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生(2)(1 / 1)
晚上,走在热闹的走廊上,方洁想,这会儿宿舍的六个女生应该都到了吧,不知道待会儿推门进去,是怎样的一个景象。她走到寝室门口,刚伸手准备拧门把手,门突然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子拎着装满洗漱用品的脸盆从里面冲了出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正着。方洁连忙闪到一边,让这个姑娘先走,她才走了进去。
宿舍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个十分恬静清丽的女孩子坐在床上整理书架,方洁一进去,她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一眼,然后温和的笑了一笑。方洁有些腼腆跟她说“hi”,她的心莫名其妙的乱跳了一番。嫣然一笑,形容的应该就是这种美得震慑人心的笑容吧。她突然有个怪念头——难不成是碰到了狐仙?
按捺住笑意,方洁说:“你是最后一个到的吗?”
女孩儿说:“我不是,我应该是倒数第二个吧。刚才出去的那一位,才是最后来的。她真好玩,一到宿舍,只把床铺好,先睡了一觉。你瞧,她的行李还放在那一动没动呢。”
女孩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跟她的大喇喇的嗓门完全不同;她笑起来眼波流转,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睛里闪烁。方洁背着手靠着上下铺之间的铁梯子乱想,突然又很想笑。她笑嘻嘻的跟对方介绍了她自己,同样换得对方的友善回馈——杨菲儿,北京人。方洁潜意识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很有涵养、性格与其外貌一样出众的北京姑娘。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之前出去的那个女孩子又迷糊着推门进来。她丝毫不在意盯着她的两双眼睛,把脸盆往架子上一放、毛巾一搭,一言不发的爬到跟方洁脚对脚的床上去,躺倒就睡。方洁目瞪口呆的把眼光转向杨菲儿,杨菲儿只是不出声的笑。方洁做了一个鬼脸,轻轻的感慨:“so cool,又睡了。”
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反正有人通知第二天的安排:上午九点在学校礼堂的开学典礼,下午居然是新生的英语分级考试、新生家长会同步进行。一进校就考试,这真是给方洁当头一棒:这才别扭呢,怎么总是会在人心情舒爽没多久跟着来一件大煞风景的事?好不容易脱离了一天到晚考试的苦海,怎么依旧是没完没了的考试?
方洁早上陪着爸爸吃完早饭,回到宿舍——昨晚上大家都约好了,一起从宿舍出发去礼堂——那位一直在睡觉的女孩子终于睡醒了,她大大方方的向大家介绍自己,韩琴,来自广东。
杨菲儿笑着说:“你是不是特爱睡觉?”
韩琴说:“是,十分爱睡觉,一定要睡够,要不然起床气会很大。”
方洁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是不是一个人来报到的?”
韩琴说:“是呀,我自己来的。我爸妈想送,给我好说歹说拒绝了。坐火车来,下车就有接新生的车坐,基本上点对点了,有什么好送的。”
广东到北京,距离上是她们六个人里面最遥远的。可唯独就是她,带着大包小包独自一人闯赴北京、把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当真很厉害,方洁十分佩服。
一屋子人在宿舍里嘻嘻哈哈的磨蹭到将近九点才往学校礼堂走,等她们到的时候,礼堂门口的空地上已经乌央乌央的排了好多学生了。她们六个人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傻乎乎的停在人群最后左顾右盼。
一个师兄模样的人走过来问她们是几班的——“一系三班?你们的队伍在那里,看最前面,都有班级标号的。赶紧去吧,很快就要进场了。”
终于找到她们系、她们班的队伍,好像别班的男生女生都排好了,唯独她们班女生那列的位置是空的,站在队伍前一个男生一脸着急的模样,跟另一个看起来年龄稍长的男生说“咱班的女生还没到,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方洁跟许琰对视一眼,两个人忍不住坏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六个女生自动按照高矮顺序,埋着头,就跟做了坏事儿一般,悄无声息的填上了那一列的空白。
因为下午要考英语,开学典礼方洁听得有些意兴阑珊。校党委书记、校长、学生代表再热情洋溢的发言,也被考试的阴影遮住了味道。方洁窝在柔软的座位里,心不在焉的看着台上的学校领导给各省高考前50名的新生发奖,这个环节持续得真久。方洁只是好奇,这么多的高手们干嘛不去考清华北大?怪不得听说P大是北京高校中历年来平均录取分数线排名绝对前五的院校,可惜她填志愿之前完全没听过P大,只是因为她没有绝对的把握填北大,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别人向她爸爸推荐了在业界声名显赫、就业情况极好的P大,获得了爸爸的认可,所以她也就无所谓的填报了。
看着台上那些尖子们,方洁不由得想起她强悍的高中班——23个到北京的同学,算上保送的,九个清华、十个北大;外加一个她和另外三个在北航的同学,这个阵容占据了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一还要多;第二团队就是留守成都的,去电子科大和华西医大的一半对一半;剩下的就是零星分布在浙江大学、上海交大、东南大学、西安交大、中科大的。对于他们班来说,重点率100%压根就不是什么目标,保证个个上名校才是学校对他们班的要求。高考前班主任跟大家插科打诨,说不好好复习,以后只能进隔壁,结果填志愿的时候,真的没有一个同学填七中旁边那所高校。其实,人家也是全国赫赫有名的重点大学呢,被班主任顺嘴一诌,可真是有点冤枉。方洁每次一想到这,都会忍不住笑。
除了陈旭,方洁还有几个关系极好的同学,她完全相信能成为死党也需要缘分,比如,这几个同学并不能因为跟她关系好而等量代换的相互间也变成死党——
陈旭、华磊、向天和她本是按岁数排了兄妹的,向天是老大、陈旭老二、华磊老三,方洁是最小的妹妹,后来陈旭和方洁关系发生了变化,不过向天和华磊还是喜欢叫她四妹妹。方洁觉得这种关系十分的土,她实在不能“大哥哥三哥哥”的叫出口,索性还是喊他们名字比较自然。向天的志向真的跟他的名字一样,他不屑去折腾那些所谓的名校,直接填报提前批的飞行学院,以他“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和绰绰有余的文化课,考上飞行员绝对不在话下;而吊儿郎当的华磊则轻轻松松的去了西安交大。这三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性格幽默开朗,属于见识很渊博、兴趣很广泛、并不把精力完全放在功课上、学习成绩在班上属于中游的品种,这个,跟方洁的差异还是有些大的。他们三个不住校,除了华磊高一的时候跟她是同桌、认识得最早、接触最多以外,另外两个平时跟方洁交集也不算多,不知道关系怎么就变得亲密起来——也许是因为一次黑板报?或者搭配做实验?还是…
远航和甄娟与方洁一样,都是凭高分从成都郊区考进来的。甄娟的家在成都城乡结合部,几乎已经到农村了。她身材矮胖、长相学究,花样年华已有明显的白发,往人群中一搁,真太不起眼。但是她学习成绩极好,语文、数学和化学老师极其欣赏她。她酷爱读书、文采出众、善辩幽默、性格似乎也很好——低调却又十分绚丽,跟班上的男男女女也都合得来,尤其是女生,无论是在教室还是在宿舍,空闲时都喜欢围着她聊天,几乎是女孩子们的核心;远航跟方洁背景更加相似,都是从内迁厂的子弟学校读出来的。在方洁眼里,他除了个子稍稍差了一点外,具备了一个白马王子的所有优点——长得好看自然不必说,豁达、温和、稳重、谦逊,重要的是,在这个高手如云、动不动就排名次定阶层的班级里,面对竞争,尖子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私心,而远航不会。他绝对不会吝啬对他人的帮助,在答疑解惑的时候不怕耽误自己的时间,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来请教他都十分耐心,所以,他人缘极好。方洁跟远航算是半个同桌,因为他俩是临组的同一排,换座位总会碰上两组挤在一起的时候,方洁偶尔会按捺不住在非主课或者自习时捉弄他,他也不生气、也不会流露出“你打扰我”那种厌烦的情绪,他会慢条斯理的在笔记簿上写字或者画画来反击她,然后笑呵呵的看她的反应——方洁敬重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她感觉一般学习成绩很好、特别爱钻研的男生或者女生都不太看得惯像她这样闹腾咋呼的女生,有时候这种太闹的个性还会令她在这些绅士淑女们面前自惭形秽,但是远航不会。无论她怎么大声笑、夸张的闹、不合时宜的折腾他,远航都不会流露任何令她觉得丝毫别扭的眼神和表情,她觉得,能跟这样一个有着宽阔胸怀的人做好朋友,简直是她修多少年都修不来的福气。
他们三个都是住校生,平时学习十分刻苦,方洁和甄娟除了按照规定时间吃饭、打水、回宿舍熄灯睡觉、偶尔周末回趟家,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教室里度过;远航比她俩好一些,他喜欢运动,总会抽一点时间出来打打篮球跑跑步什么的,但是绝对自律,绝不打游戏或者出学校去闲逛。方洁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他们三个人坐在充满晨辉教室里学习的情境,金色的朝阳洒在甄娟的背上,发出淡淡的光晕,方洁看呆之余、还是没忘戳一戳正在埋头做题的远航,他俩一起望着甄娟,真的很美。
方洁最怕物理,她高中唯一一次不及格就是物理,光学考试,46分,她拿到考卷的第一反应是庆幸高中考试不用家长签字。但是远航的物理偏偏极好,高三因为竞赛成绩出色,进入了国家集训队、拿了金牌,最后保送到了北大物理系;甄娟参加数学和化学竞赛的名次都在省一等奖以上,本来学校保送她去复旦,她很豪气的拒绝了——在高考的考场里,她就坐在方洁的前面,毫无悬念的考上了清华。如今,他们三个人都到了北京,大家假期就电话联系好了,国庆节一定要聚聚。
方洁似乎完全沉浸在对高中挚友的回忆和想念中,思绪甚至都有些迷离,冷不丁的一声巨响,有人从后面踢了她的座椅靠背,吓了她一大跳。她跟坐在旁边的许琰都转过头去看,一位精干瘦小的男生连忙举手示意抱歉。方洁猜想他多半是为了跷二郎腿,结果不小心踢到她的座位,便觉十分好笑,跟许琰对视一眼,两人“哧哧”的居然笑出了声音。方洁余光感觉到,这个男生被她俩笑得不好意思了,心中更是可乐。
开学典礼几乎是在浑浑噩噩中结束的,散场后也没有什么人组织,大家鸟兽散般的离开礼堂,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下午的分级考试,三个班坐在大教室里一起考,监考老师反复强调大家要把班级、学号、姓名写清楚,专门点了学号和姓名完全相同的两个“方洁”,这让方洁老大不自在。
既然是把学生“分档次”的考试,自然有些难,主要是满试卷有很多没学过的单词,几乎让人无从下手。好在暑假里方洁没有彻底放羊,每天还一定会花上两三个小时读文章、背单词、练口语和听力,所以虽然考得不算特别顺,也大差不差吧。她一改以前非要拖到最后时刻才交卷的习惯,做完后简单扫了一眼机读卡,就十分淡定的交卷闪人了。
晚上,方洁跟爸爸在学校里散步。爸爸简单的跟她传达了家长会的精神——P大是一个学风非常严谨的院校,老师认真负责、但也只是个领路人,不会向高中老师那样一点一点的细抠,绝大部分还是靠学生自己;工科课程抽象难懂、学起来也会相当吃力,平时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努力学习;千万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万事大吉了,P大每学期补考、重修、休学、留级甚至因为挂科太多退学的大有人在。反正一句话,大学是莘莘学子艰难求学路上的又一个新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家长应向孩子明确——方洁听完,只是“哦”了一声,她有些不以为意,连那么辛苦的高考都过来了,象牙塔里的生活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的万能武器,不就是勤奋吗?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宝,曾经帮助她在高手如云的高中从年级50名提升到前20名甚至前10名,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依旧能够凭借着它克服今后的困难而继续进步?
她并不担心未来路程的艰辛,反倒对爸爸明天要走了这个事情有些震惊和伤心。
“爸,为啥子明天就走?你就去了一个□□,故宫、颐和园、长城之类的你还没去耍过。”
“去了□□就表示我也在北京到此一游了三。这些地方天天都在电视上看到,要是自己去耍,说不定还没有电视上看的好耍,而且旅游景点其实差不多都一样哈,还要多花钱。你们既然开学了,这一星期学前辅导,下星期就正式上课了,我在这虽说住宿暂时不要钱,但是你白天不在,我一个人在这瓜兮兮的干啥喃?”
“你回去还不是没事情干?厂头都要垮杆了,下岗的下岗、清算的清算,你们也没得啥子活做。就在这边多耍两天么,学校吃饭又不贵。”方洁拖着爸爸的手,她以前很少在他面前这样撒娇耍赖。
“垮杆归垮杆,回去上班,它总要发点工资的嘛。你上午开学典礼的时候,我去火车站把票都买好了。”
方洁从爸爸手中接过火车票,还是那趟36小时的1363。只是这次,这是一张坐票、而不是送她来时的硬卧。这么热的天、这么长的时间、要在这趟绿皮车上待2个晚上,她来时睡卧铺都觉得十分煎熬,更何况是硬座?
爸爸,你多少年才难得出来一趟,何必用这样的节俭去换取那样的辛苦?做女儿的虽然看不到、但是想着也会不好受。
方洁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毕竟挣钱的人不是她;况且卧铺和硬座差的一百五、六块钱,确实能顶上爸爸工资的三到四分之一,更何况现在厂里不景气,也许一个月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她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忍不住说:“爸爸,坐回去太辛苦了,你还是换成卧铺吧。”
爸爸安慰她说:“这有什么,年轻力壮的,不就是坐两个晚上嘛,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
第二天是个充满阴霾的日子,家长们好像约好了似的,纷纷选择在这天离开。方洁一上午的入学培训都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中午吃了饭就要送爸爸去西客站,心里就会猛然像被针扎般的难受。其实她高中三年住校、两三个月才能回一趟家的经历,应该让她对与亲人分离这件事习以为常,但是这次,真的很不一样。
方洁送爸爸出校门,一直磨磨蹭蹭的走在他的后面。来时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大背包,如今瘪瘪的背在爸爸的肩膀上。看着爸爸只身寥落的背影,方洁突然觉得十分心酸,泪水很快就充溢在了眼眶里,她使劲眨眼睛,不愿意泪水掉下来。
她其实跟爸爸并不算亲厚,很多时候他俩的性格都十分不对盘。爸爸的家长制作风十分严重、十分爱面子、脾气霸道甚至不讲道理,他对她的教育,只遵从“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原则,极少沟通、极少鼓励、极少理解。小的时候考试考差了、事情做砸了,轻则面红耳赤的责骂,骂得她哭天抹泪头都抬不起来,重则罚跪、一巴掌上脸或者用藤条打屁股;稍微大一点,要给点尊严了,就改成漠然视之或者冷言冷语的批评。爸爸也不太尊重妈妈,一言不合声音立马提高,挖苦讽刺斥责都来,反正一定要在吵架中赢、一定要把你怄到内伤才肯罢休。他管钱,经常会为了钱跟妈妈吵架,买菜贵了几分几毛钱、出差给方洁带点小零食、过年过节吹个头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爸爸发火的起因。在方洁心中,妈妈是个十分勤快善良贤惠负责任的女人,最忙的时候,子弟校初中三个年级的历史和政治全让她一个人教、外加两个班的班主任和阅览室,即便是这样,小小的家依旧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因为爸爸管钱管的严,她几乎不给、其实也没法给自己添置什么新衣服,秋衣秋裤内衣内裤袜子破的厉害了,重新找块布把破了地方填补起来又继续穿。她长的不漂亮,人很瘦弱,没有像样的衣服装点,在她那群花枝招展的老师同事中显得十分寒碜和土气。方洁跟妈妈亲,从小就跟妈妈亲,她虽然小,但是她也会联想、也有是非观,每次战火烧起,她都会同情妈妈、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妈妈这边试图保护她。她能够轻而易举的汲取妈妈对她的爱,但却无法从爸爸身上感觉得到。
爸爸当然不是她和妈妈的敌人,然而方洁对爸爸的逆反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加重,尤其是到了高中、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独立,只要她认为爸爸的观点不对,即使他再凶,她也会顶嘴、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忍受。她自然不是爸爸的对手,经常被气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流,可越是这样,她的逆反心越发的重;她也能感到爸爸对她的失望,因为爸爸越来越少主动跟她谈话,或者每当熟人夸奖她学习好的时候,爸爸便会毫不留情面的扔下一句“娃娃养那么大有什么用、学习好有什么用?越大越没有小时候听话,不听话还不如不养”。显然,爸爸也很气很伤心,但是他却学不会放下居高临下的姿态平等的跟方洁沟通,冷漠的态度和刻薄的言语,只会让父女俩在温情与和睦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之前,方洁一直觉得现在的她对爸爸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们是父女,只是因为她是他生的,他们之间存在着义务和责任,除此以外,她真的想不起还有什么文章中描绘的、令她特别羡慕和惊讶的父女之情能在他们身上体现。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到,爸爸的离开让她浑身上下充满无可言状的悲伤,她是多么的舍不得他走,她是多么舍不得他孤零零的、十分辛苦的在简陋的绿皮车厢里煎熬三十六个小时,她现在就想冲到爸爸的面前拖住他,跟他说“爸爸别走”,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抱着他嚎啕大哭。她终于意识到,她可以忘记从小到大爸爸陪她成长的那些温馨的过往、只剩下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记忆,她可以继续看不惯他的简单粗暴小气不讲道理、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依旧吵架顶嘴,她可以不奢望能与爸爸摒弃前嫌、心平气和的促膝长谈、达到观念上的一致,然而她不可以、她绝对不可能否认的是,她是他生的,于是,那种因为溶于血液的所带来的本能的感情会提醒她,她其实是爱爸爸的,只不过这种爱埋藏的那么那么深、甚至碎片状的存在于她身体的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过去的纷纷扰扰中,她几乎都快忘记了——只在这个时候,她们汇集了起来,只轻轻一提点,她便明白过来,于是悲伤的不能自已。
走到十字路口,爸爸要过到街道的另一边坐公交车。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方洁说:“洁娃儿,你就送到这,不用跟我过街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方洁强忍着哽咽的感觉坚持要继续送,爸爸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几步路,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记得昨天爸爸给你说的话,你一个人在北京,爸爸妈妈跟你那么远,也照顾不了你了,自己要注意保重身体,好好学习;生活不要扣扣巴巴的、也不能大手大脚,家里头情况你也晓得;平时就在学校里头,没事情不要在外面到处乱跑;有啥子事情记到给家头打电话…”
方洁猛点头,只会说“我晓得,我记住了…”,因为她很怕自己多说一句其他的话,故作的坚强就会瞬间崩塌。最后她还是咬着嘴唇憋了憋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说:“爸爸,你路上注意安全,你跟妈妈也要保重身体。”
爸爸怜爱的抚了抚她的头发,“那我就走了哈”,他说。
方洁立在原地,看着那样一个熟悉的背影穿梭在北京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一直看到他在视野里消失不见,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不可以想象,她那样毅然的选择了北京,成全了自己,却离开了自己最爱的爸爸妈妈,从此相隔千里,彼此挂念,这究竟是否值得?如果说,她思念父母尚算可以承受的痛,可是一想到父母也要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加想念她,这简直是令她无法接受的殇。她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她真的有些后悔了。
方洁几乎是一路呜咽着回到了宿舍,她不愿意别人看到她掉眼泪,埋着头径直走进了盥洗室。她撩起冰凉的自来水安抚那双红肿的眼睛和被盐刺得生疼的皮肤;或者,这样埋在水里,可以毫无拘束的哭泣,而不被任何人看到。
等到满心的悲伤和凄凉终于被释放的差不多,方洁抹了一把脸直起身来,她戴上眼镜抿着嘴唇叹了口气,刚想往走廊里走,却碰上了从厕所隔间里出来的许琰。许琰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也刚刚大哭过,她冷不丁的遇见方洁,有些讪讪的。方洁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笑了笑——原来,面对离别,大家的心情都一样;她不是这个学校、这层楼、这个宿舍里唯一孤独无依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