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3章（1 / 1）
那一年飞雪九岁。
大姐任聆花十八岁，已经名列“三花两凤”，因其烈且艳被唤做“牡丹刀”。任聆花使一柄薄而轻的刀，论刀法已经跻身一流好手。帮中人也都赞不绝口，说她这么年轻练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易。飞雪难得见到她一次。因为任聆花经常在外奔波，父亲召她也不一定就回来。二哥诘月的武功据说也是突飞猛进。飞雪虽不是练武的材料，还是被父亲逼着学轻功。因为进展慢，父亲的脸色总是很难看。飞雪为此亦很难过，虽然她已经尽了全力。她常常在一个人躲起来哭泣，为自己的力不从心。泪水是不能被父亲看到的，因为眼泪是刚烈的父亲痛恨之物。除了大哥死的那天，飞雪从未见父亲流过半滴泪。飞雪同时更加地不愿见人，她目之所及每个人都强她百倍且视她为尘埃，这使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及其渺小。
随着夏日到来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一日趁父亲不在，飞雪溜出门去左近的一处池塘纳凉。那池塘位于一处废弃的园子，据说是白正霄当年为爱妻所建。白正霄之妻原是那一代出名的美女，姓相，闺名宛宛，出身于上天山派，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于帮内一场纷争。正是在那场纷争后白正霄步入了他的鼎盛时期。自她死后这园子就闲置了下来。白正霄一死帮中萧条，更是无人来过问这里，园门的锁早已锈死。自从偶然来过后，飞雪爱上这里的清幽。特别是位于园子中心的那片池塘，到了盛夏开满雪白的荷花，清风吹拂下花摇叶动清香袭人。想必当年白正霄为这园子下了不少力气。飞雪那点轻功都用在翻墙上了。只有在这里她才敢恣意享受属于一个小女孩的快乐时光。
因为暑意太浓，飞雪脱了鞋袜将一双莹白天足自然伸平，靠着一株大柳树面对池塘躺下。蛟龙帮的女孩子都是不缠足的，因为那样她们会成为累赘。时间久了飞雪困意上来，便闭了眼打盹。然而睡了没多久树身突然震动起来，柳条打在她脸上微微地发痛。飞雪惊醒，探头向身后张望，却见一个十岁出头、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一拳拳砸向树干。他眼中明明有泪水流下，口中却不出一声。
飞雪连忙爬起来拉他∶“不要打了，手会痛的! ”
那男孩子见突然窜出一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停下已经红肿破皮的手戒备地看向她。他生着一张神气的方脸，虽称不上英俊自有一种魅力。尤其是那双大眼更是极为有神，要不是还有一些稚气，幽幽地望过来简直不像个孩子。
“你是谁?”他冷冷地问。
“我叫任飞雪。你呢?”
那男孩子带几分不情愿地回答道∶“荆尘。”他接着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显然是戒心仍存。
飞雪不好意思地道∶“睡觉。对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荆尘脸色更坏了∶“我是前天才来的。”
飞雪不由得啊了一声，立刻明白过来。早些时候就听说过副帮主荆为岗因叛帮出逃被杀，因为荆为岗亡妻是前任帮主白正霄的妹妹，他们的独生儿子得以保全了性命。想来这男孩子便是荆为岗的儿子了。飞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下才道∶“你放心，这里只有我来。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尽管躲到这里来好啦。”
荆尘仔细看了她一眼，为她的善解人意，面色也缓和了下来。
飞雪指着塘中荷花道∶“这么些年虽然没人管花还是开得这么好看。”
荆尘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道∶“我小时候也曾来过。那时候还没有上锁，园子倒已经荒了。这里原叫极目苑，暗嵌了舅母的姓。”忆起往事，荆尘眼眶又湿了。
飞雪偷瞧着，怯怯地伸出小手握住荆尘的手指仰脸道∶“没关系的，有我呢。我陪你。”
荆尘听了飞雪的话原不以为意，然而他低头望进她亮亮的双眸心中一动神色也温柔起来，回手握住她道∶“谢谢。”
飞雪灿然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两人就在极目苑中碰头。只是不同于前途无望的飞雪，荆尘每日必须去培春堂受训。培春堂专司教化，上午攻文，下午习武。蛟龙帮中凡满了七岁的男孩子都须接受训练。女孩子则由家人管教。为着荆尘的身分，他在堂中的日子极不好过。现任帮主林自白的儿子林驰处处找他麻烦，堂主李醒也偏向林驰。飞雪从未看到过有人像荆尘一样总是伤痕累累。
荆尘是骄傲的，他受了怎样的委屈都不曾对飞雪吐露只言片语。然而飞雪知道他苦。他那般硬骨头怎么受得了委屈？因为父亲副手马贵的儿子马闻赤也在培春堂，而马闻赤之妹马闻翠因为是父亲的干女儿，经常出入家里。有关荆尘的消息都是飞雪从马闻翠那里一点点套出来的。飞雪每天都替荆尘提心吊胆，却是有心无力。荆尘有时候会对飞雪说等他再大一些他愿意带她远远地逃走，两个人种田织布不再受气。不知道为什么飞雪听了却无向往。荆尘本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每次都是飞雪在那里咕咕唧唧地东拉西扯。荆尘从未嫌过她烦，不管她说什么都温柔地在那里听着。他曾对飞雪提过，他原有一个小妹妹，可惜两岁时便夭折了。妹妹死的时候荆尘伤心不已，因此飞雪就像他的妹妹一般。对于飞雪来说荆尘是个特别的存在。她见得到的人原本不多，这些人中对她好的更是少得可怜。大姐任聆花离开家后就几乎再没有人肯花时间和她在一起了。但是荆尘肯。他不在乎她武功低微，不把她当废物。更重要的是，飞雪觉得他需要她，他是惟一需要她的人。这让飞雪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有了意义。她习惯于用自己的小手握住荆尘粗糙的手指，感觉他在她手中的温暖，那是飞雪最快乐的时候。荆尘习惯轻轻摸她的头，拥她在怀，把她当作惟一的亲人。可是园中时光太短，他们不得不一次次重新面对现实。
终于有一天，令飞雪担心已久的事发生了。由于在和林驰的比试中荆尘赢了，荆尘被林驰诬陷使诈。荆尘哪里承认，一番争辩后忍不住对林驰大打出手。李醒大怒之下也不求证就对他出了重手，自然因为是他伤了林驰，帮主面上无法交代。荆尘断了右手手骨和两根肋骨，再加上内伤直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床。听到荆尘受伤的消息飞雪大急。然而她甚至无法去看他。那一个月飞雪坐立不安，在夜里蒙在被子里哭，只恨自己无用，并加倍地感到孤独。因为有了荆尘而涌出的一点点快乐像小小的冰块，经不起烈日的烘烤。她天天都跑到极目苑中等着，明知道他不会来，还是忍不住。
她有一回问奶娘∶“他还小，为什么帮主不放过他?”
奶娘叹口气回答道∶“江湖无老少啊。他虽说小却都看见了听见了。留着他帮主怎么放得下心呢？”
飞雪听得心头一颤，想起初见荆尘时他的样子。是了，他哭都不敢在人前哭，以他那个脾气忍耐是怎样一件难事啊。飞雪思来量去总是不踏实。当荆尘那一天再度出现在极目苑中，飞雪呆了半晌才醒过来，立时扑过去抱住了他放声大哭，直哭得气咽声干，人都软了，水一般瘫在荆尘怀中。这倒把荆尘惊得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有着这般激烈的感情。他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发誓一般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从此后，飞雪听说荆尘不再反抗。他没有再赢过林驰，不管别人如何挑衅他都保持沉默。他眼中的倔色也跟着淡了。往日飞雪熟知的那个脾气倔强的荆尘渐渐消失在日日的忍耐中。飞雪所能做的只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抚平他皱得越来越深的眉头，拼命让他至少在极目苑中能够忘记他所受的痛苦然后再送他回到外面的世界。
那一年飞雪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