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4章(1 / 1)
那一年春天飞雪十四岁。
四月中旬父亲任奇将任聆花许给了武当派俗家大弟子卫清风。这个婚约轰动了江湖。卫清风不但是天下第三大派的下任掌门,也是后来被称作四大公子之一的卫明心之兄。凡见过卫清风的人无不赞他儒雅知礼。比起被誉为孤高清绝、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卫明心来他更显温厚。要知武当派在江湖享有盛名。比起其他道教流派,武当派更是独得圣恩。那时朱斐之父朱临涧尚在位,已是派人几上武当。因为朝廷规定严禁百姓随便出家,对武当派的推崇也就尤为突出。武当派俨然有凌驾于少林峨嵋之上的趋势。后来朱斐更下旨命关平侯张樵等重建因战火被毁的武当官观。虽然那是后话,在当时已有了苗头。论地位,武当派与蛟龙帮一个是泱泱大派,一个只能勉强算是中流。论家世,卫家世代为官,进士出了不知凡几,任家祖上只是穷乡僻壤的务农之人。虽然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卫清风偏偏就要定了任聆花,派人来求亲。任奇自然是一口答应,问都没问任聆花一声。想想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谁舍得推出去呢。没料到任聆花居然不肯。任聆花已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再怎么人美花娇年龄都偏大了。任奇想不通她还有什么好挑。然而任聆花放出话来她绝对不嫁卫清风,只为她心上已有了别人。那人是谁她却不肯说。任奇怒极,三番两次传书与她要她回帮,都被任聆花拒绝。聪明如任聆花自然知道她一旦回来就再无脱身之术。对于她的拒绝,非但是帮里人不满,整个江湖都没几个人同情她。卫清风肯要她是她天大的福气,她不肯那真是给脸不要脸。
飞雪不明白既然都说那个卫清风好,大姐为何不愿意,但是她想大姐总有她的道理。飞雪告诉荆尘听的时候,荆尘回答道∶“话是如此没错,可是蛟龙帮上下都盼着靠这个联姻扭转逆局重振帮威,你姐姐不肯岂不是灭了大家的希望?”
此时的荆尘已非往日那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满了十七岁的他因为武功出色为人恭谨而地位渐固。林自白对他并未放下戒心,但帮中缺人,他又有这样的才干,所以不得不用他。荆尘就如一味良药,服是要服的,但必得小心谨慎地服用。在同一辈的子弟中,与他同岁的任诘月和他最是交好。任诘月也是蛟龙帮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虽然比不上任聆花――聆花的出色在蛟龙帮中是个传奇,任诘月还是很让父亲满意的。同时他头脑清晰悟性好,对荆尘更是不存偏见,并视为好友。
那年夏末任奇借林自白的手谕终于将任聆花调了回来。得知大姐要回来的消息飞雪兴奋不已。一别经年,飞雪存了太多话要说与大姐听。
飞雪记得那一天是八月十三。任聆花在黄昏时分进了院门。飞雪一直候在那里,因此第一个迎了上去。任聆花清瘦了不少,下巴尖了出来,眉尖有了郁色,一双昔日流光溢彩的妙目也似是黯淡了些。然而随着年纪增长,她的妖娆婀娜更增了数分,像是牡丹开到了极盛之时,在这夕阳里端的是明艳照人。看到飞雪任聆花眼睛一亮,疾步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细细打量,口中赞道∶“小妹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发标致了。”
飞雪羞红了脸忸怩道∶“大姐坏,刚回来就取笑人家。”
任聆花抚摸着飞雪鬓发微笑道∶“傻丫头,跟我害什么臊呢?”
这时父亲手下陈三娘走了过来。陈三娘是任奇手下,现在做了任奇的女人,但她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名分。她瞧着任聆花脸上露出惊异之色,怔了片刻才行礼道∶“陈三娘见过任右使。”任聆花为蛟龙帮右使,身分在她之上,比父亲只低半个阶。
任聆花略略点一下头便牵着飞雪进了正屋大厅。任奇刚巧在家,听到声音从隔壁房间转了出来。见了女儿不由高兴,朗声道∶“聆花呀这么久也不回来一次,教我好生念得紧。”
“女儿不孝,让爹爹操心了。”任聆花行了礼后便静立不动,并无久别重逢之喜。
飞雪站在一边半点得不到父亲的注意。任奇对这个小女儿向来不甚在意,飞雪早已习惯了,时间长了连失望都化得净了。
那边任奇忍不住已提起婚事∶“上月卫清风送书过来问何时行礼。聆花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要知任奇此时已升任副帮主,又是向来习惯于下命令的,此刻肯问别人的方便那真是难得。任聆花淡然道∶“我不嫁。”
这三个字如平地惊雷般叫任奇眉峰一攒,神色不豫。他忍了下去放慢声音道∶“你对他有何不满?论才貌他哪一点配不上你?”
聆花默然半晌才道∶“我心里有了别人怎能嫁他?”
“那人是谁?”
“又有什么关系?我终归是不嫁卫清风的。”
任奇按捺不住一拍桌子∶“你眼中到底有没有你爹我?问什么你都不答,要你回来还得请帮主出面。”
任聆花直视父亲道∶“女儿是不孝。可是婚姻大事岂可草率?”
“草率?你说我草率?如此佳婿多少人求都求不得,你居然还挑三拣四!你若说出来个更好的我便由得你去。”
任聆花眼中掠过一点苍茫,高声道∶“何为好又何为坏呢?只要不是我想的那人,便是天下无双的我也不稀罕!”
任奇冷笑道∶“你倒有志气。可你有没有替帮里想一想?大家这般费心以图重振帮威,你娘、你大哥都是为此捐躯,你只想着自己可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任奇声音重如磐石。
任聆花脸上凄然,缓缓道∶“爹,牺牲还嫌不够多么?”
任奇一震,立刻道∶“要成功怎免得了牺牲?”
任聆花苦笑道∶“天下如此之大,拼到何时才叫成功?我累了。”说罢竟转身就走。
任奇想拦她,却被旁边陈三娘一个眼神止住了,沉着脸看着任聆花带了飞雪离开。
飞雪跟着大姐进了自己的房间。任聆花因为常年不在家里已事先吩咐过不用另外收拾屋子,和小妹一起住即可。坐在床上,任聆花手中把玩着一把团扇的流苏半天才道∶“天气就要凉下来了。”语毕一抖手腕,那团扇笔直飞入两尺开外的黄杨笔筒。对于任聆花来说这只是雕虫小技而已,看在飞雪眼里就大不一样。飞雪羡慕地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般身手就好了。”
任聆花含笑瞧她一眼道∶“小妹这样就好。学了武功又怎样?不过是杀人而已,没半分乐趣的。”
“可是我觉得自己很是无用,什么都做不了。”飞雪怅然道。
任聆花拢住她肩膀低声道∶“我只要你过得好,飞雪你一定要快乐。”
飞雪抬头望向她,从任聆花眼波深处她看到一种浓厚的悲哀,大姐的神色就像是暴风雨前夕最后的星光一般亮得分外凄怆夺目。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任奇红着眼大步闯了进来,指住了任聆花的鼻尖破口大骂∶“贱人,你怀的是谁的种?”
飞雪大惊。任聆花倒是面色平静,仿佛早知道会有此刻会有此景。她整整衣服翩然而起,淡然道∶“自然是他的孩子。”飞雪想这个他该是指那个大姐心爱之人。
任奇气得须发乱抖,恨声道∶“你丢尽了我的脸,白费我这么疼你!”
“我为蛟龙帮尽的这些年力该是抵得上您的疼爱了吧?”任聆花语带讽刺。
“打掉这个孽种,否则别怪我心狠。”
飞雪打了个哆嗦,害怕地仰脸看着父亲。为何父亲的面目在她印象里总是这般狰狞?他疼大姐远比疼自己多了百倍啊,难道就能够这么一笔抹销?
任聆花嘲弄道∶“难道父亲大人到现在还不死心要把我送进卫家大门么?他们岂肯要我这残花败柳之身?”
任奇顿了一下,显然他是动的这个念头。经她说破,任奇也不再隐瞒,索性抖了出来∶“你打掉它,只要大家不说谁能知道这件事?”
“哦?连卫家都敢骗?我既不肯又为何不说?”
任奇怒道∶“你偏要和我作对不成?”
任聆花道∶“是爹爹不放过女儿。”
此话一出,任奇默然,半天才道∶“我求你你也是不肯?”
任聆花呆了呆才道∶“对不起,可是女儿心意已决。”
望着铁了心的聆花,任奇似是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整个人钉在那里神色复杂,像是在考虑一件极难做决断之事。屋中一时间静寂如死。然后飞雪睁大了眼睛。她看到父亲猛扑过来,凌厉的一拳直击大姐小腹,父亲的那双眼悲愤交集更带了浓浓恨意。父亲以拳法出名,而现在他竟是以此要亲生女儿的性命。任聆花背后就是床,她无处可避,这一击又来得太快,她只能出手还击。可是论内力她自是不及任奇,当下被打得向后飞出,后心撞上墙壁。飞雪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就见大姐滑落下来躺坐到床上。不待任聆花起身,任奇又是一拳挥了过去,拳头夹着风声击在她腹部,当即打出她一口鲜血,喷红了薄绿色的帐帘,也染红了飞雪的视线。这第二击她甚至没有再挡。飞雪永远忘不了大姐那时的眼神,那样凄切悲哀,却又有一种得到解脱的快意。任聆花眼中无恨,嘴角甚至现出一抹突兀的微笑,看得飞雪手足冰冷,心底滚油似地翻腾。
任奇料定任聆花是活不成了,眼中一暗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飞雪看着父亲僵直的背影消失后爬到床上,握了大姐的手大哭。任聆花细若游丝地道∶“飞雪莫哭。这样……这样也好,反正这孩子黄泉路上有我做伴。”她说着泪水潸然流下。她略转转眼珠看向飞雪道∶“我只是放心不下你。飞雪你一定要快乐。”
这是一天里任聆花第二次说同样的话,飞雪大痛。眼看大姐下身溢出血来,飞雪知道孩子是已先去了,当时撑不住号泣起来。再看任聆花眼睛半闭已是悄无声息,竟是秋凉花谢尽了。
这时有人靠近,飞雪以为是父亲去而复来。没料到身后竟立了个年轻男子,极浅的水蓝色长袍,眉目如画,神情里有着少年式的温宛。见到任聆花惨状,他惊露惋惜之色,伸手在她腕上一探,摇了摇头,便要抱起她来。飞雪立刻扑过来阻拦∶“你是谁?想干什么?大姐都死了,你们还不放过她!”
那男子瞅她一眼低声道∶“我是来完成她的心愿。你想她愿意留在这里么?”
飞雪凭直觉相信他,她收回了手。那男子温和地对她道∶“这是你姐姐自己选的路,前头还很长,你不要为她太伤心,她会不忍的。”
飞雪不太懂他说的话却奇迹般地收了泪。那男子向她微微点了个头便抱着任聆花转身出门。飞雪跳起来跟过去时落日余辉未褪树影不动,暑气极浓的院中却没了两人踪影,若不是有斑斑血迹作证,刚才种种倒像是一场似醒似睡间的大梦。从此后聆花走出了飞雪的生命,她的脚步如尖刀一般重重划在飞雪心头。
当晚飞雪从奶娘处得知那男子就是公子蓝。因他留书与任奇说任聆花是他好友之心上人,任奇只好不追究了。当时四大公子的名号尚未响起,天下只有一个公子蓝。朱斐虽只是个藩王,深得圣上之心已是不可轻视,将来天下落入他手也不是绝不可能。而公子蓝年纪虽轻却是朱斐帐下重用之人,据说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武功修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朱斐重武轻文,对他甚是器重,前途显是不可限量,故此任奇不肯轻易得罪他。那好友的身分不明也只能算了。任奇修书给卫清风只道家门不幸出此丑事,已经手刃爱女已正家风并洗卫家之辱。世人都赞任奇大义灭亲是真英雄。卫清风回书表示此事不再追究。一场风波过去,武当派从此后给了蛟龙帮不少好处,并暗中扶持,因此也有人背地里说任奇死个女儿换来的也算可观了。当日悲痛之中飞雪不及细看公子蓝的容貌,后来想起来的只是他清雅从容的态度而已。
因为无人给任聆花造坟,飞雪只好偷偷在极目苑中祭拜她。听说任聆花爱酒,荆尘偷了酒来给飞雪。荆尘之父荆为岗因是叛帮的罪名也落了个无碑无墓的下场。荆尘也只能在苑中烧些纸钱,那纸钱还是飞雪瞒着人铰的。两人同病相怜,更走得近了。
那一年飞雪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