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风(5)(1 / 1)
方洁这学期把几乎荒废的体育锻炼咬牙给拾起来了,白天没空、晚上下了自习就去操场跑步跳绳。宿舍的女孩子都不太爱运动,约谁谁都不愿意去,这让方洁很苦恼,毕竟,独自一人像个陀螺一样围着操场跑圈实在是一件枯燥无趣的事情,有个伴儿该多好?而且,她其实也很不愿意跑步,如果不是为了锻炼身体的话。
不过,跑圈日子很快就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终结了单调乏味。只是,之前方洁每次单独撞上他,好像从来就不是正正常常的从正面遇见,这回依旧是。方洁跑得气喘吁吁的,从后面窜上来一个男生超到她前面,超也就超了吧,可他的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方洁放缓他也放缓、方洁加速他也加速,反正近在咫尺挡在她面前压着她就不让她超。嘿,这人,有病吧,都快累的吐血了,谁经得起这样折腾?这可把方洁郁闷坏了。她默默的骂了一句“神经病”,稍微让了让,准备再一次从他身边绕过去。谁知道她一启动,前面的人竟然在她面前停下来转过了身,她几乎就没刹住,差点撞了他一个满怀。
方洁一句话立刻就冒了出来“哎~,怎么回事儿啊这是”,怒气冲冲抬头一看,嗬,又是韩嵩,他笑眯眯的看着她说:“我就知道你要发脾气。”
“你都知道我要发脾气,你还要这样来折腾我。我跑了快八圈了,气都快要断了;你呢,心不跳气不喘的,还有闲工夫逗别人玩儿。我能跟你这个体育健将比么,真是的。”
方洁满脸的不悦,绕过他继续跑,韩嵩含笑赶上去跟着她并排:“你看你,又小气了,最近怎么老是变成小气鬼呢?我本来都要走了,碰巧发现你也在,看你一个人跑步很无聊,才来逗逗你的。”
“哼!说得反倒是我欠了你!反正你都有道理!”
韩嵩跟着方洁把最后的两圈跑完,又陪着她在操场上慢慢的走了一会儿。原来,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全校运动会了,韩嵩肯定是要代表大班参加项目的,他已经在开始提前预热准备了。
两个人爬上高高的看台,方洁找了个台阶坐下。她似乎默默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面前的跑道说:“上学期刚开学不久,有一回上体育课,我坐在这里看你们男生跑一百米。你带着欧阳晟越,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你,只记得你跑得好快好快,欧阳晟越被你落了一大截子。后来才知道,你是我们班跑得最快的男生,也不枉他输你那么惨。”
韩嵩笑着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是的。”方洁含着笑、瞧也不瞧他、只是看着远方:“当时我就想起了我的一个毛根儿朋友——啊,毛根儿是四川话,就是发小——也跑得很快、应该比你还要快。好像从我们念书开始,关系就很好,总是一起上课、做扫除、约上更多的小朋友在草坪上玩‘强手’或者做游戏;我被调皮的男生捉弄得哭,他就来保护我安慰我;周末他来找我玩,我还在吃饭,他就看我的日记,嘿,还有模有样的给我做点评;我五年级那年得过一次甲肝,获得医生准许去参加期中考试,其他男生和女生都大惊小怪的嘲笑我或者躲避着我,他却还是来到我身边陪伴我,尽管我能看出他还是有些迟疑和惧怕的,实际上那时候我都已经出院在家歇了一个多月、早就不传染了,要不医生怎么可能准我去?他的歌也唱得很好,有一年儿童节表演节目,我们还一起演唱了‘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现在想起来真的很有趣。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友情能够一直伴随着我们成长,可是初二的时候,我们厂里很多上海人都回了上海,他也跟着他的父母转回上海了,他的未来几乎全是未知,没法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就一天天被动的等待着,而在你满心的期盼渐渐被灰心失望所代替、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可能早就把你忘记的时候,即使有再多的不甘心、这份感情就真的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了。以后,我重新有了很多新朋友、真的都快要把他忘记,却在高考结束的暑假、十分意外的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问了我的情况,恭喜我考上了大学。两个人言语之间很是客气、似乎都是在搜肠刮肚的找话题、再也没有曾经的亲密和随意了。他后来给我写了信,仔细述说了他回去后的生活——一开始无法适应新环境、降级、抵触、放纵、直到醒悟。他都没有去考高中、直接读的职高。字里行间,我读出了他的遗憾和无奈,他这样的经历,让我很是难受。我看着他寄给我在外滩照的照片,曾经的‘小冬瓜’已经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真的是玉树临风的小伙子,虽然很帅,但却与停留在我记忆中那张可爱稚气的脸很不一样了,这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他了。我都不知道,如果我们还能见面,他和我能用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对方,是熟悉的小伙伴、还是陌生的过路人?我们还能如从前一样么?”
方洁转过脸来朝韩嵩笑了笑,她的眼中,藏着点点泪光。
“很多人都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好像是,很多应该害怕的东西我都不怕,可是,我却十分害怕那些真挚、深厚的感情经不住离别、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慢慢衰退。如果曾经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只停留在回忆里、剩下的只是流程式的寒暄甚至是漠然,对于我,那种辛酸和无奈岂是用遗憾两个字就能够描述的?”
“那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方洁摇摇头:“没了,不愿、不敢,好像大家都心有戚戚焉,只要记住远方有这样一个朋友就可以了。成长的路上突然杳无音信了那么多年,谁知道我们还是不是彼此心目中的对方?小时候的记忆那么完美,我宁愿失去、也不敢去冒险啊。”
见着韩嵩有些严肃的看着她,方洁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哎~,不好意思啊,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拉着你说这么忧郁的话题,搞得你好像都有些抑郁了。”
韩嵩无所谓的说:“没事。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厂里好像有很多上海人一样,你不是四川的吗?”
“我们是内迁厂啊,从上海迁到四川去的啊。”于是方洁饶有兴致的给韩嵩讲内迁厂是怎么一回事、热情的给他介绍她那土生土长、山清水秀的家乡:“其实,看起来这些上海人从繁华的大上海被赶到了穷山沟里好像很亏的样子,但是厂里给他们的条件几乎都是最好的。我们那个家属区分成三个村,三村的房子都是水泥浇筑、一梯三户、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那种,是最好的房子,全部分给了厂里的领导和上海人。你想,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这种大房子有多么精贵。那会儿,大上海很多都是几代人挤在一起、还住着鸽子笼呢,他们如果不是去了我们那,能一家三口就住个宽敞明亮两室一厅么?当官儿的上海人还能住三室一厅呢。而且,我觉得上海职工的收入津贴什么的都比我们本地的职工高,他们的孩子吃穿用度都比我们本地孩子优越,一条几十块钱的公主裙,谁舍得买,可是那些上海女同学就能穿得起。”
“那你们家住在哪个村啊?”
“我?我们住在二村,二村的住宿条件最差,都在山坡上,房子全是那种用红砖和大石头砌的——现在还能看得到——有点像宿舍那种拉通走廊、一个走廊四、五家人的那种;每家人一间或者两间房,厨房就是大家在走廊上自己搭的炉子;每两层有一厕所。我们家那栋是三层楼,男厕所在一二楼之间,女厕所在二三楼之间,整栋楼的女人每天都跟打仗一样去抢两个坑。上海人在自己家里的卫生间里舒舒服服的“大哟”,而我们却争分夺秒的在茅坑里洗痰盂。这种住宿条件,能跟他们上海人比么?”
“关键是,这些上海人,总有很强的优越感,总是觉得这是他们该得的,其实这也无所谓,人家放弃大城市的浮华千里迢迢来支援内地建设咱也能理解吧。但是,大多数的上海人不太瞧得起我们,大人搞小团体、居然小孩儿也时不时的来点小团体,一碰在一起就上海话,侬过来、赤佬过去的,把我们凉拌在一边,听也听不懂。面子上大家相安无事、实际上根本无法融合。更可笑的是,有一些心气儿高的本地职工,竟然也瞧不起人,就跟哈巴狗似的,上赶着巴结上海人,对他们一副嘴脸、对我们又是一副嘴脸,真让人恶心。他们拼了命的学上海话,跟我们居然也用上海普通话,生怕人家瞧出他们是本地人一般,其实,听起来反而有些邯郸学步、不伦不类的,他们的孩子也喜欢跟上海人的孩子扎堆儿。我十分不屑于此,但愈是这样,却也愈发觉得我那位毛根儿朋友的可贵,不仅是对我,他对我们本地的小朋友们都一样友好——哎~,怎么又说到他了。”
“后来因为山沟里交通十分不便利、厂里在成都近郊选了一块地建了分厂,一小半儿的职工迁到分厂去;然后呢,也不知道那些上海人是有先见之明、还是的确想回上海了,在厂子破产前几乎全部回去了,于是空出了一大堆的好房子。拜这两样所赐,我们家才从山上搬下来的,住上有厨房和厕所、通天然气的房子。”
“你们厂破产了?”韩嵩不可置信的问她。
“嗯,基本算是了吧,能遣散的都遣散了,寒假回去的时候正在资产清算阶段。”
“那你…”韩嵩稍作迟疑,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家压力应该比较大吧,上学费用和开销也挺大的。”
“还好啦,”方洁笑嘻嘻的说:“说句逾越的话,我老爹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节衣缩食、拼命节省、用劲攒钱,之前有了一些积蓄的,所以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暂时还没什么问题。”
“你可以去申请学校的特困,只要你们厂里出证明就可以了。”
“我知道啊,厂里开具的家庭困难证明早在我来报道的时候就已经在我身上了,只是我不愿意申请而已,现在那个证明已经给我压箱底了。”
韩嵩惊讶极了:“你干嘛不申请?说句不好意思的话,连我都申请了。”
“你都申请了?哈哈,你也太不老实,这我可要狠狠的鄙视你了。”方洁故意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压得低低的瞅他:“因为,与程宇阳和班上另外两个名副其实的特困同学相比,我的情况比他们好太多太多,我为什么要去申请?这种宝贵的稀缺资源,咱们拿着了是锦上添花、可是对他们却是雪中送炭——不对,对你是锦上添花、对我也算是雪中送炭,只是他们家的雪比我家的厚好多——所以应该确确实实的用在最需要的同学身上。这是最起码的是非判断,我就不去跟人家计较这个了。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太好,我自己注意节约着些也就好了。”
方洁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韩嵩,他正十分认真的注视着她、注视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又笑了起来:“你干嘛那样看着我,难不成我又把你说抑郁了。”
韩嵩笑了起来:“怎么总是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些令人不算高兴的事情上来呢?我们还是继续你那个上海人的话题吧。其实我觉得你有点极端啦。你想啊,一小群外乡人到了你们四川,人生地不熟的那就是老乡,相互之间的感情肯定会比跟本地人深厚一些,人家用母语交流也很正常,就像你跟魏鹏程,只要碰到一起,就开始基里哇啦的说四川话,我们能说你们俩在搞小团体主义吗。我觉得呀,真正令人厌恶的是那些巴结上海人、看不起你们的本地人,这种人呀,要是回到抗日的时候,十足十的汉奸。”
方洁“扑哧”一下笑了声来。
韩嵩又接着说:“其实我觉的上海人有优越感太正常了,你看祁宏、欧阳晟越、杨菲儿,但凡是从北上广深这几个大城市来的同学,天生就有一种气质和优越感,毕竟同等条件下、见识阅历都比我们宽广好多;更不要说是上海,从来都是全国的经济中心,生活在万众瞩目之下狂妄一点也无可厚非,但并不代表他们的内心就有多坏。当时我在上海参加高考的那段时间,觉得周围接触的人还是很善良友好的。”
方洁微微的抿了抿嘴,她想起第一次见杨菲儿,对方是那样的温柔可亲、平易近人、一点点架子都没有,于是心悦诚服点点头说:“嗯,好吧,你说的是对的,不能先入为主、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大城市的孩子。”她突然有些疑惑:“你不是东北的么,怎么又在上海参加的高考?”
“我在东北出生长大的啊,我妈妈是上海人,所以高考的时候回上海高考的。”韩嵩波澜不惊的回答她。
方洁“倏”的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大声说:“原来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