站着的一个年龄很大的老伯,这位老伯可能是真的很累了,向她道了谢后,头一挨着靠背似乎就睡着了。她跟魏鹏程坐T7/8经常碰到这样的乘客。春运的时候,很多人都买的无座,老人、孩子很多,一路站过去十分可怜,尤其是晚上。有时候看着也觉得挺心酸的,毕竟都是自己的老乡,花一样的钱,却只能买张站票。于是,他们会把位子轮流让给身边站了很久的乘客,自己索性也站且一站。最夸张的一次,他俩碰上一个带着一对出生才几个月的龙凤胎、从北京回广元老家的年轻妈妈,买的也是无座,她不得不坐在行李上照顾两个小婴儿,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又是喂奶、又是换尿布、又是喝水的,有时候来不及,小孩子饿得大哭,又着急又委屈的妈妈都要跟着哭起来;再加上到了石家庄和郑州两个大站上来很多乘客,后来连让孩子躺下换尿布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一个手忙脚乱、混乱不堪。
方洁很同情这个女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从农村出来的,估计是在北京打工,其实比她也大不了几岁。方洁把自己的座位大部分时间都让给了她,尤其是在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还把魏鹏程拎起来,这样两个人的位置应该够宽敞。因为这个妈妈的奶不够喂养两个孩子,方洁还抖抖霍霍的帮着把奶粉装到奶瓶里、她自己或者指挥魏鹏程翻山越岭的去打开水、冲牛奶;两个孩子都醒着的时候,虽然一点经验都没有,方洁还是会帮着抱一抱小朋友。魏鹏程总是嘲笑方洁笨手笨脚的,方洁就顶他“就晓得在一边偷懒,那你来抱?”,魏鹏程就只能“好嘛好嘛”的招架,瞬间就老实了。
这个妈妈带给自己的吃食不多,有两顿饭都没怎么吃。方洁把自己的吃的拿给她,只要她不好意思的拒绝,方洁就会说:“我不是给你吃的,我是给小朋友吃的;你不吃东西,小朋友吃什么?”每次她起身欲把座位让给方洁,方洁就会按住她:“我不累,过会儿你再让给我,我就是坐的太久了,要起来溜达溜达。”
方洁一边逗弄小朋友一边跟她聊天。她很好奇,明知道火车这么挤、一个人带两个娃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自己买个站票回老家。其实猜也能猜个几分——她跟她丈夫都是广元农村到北京打工的,因为刚刚生了两个宝贝,道理上还是应该带回去给家里老人瞧瞧的;这次她丈夫因为春节前有活儿可以挣到比平时多的工资,要临到春节才能回去,所以没有跟她一起;这段时间北京到广元的火车都买不到票了,考虑到T7次是空调车、听说车上还有热水,起码孩子不会饿着冻着,所以就咬咬牙买了T7的站票。
“要是只是我那口子回家,可能他就只买慢车或者临客回家,虽然没得空调,冷得很,时间多几个小时,但是便宜些。这个车好贵啊,站票都要二百三。我们还是找那些票贩子才买得到这个车子的站票哦,一个站票都要三百块...没想到春节回个家这么难啊!”她有些落寞的说。
方洁除了在心里默默的把铁道部的领导以及他们的母亲问候了一遍外,无话可说。
方洁倚着座位的靠背站着,她其实很疲惫,但就是不想睡觉,一边听魏鹏程跟对面的帅哥聊天,一边看着车厢里的乘客。除了有几个在打牌外,大部分都睡了。持站票的人们,有的倚靠着靠背手托着腮帮子睡,有的在地上铺上点报纸就睡了,有的坐在地上靠着车厢门睡,走道里密密麻麻都是人。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想去上个厕所什么的,就只能等着再怎么挤也能挤过去的餐车来——跟在餐车后面,保准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而且还不用你自己喊别人让路。
跟魏鹏程聊天的帅哥是H大的。方洁百无聊赖的听着他们谈及国家政治、军事方面的话题,十分无趣。唉,男生跟女生关注的东西确实不一样,上次也是,从保定呼啦啦上来一大群炮兵学院的学生,魏鹏程也是跟人家就“国防建设”聊了一路。其实,老百姓和普通丘八们哪里参得透那些国家层面的政策呀方针呀战略呀线路呀,完全就是信息不对等的东西,大家能知道的也是国家愿意让你知道的。好在,这两人说着说着,就从大国规划谈到了各自所在的学校,方洁才有些专注的倾听起来。
“我们学校宿舍管的一点都不严,男生正常情况下不能进女生宿舍,但是女生是可以随便出入男生宿舍的。”那个帅哥说。
“那夏天咋办,女生也可以进啊?那你们咋个穿衣服喃?难道那么热的天你们还穿的参参展展的啊?”魏鹏程问道。
“没有啊,该啷个穿就啷个穿,反正我是这样。打个光懂懂儿,穿个叉叉裤就在寝室头乱逛。要是碰到女生,我反正不觉得害臊——第一,我又不是没有穿;第二,这本来就是我们男生的地盘,又不是我穿成这样到女生寝室去——有啥子害臊的喃?”
帅哥说的理直气壮,方洁在旁边听得暗自发笑,就算是女生在自己宿舍,也不可能只穿着内衣内裤晃来晃去的嘛。她插嘴问道:“那人家女娃子有正儿八经的事情到你们寝室里讨论个啥子事情,你也只穿个叉叉裤啊;你们寝室男同学的女朋友如果来,你也穿个叉叉裤啊,你们男同学不说你啊。也太夸张了吧?”
“有啥子好夸张的?男生才不得说嘞。而且,你说的这些情况都是小打小闹,夸张的事情我还没说嘞。我们学校,好几对谈朋友的,女生长期住在男生的寝室头,一张床哦?我们寝室里头就有一对。这种事情我们都见过了,还有啥子事情不能习以为常?”
方洁大吃一惊,忍不住“啊”了一声。她转过头去跟魏鹏程对视了半秒,对方也是一脸惊讶,只不过没有她那么出格罢了。
帅哥的脸上露出有些怪异的笑容,那样子颇像是一位手握绝密信息的江湖老大突然向小喽啰们爆料后的兴奋和不屑,也有点让土包子见了世面的得意和调侃。
大惊以后的方洁更多的是兴奋,八卦的神经立刻绷紧进入了实战状态。她实在难以想象某女生住在男生寝室的情境如何才能成功构造,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
“他们,嗯,就在你们大家众目睽睽之下睡一个床上啊。女生脱衣服、穿衣服啥子的咋办呢?你们也看到?那不是很痛苦?”
方洁的这个问题立即惹来了帅哥的爆笑,他笑的动静颇大,把周围几个睡觉的乘客都吵醒了。他不得不强忍笑意,一边指着方洁,快乐的说不出话来。
“这有啥好笑的,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么。”方洁有些懊恼的看着这个前仰后合的人,脸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你说谁痛苦?那个女生痛苦,还是我们痛苦?人家在床边上围了一圈帘子,我们啥都看不到。”
“那要是她晚上要上厕所咋办呢?她早上起来了难道在一群男生堆里面洗漱啊?寝室里面突然多了一个女生,你们不觉得别扭啊?还有,你们楼管不查房不管的啊?”
“一开始确实有点不习惯,但是也没办法。都是好兄弟,不会有谁去说的。而且女生晚上比较早就钻到帘子里去了,早上比较晚才起床,基本上跟大家的正常作息时间错开的,所以也没有好大影响,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我们该看电视看电视,该上网上网,该打游戏打游戏。至于上厕所嘛,半夜她男朋友会跟她一起去,先侦察一下男厕所有没有人,没得人就让她进去,他在外面守着就行了呗。”
“那他们做那个事情的时候,你们咋办?”魏鹏程问。
方洁“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赶忙捂着嘴,怕别人嘲笑她思想不纯、大惊小怪。不过魏鹏程这问题问的还真挺让人无语的。她无奈的瞟了一眼魏鹏程,自己莫名其妙的觉得害臊。男生啊男生,确实比女生敢想敢问。
帅哥也笑了,他想了想说:“一开始就老老实实的听呗,有免费的现场版真人秀为啥不听,女生的声音、男生的声音、床的声音、还有那个床上铺同学叹息的声音,大家都跟着偷偷笑。后来嘛,听多了就不稀奇了,哪个没得事情去听人家两口子床脚哦,照样睡觉。而且他们也比较注意,尽量不搞太大的动静出来。”
“所以说,”帅哥总结了一下:“你们以前没遇到过,突然听到起,觉得很稀奇很不可思议,像我们这种,看多了经历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还有一个,人家当事人都可以把脸皮放到一边觉得无所谓,那我们这些旁观者就更加应该无所谓了。”
魏鹏程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嘛,好嘛”,似乎已经从起初的惊讶中恢复了正常,鬼知道听了帅哥的这篇道理他是不是真的心悦诚服了,不过男人接受这种事情的速度应该是要比女人快的。方洁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当中,同时又觉得极度搞笑,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思想太落后太守旧,还是确实是别人的做法太先进太超前了。一个女孩子,跟男朋友同居,她倒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在一大群男生都在的寝室里跟男朋友同居,就太那个什么了。一个帘子,就凭一个帘子能挡住什么呀?这女孩子看见其他男同学的时候不会觉得害羞么?她半夜出去男厕所的时候不怕被人撞见不会觉得心慌么?她跟男朋友在人前干那什么事儿的时候,且不说丢人不丢人,想到帘子外面那么多人的耳朵,她还能全身心的投入做下去么?最关键的是,即使这个女生可以拉下脸来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觉得无所谓呀,她不觉得这样会给其他的男同学带来很大的不方便么?这样的同居图个啥乐趣啊!
况且,H大也是北京响当当的理工科大学啊,怎么在这方面的管理就这么散漫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方洁认真琢磨了一下——嗯,不能用散漫这个词,应该说是比较民主、自由和开放。学生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确实应该由学生们自己掂量,学校只要做好必要的引导就可以了。他们P大说的好听是学风严谨、管理严格、对学生负责,但是说的不好听些,就是太教条太刻板,连元旦节这种大节日男生宿舍都不给女生进,说穿了是惧怕承担学生捅娄子产生的连带责任,所以索性从源头上遏制,虽然在这种管理方式下绝对不会出现女生住在男生宿舍这种离谱的事儿,但是完全的一竿子打死,也不见得有多好。
方洁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完全没注意列车长带着几个乘务员和乘警火急火燎的从前一节车厢深一脚浅一脚的冲过来,他们既着急、又怕踩到乘客以至反倒有些东倒西歪的动作惊动了车厢里蜷缩在地上或者站在过道里的人,方洁被列车长的胳膊撞到了头,她一边哇哇叫一边探头出去看发生了什么。
列车长是个长得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估计三十多岁,上车查票的时候总是微微笑着跟大家说家乡话,方洁觉得她很和蔼很有礼貌,不过这会儿她正狠命的敲打着方洁他们这节车厢卫生间的门,表情凌厉的有点吓人。
“你们两个,给滚我出来。不要以为你们把门给我反锁了,我就进不去哈。我们这都有钥匙的。”
“不要在里面给我装,听到没有,马上出来。要不然给我们逮出来要背时的哦?”
列车长已经把钥匙□□了卫生间的锁眼里,只听见“砰砰”几声踹门的声音,方洁也没看清楚,反正在一团混乱和喊叫声中,两个小青年被乘警拎了出来,抱着头蹲在地上。
醒了的乘客们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乘务员们没有什么解释,在“借过、让一哈”的声音中,列车长和乘警押着这两个小青年慢慢的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半夜十二点半,T7到达了洛阳,停留片刻后继续上路。两个乘务员从方洁身边一边走一边交谈。一个说:“妈哟,一看那两个小伙子肯定就吃了药了,脸惨白,稀里糊涂的,话都说不参抖,查票,票也没得。妈嘞胆子不小,敢在列车长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一到洛阳站,马上就撵下切丢给洛阳站理抹去了。”
另一个说:“就是,简直太小看我们了,‘天府之星’这个响头是白来了嗦,是好人坏人、瘾君子还是骗子,我们列车长一眼就看得出来。两个小屁娃娃,还嫩得很。”
哦,原来是这样哒!
坐了这么多次T7/8,偷东西的人遇到过,逃票的人遇到过,但是吃药的人逃票以后偷东西,方洁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哇塞,吃药,就是吸毒呀,吸毒是一件多么有深度的事情呀,吸毒的人她从来没见过,今天也是头一回。可能在乘务员眼睛里,这晚上发生的事情算不上是一件大事,不过对于方洁来说,真真算有长见识了。她不禁有些兴奋的回忆刚才抓捕时候的一幕,真是太过瘾太刺激啦。
方洁一直靠着椅背站到凌晨3点多,就那个时候,魏鹏程跟H大的帅哥也才困的实在不行准备睡觉了。方洁位子上的老伯睡得很香甜,魏鹏程招呼着帅哥努力往里面挤了挤,终于给方洁腾出一大半屁股的空间,她才坐下。
方洁睡着前在想,还好是三个人一排的座位,还好魏鹏程、H大的帅哥和靠窗的那个乘客都是瘦子还能给她挤出个位置,还好大家骨子里都是心底善良的老乡。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就能在家里的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