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恋杀(1 / 1)
蓝霁怎么能忘得了那时候鸾的表情?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突如其来狰狞丑恶的欲望?她懵懵懂懂间似乎只记住了方峥扭曲的脸和剧烈的疼痛。那种痛因为伴随着恐惧而深烙心头,令她在方峥离去后爬到灌木丛后蜷缩成一团。当蓝霁沿着血迹找到她时她已经呈半昏迷状态,巴掌大的小脸上混混沌沌惊恐而无措。是蓝霁将鸾抱回房间为她清洗伤口,鸾惊痛的神情哆嗦着的肩膀和身下停不住的血使他愤怒。蓝霁当时就忍不住要去找王府大总管柳天赐告状,还是裴心得了通报命人把他拖回了霜华院。裴心对像只刺猬一般炸起来的蓝霁言道∶“方峥眼下是王爷跟前的红人,你又是什么身份?你若去告了那丫头今夜就会被送到他床上,她活不成还要带着你跟方峥结怨。你想替她出头却有谁肯听你说话?”裴心吐出来的字句平板冷淡却浇灭了他的激动,最后还是裴心教人请来大夫止住了鸾的血。那时候蓝霁是感谢裴心的,以为他还有一点善心。
蓝霁没想到今番要他亲手将鸾送到方峥手上,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想不出来便垂了眼不动。还是鸾开了口∶“我都知道了,方峥来过的事,这不是你的错。”
鸾清楚,蓝霁为什么去追纪云起?那自然是为了她,可是裴心一句话就让他白费了心机也断了自己的生路。鸾握了蓝霁的手道∶“让我靠一下。”然后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你长得真快,比我高呢。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能独当一面了,现在做不到的那时候都可以做到。”
蓝霁感受着她手心的热度头发里淡淡的香气仍然是说不出话来。是的,他对她发过誓,总有一天他会执掌大权,只有权力能够让权力低头。可是那一天迟迟不来。
鸾抬起头退后一步抽出了手嘴角牵出一抹勉强的笑容∶“让人送我过去罢。”
蓝霁掐住了自己的手心,他宁可她自己了断也好过送入虎口,而他也知道她不会这样做来令他为难,他可以不理方峥但拧不过裴心。蓝霁缓缓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鸾的脸许久才向已等在门外的孟墀吩咐道∶“你送鸾过去。”
孟墀答应了一声,鸾转身出门随着他脚步沉重地走远。蓝霁望着她背影心中恨极,他恨方峥但更恨裴心,为他生生将鸾逼入绝路。
孟墀将鸾送至玲珑园。这是多年前燕王来姑苏游玩时买下的房子后赐予了方峥,取名玲珑是因为影壁后安置的一方太湖石虽小而形美,其瘦漏空灵深为方峥所喜故起名玲珑,这园子也便成了玲珑园。自燕王北迁后方峥其实难得有机会过来,孟墀也是头一回来。一仆人领了孟墀和鸾绕过影壁沿右侧一条平顶抄手廊进第二层院落,驻足在一间挂着“盈虚斋”匾额的正房门前垂首报上。门口一名男子反身进去通报后出来示意他们进去。鸾紧随孟墀踏上石阶又跨过门槛后走上两步便默默跪在了青砖地上,她听见孟墀向方峥请安,感觉到方峥投过来的轻轻一瞥,那一瞥好似锋利的薄刃打个转儿就已经削去了一片头皮令她头顶上热辣辣地如流火烧下。
方峥向孟墀微笑道∶“我听说裴总管这些日子身上不太舒服心下很是挂念,不知道现在好点了没有?前几日新得了高丽传来的野山参,削薄了每日含一片据说顶有功效,还烦请蓝公子转交。”
蓝霁是以郡王伴读的身份入的王府,是以方峥须尊称他一声公子,这一点是令方峥不乐之处。想蓝霁出身商家若不是裴心举荐如何能与名门公子一同入府伴读,又如何能年纪轻轻而得燕王青睐?这次蓝霁不得不亲手将鸾奉上心中一定不好过,况且说明裴心不敢开罪自己,这让方峥感觉愉快。
孟墀替蓝霁谢了赠参之情后便告辞而去,单留下鸾继续跪在地下。房门在身后关上,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鸾看见方峥黑地紫线挑花的袍角拂到了自己身前。
“你躲得过我还躲得过命去么?”方峥悠然地说道。太阳还在天上,鸾的心沉进了阴影,她的右手一直紧攥着,此时突然动了,一点寒芒掠过空气笔直而急速地插向她自己的胸膛。几乎在同时方峥也动了,他弯腰伸手的过程似乎要缓慢得多也柔软得多,拈取发丝里一片落叶般地温情脉脉,然后鸾的右手腕就落到了他手中,啪的一声脆响后一柄带机关的小巧匕首自鸾软软垂下的手指间滑落在地,被方峥一脚踏住。
方峥就手拽起鸾,左手勾起了她的下巴在耳侧低语∶“你还能折腾到哪里去?”
鸾的手腕痛得让她发抖,骨头必定是被捏碎了,在方峥轻轻的揉搓下碎骨磨着血肉。
“为什么是我?”鸾咬着牙问。
方峥微笑着看她,看她额角渗出的冷汗滑过她惨白的面颊口中说道∶“你不记得我了?”
“我自然记得你,禽兽不如连个孩子也不放过!”
方峥却笑了∶“不,不是那一次。”他放开鸾看她摇摇晃晃退后一步才道∶“你未进王府前住在平南街,你爹是个货郎酗酒粗鄙你娘早早扔下你跑了,你倒是活得兴兴头头。有一日我路过平南街被一个小乞丐险些撞上我踢了他一脚是你跳出来骂我,啧啧,那叫一个泼辣。那时你不过七岁罢。”方峥靠近半步悠然道,“当时我就想,这孩子欠□□呢。我倒要看能不能把你扭过来。”
“就因为这个原因?”鸾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根本忘了这件事,或者说这种事太多了。平南街住的大都是穷人,小孩子们都吃穿得像乞丐,虽然他们并没有乞讨过依然被路人躲避着还时不时挨上一脚。就像方峥,因为嫌脏所以才不用手打。鸾最恨这些不把他们当人看的有钱人,可再也想不到会有人为这个记了这么久。
方峥点头∶“你都敢当街训斥我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那时我刚刚得到王爷赏识组建大风堂,正好王爷下令私下招人我便让人把这消息透露给你爹,果然他将你卖进了王府。正如你骂过的,我心胸狭隘心狠手毒,那又怎么样?你当初骂得痛快可料到会有今天?祸从口出这句话可懂得了?”
方峥伸手拍拍鸾的脸庞轻快地笑。
“你是个疯子。”鸾盯着他道。她狼狈苍白更显得眼睛闪亮看得到里面的火焰,再微弱也依然存在的火焰,美丽得令人有掐灭它的欲望,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方峥的手收紧了。
“我本来已经放下了你这桩,不料你跟蓝霁搅到了一起,他算什么东西?他娘是王爷睡过的娼妓转手送了商贩生下来的,这么一个人居然敢护着你。你不是练武的料原本只能丢到乱坟岗却被他求了裴心保你,再料不到裴心竟然肯了。这倒教我奇怪呢,你猜是为了什么?”方峥直逼问到鸾的眼前。
“就算他娘原是娼妓也比你来得干净。”鸾这句话招来方峥反手一巴掌打得她眼前金星乱迸牙齿松动。
“你激我杀你可没那么容易。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裴心知道的最多,这一点我比不上可对付你还绰绰有余。”方峥脚一勾方才那把匕首已落入他右手,这边左手点了鸾几处穴道勒住她颈项逼她张开了嘴那匕首便划落下来。鸾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剧痛袭来,她听见自己的惨叫,清醒地明白他做了什么。他切断了她的舌头,不急不缓让她充分体验到疼痛的弥散。血涌出来呛进鸾的喉咙并向外奔淌染红了衣襟。鸾死死地盯着方峥浑身哆嗦,几乎便要晕厥过去。
方峥放开手看鸾倒在地上,鲜血沿着她洁白的脖子一缕缕流淌下去积成一滩。然后他丢下匕首掏出手帕擦抹了一下手指上溅上的血将手帕也轻轻抛落,笑道∶“我最恨有人指着我鼻子叫骂,尤其是像你这么低贱的人更不可饶恕。可我还是舍不得杀你所以只封住你的嘴,你不说话的时候才温柔,女人就是要温柔一点才活得长。”
方峥抬腿欲行之际又停下来低头道∶“哦,对了,刚才说到为何裴心肯保你,我后来才想明白了,他是拿你牵着蓝霁哪,倒是下了一番心血,可如今留着你没用了。”
方峥说完了才唤人来为鸾止血并将她关押起来。鸾断舌之事当夜就传到了蓝霁耳中,次日蓝霁离开之时留下了一屋的破碎家具并吩咐孟墀全部清理干净。
蓝霁快马回到燕王府已是十天后的事了。他先见过了王爷将经过一一禀明,燕王并无责怪他办事不力的意思,从表情来看似乎心情很不错,只说让他去霜华院见过裴心后再过来,蓝霁心里揣度不出只能先退出来奔霜华院。
进了院门却见虽是盛夏一院萧条竟有入秋的意思了,裴心坐在院中心那棵老槐树下的黄杨太师椅上一身黑衣面有病容,蓝霁进去也不曾投来视线。蓝霁行至离裴心五步远的时候单膝跪下行礼问安,裴心哼了一声并不教他起身,他也就继续跪着汇报了一番。这边话说完了裴心才哑声道∶“有唐门插手也好,我们可以借机看看唐问的实力,可你包庇鸾这事怎么说?王府的规矩先不说,你是不是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蓝霁垂着头说“不敢”。裴心冷冷一笑∶“你胆子大着呢,沈秋水和相锦罗事你真的按照我的吩咐做了?”
蓝霁心中一紧,他没有毁掉那堵墙又以钢针送他们上路无论哪一桩都足够触怒裴心,关键是彭双与盛千回是怎样处理的后事,那枚钢针有无从骨灰里取出,换句话说就是这两个被裴心划归他管的人是否真正向着他了。蓝霁决定赌一把,他扬起脸道∶“不敢欺瞒总管,都是按照总管吩咐做了。”
裴心望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缓缓道∶“很好,很好。你过来。”
蓝霁觉得后背都汗湿了,他起身走过去跪在裴心面前竭力保持镇静。树影罩着裴心同样的黑,而现在他自己也身处这阴影之中。
裴心低头看着他乌黑的发顶道∶“你今年就该十五了罢,跟了我也有八年了。小郡王的书读的差不多了你这个伴读该撤了,我一直想着给你安排个正式的职务可你若当了王府的管事身份上反而要降日后有的麻烦,恰好去年没了独子的蓝田蓝大人前几日来访,他家人丁单薄只剩一房又是知道你的,愿意与你家联宗让你过继过去为子,这样你便能脱了商籍。不久便是八月十五了,仪式就放在那一天,你父兄我已经知会了想必这几天就能过来。”
蓝霁听到后来已经呆了,蓝田他是知道的,虽说同姓但并非同枝,没有什么个性也没有什么才华,靠着祖荫捐了个官又因有一个妹妹嫁与燕王妃兄长得以升到五品散职,每年都会亲自来王府送年礼,尽管他人微言轻宦途已到了头但远祖家世显赫即使到了末枝也不变。过继给他意味着自己有了一个体面的身份,同样姓蓝然而再无人敢嘲笑他出身卑微,对蓝田而言自然也有好处,蓝霁挣到的前途便是蓝田的前途,家道可兴,已经嫁出去的两个女儿有了娘家撑腰,待字闺中的三个女儿日后有望嫁到更好的人家。这是一笔对几方都有好处的交易,然而蓝霁有自己的打算,这样以来却是断了他的后路。
蓝霁抬头想说什么裴心向后一靠摆摆手抢在了头里∶“你那点算盘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大哥惦着你回去继承家业你以为你还回得去?我栽培了你多少年?可能放你走?你就等着我死那一天了对不对?我告诉你,哪怕是王爷看在你卖命一场的份上肯放你走我这里先通不过,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罢。”
蓝霁仰望着裴心恳切地道∶“总管栽培之恩永不敢忘只是我志不在此也无凌云之才不能回应总管厚望。蓝家小本生意原不值一提,但做到今天地步都仰仗的是王爷恩泽总管提携岂敢不肝脑涂地轻易放弃,唯大哥无子二哥早夭三哥又无意于家业还指望我回去打理,望总管海涵。”
裴心黑沉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嘲讽∶“家业?你们蓝家那点家业不提也罢,你自己也清楚若不是因为有你进王府你家生意如何能昌盛至此?这是王爷的恩典,蓝家放得下王爷也没什么可说,可我在你身上下的这番心血你怎么偿还?你不是什么不世出的美玉全靠我一点点雕琢出来,凡人做事必有目的我自然也不例外,这一点你今后总会知道。我若有放你走的意思当日便不会收你进来,这你不至于想不到。我也算是替你操心不小,将来我辛苦建立起来的这一班人马统统都是你的,连王爷都号令不动。这么个班底你说扔就扔把他们可置于何地呢?”裴心低头审视一下自己变形的双手继续道∶“我这身体是毁了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可若无我经营策划取得大权也活不到现在又能得谁尊重?你呢?你以为你离开王府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么?权力是护身的盔甲是高烧的红烛,你脱掉了盔甲也还在战场上掐灭了红烛也还在黑夜里,你靠什么保身?只怕最后落到比我当初更不堪的地步。”
蓝霁叩首道∶“谨受总管教诲。”
他岂能不知裴心不会放他,只是要借此摸摸裴心的底看他将自己放在怎样位置。
裴心说完这些话有些累了便微微一挥手道∶“去罢。”
蓝霁起身退下后裴心勉力站起走了两步,却被阳光晃到眼睛脚下趔趄立刻退回到树影里去,摇了摇袖中银铃召出等在厢房的两个侍童。两人都是十一、二岁上下穿青缎掐边的窄袖白衣白裤模样乖巧温顺,走过来扶了他进屋坐定又奉上温凉的药汤。裴心三口两口饮尽后命其中一人拿来一只封口的粗陶罐,这便是盛放沈秋水相锦罗骨灰的容器了。揭开盖子灰白的骨殖露出来分不出你我,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裴心用手指拨了拨,指尖所触不是温热的肌肤,他曾经渴望触摸的相锦罗的如玉肌肤已然焚尽,也感受不到那双雪水般清澈的眼睛,那眼睛曾让他性命相托。江湖两盏明灯陨落得如此不堪。他复将罐子递给小童道∶“一半埋在槐树根下面一半换个小些的坛子放好了,今夜教蓝霁写封信给相琉请他来拿走。”
他很疲倦,疲倦以外是浑身骨格的酸痛,要下雨了,而且是暴雨,他这样想着。
蓝霁离开霜华院后又去见燕王朱裴,朱裴也说起过继给蓝田之事,蓝霁谢了恩陪朱裴说了几句话正准备告退外面报小郡王到。丫鬟打起湘妃竹编的绿门帘,朱鸣郅满面笑容大步走进,先向父亲请安然后过来拍拍蓝霁的肩膀道∶“这一趟辛苦了,去了这么久怪让人惦记的,我还跟父王说呢也不让我跟着去。”
这朱鸣郅只比蓝霁大一岁看着高壮些,面庞与他大哥朱鸣霄仿佛但轮廓柔和一些,眉目英挺肩宽腿长站在那里颇有气度。蓝霁进王府时燕王还滞留在京,家塾里亲戚的孩子很多,朱裴早就吩咐过了不可仗势压人,小孩子拌嘴打架告上去两边都罚。朱鸣郅有时候打不过弄得鼻青脸肿不免沮丧,等蓝霁去了又被指给做他做伴读局面便大改。蓝霁年幼时也是个淘气的,虽有裴心管着但家塾里的事裴心亦不插手正好借此机会发散,因此两人一拍即合尽着折腾了一把。后来燕王获准来到北疆封地各亲戚家的孩子大都没有跟来,来了的也不再进王府设的家塾,朱鸣郅身边唯剩了蓝霁一个,两人情分之深自然不比他人。
朱裴笑道∶“阿霁他去是有正经事做,你跟去了没的添乱,现在一回来不就立刻叫了你来还罗唆什么?”又向蓝霁道,“等过两天过继仪式一完我们也算一家人了,你这个兄弟还要你多照应。”
蓝霁忙道“不敢”,然后告辞回房。
朱裴回头问朱鸣郅∶“昨天蓝田家的四小姐你见过了,觉得如何?珞珞想留她在府中住几天。”
“模样还好人品也大方,珞珞身边没个伴儿嘀咕得久了,这下可好了。”
朱裴笑道∶“蓝田打的好主意,是要咱们帮她找个夫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母亲答应下来了。”
朱鸣郅也笑∶“柳总管前两天还说起呢,这些年他送礼是个幌子咱们府里还回去的才是真的,阿霁到了他那里我觉得委屈了。”
朱裴收了笑容道∶“本来也不想费这个事,但阿霁原没打算待下去不这样收了他的心日后裴心走了恐怕拦不住他。你皇爷爷去岁开始添了气喘的毛病一直不见好身子越来越虚,太医院里打听出来说不出两三年的事了。李微贤又上了折子要收缴兵权父皇准了,这是在替鸣远清道。要不是北边赫族人近来势力大长西边羟人又频频作乱我们几兄弟的兵权哪里保得到现在。这些年咱们的情报网全是裴心一手建立,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材又死心塌地只可惜身子已经空了,方峥此人有才干但野心太大虐下太甚不可给予大权。阿霁是自幼培养出来的,秉性才能咱们都知根知底又是裴心花了心血栽培至今,裴心那一班人马都在暗处又皆是江湖人物非我等能够支配,阿霁若放手走了就等于断了咱们一条臂膀所以我才许了蓝田好处教他应承此事断了阿霁的回头路。你可要好好待他,你们从小在一起也和兄弟没什么两样,日后我也要老的,到那时候就看你的了,有阿霁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
话说到这个地步朱鸣郅心头猛跳觉得好像一朵烟花突然绽放,他伏下身诚恳而感激地低语∶“儿子决不辜负父王厚望。”
是夜果然大雨倾盆。
蓝霁一身素衣披散着洗过还未干的头发立于檐下看瓢泼大雨中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并蒂莲。那水红色莲花种在纯白的大缸里墨绿莲叶下养着花斑金鱼,如今花开正盛突遭暴雨摇曳间分外可怜。因为屋里闷热窗户都敞开了,电光闪起时如长驱直入般骇得一个小童儿挤到蓝霁身后抓了他衣服不放。
蓝霁摸摸他的头不说话,雨水极密如同厚实的墙壁并不给人以凉意倒是电光照耀的一瞬感觉要舒服得多。
“霁哥哥”小童儿轻声唤道,“你不在的时候小棋死了。”
“他犯了什么事?”
“小棋打破了总管一只杯子,总管剁了他的手指又命他吞了碎瓷片。”他沉默一会儿才道,“我很怕,这段日子总管越来越严了。”
蓝霁低头看他,小小的孩子已经有了双暗沉沉的眼睛害怕的时候脸上也没有表情,每年都有这样的孩子被领进霜华院每年也都孩子被抬出去埋掉,所以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长不大的小孩子。小图来了有三年几个孩子里算较大的,长的像个薄瓷娃娃黑水银丸一样的眼珠子总被细密的睫毛覆盖着。他今年也有十二了,按裴心的规矩满了十三岁便能放出霜华院,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做事向来妥贴再过几个月便出去了,到时候我想法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小图乌溜溜的眼睛抬起来瞅瞅蓝霁细声道∶“小图先谢过霁哥哥了。”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要看自己的造化,小图很懂得这一点。
同样的夜晚千里之外的京城闷热无比,纪云起自来到京城便赶去拜访了李微贤,收拾整顿又去部里报到兼顾着朋友同僚来会直忙到人仰马翻,今日得了李微贤派仆从来请沐浴更衣后再访李府。
李微贤家世代大儒定居京城也有百年那宅门底蕴非寻常人家可比,纪云起进门之际小心再审了自己仪容方才随仆人到了李微贤书斋。李微贤书斋里都是有年头的紫檀木家具,青玉香炉里炭火已灭空气里留着一点残香,也不知是方才薰过的还是陈年染透的味道,李微贤瘦瘦高高的身体自书案那边站起从容端定地迎了上来。
纪云起见了他只有肃然起敬的份,眼前此人才学品德哪怕是厌恶他的人也都无从诋毁,七十岁的老人了依然腰板挺直精神矍烁雪白的须发一丝不乱正如他思维的条理一般。
纪云起行了学生之礼才落座问道∶“请问大人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李微贤坐回到书案那一侧等仆人出去并带上房门后才道∶“纪大人,这几日想你必然极忙不该烦你前来,只是老夫有一件事想问个明白。大人原该在至少十天前就抵京了,大人曾解释说是途中染疾,老夫不敢质疑,但杜澹台突然失踪下落不明,杜家说是因大人事来京途中失踪,不知大人可知详情?”
纪云起不由吃惊,想想此事须瞒不住便答道∶“当日我称途中染疾实是虚言,受伤被囚是真的。”
他源源本本将事情经过托出李微贤眉头皱紧了∶“燕王怎会出此下策?想必是老夫接连上书奏请皇上削减各王兵权惹急了他担心大人来了势必从刑部也排斥燕王势力故此铤而走险。杜澹台却是危险了。”
纪云起想蓝霁初见他并无留他之意后来态度突变其原因合在此处因道∶“杜先生恐怕是凶多吉少,如果是燕王手下做的不会留下活口,这实在是……,这话不能先告诉他家人,至少要将先生尸骨找回。”
两人沉默了片刻纪云起才又道∶“皇上采纳了大人建议削权各王必有异议会不会引起反乱?”
李微贤摇头∶“皇上在谅他们不敢乱动,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单说插派在各王府的公公是否对东宫殿下也肯尽职就是一桩难事,殿下为确认各王动向一直在江湖上寻觅能人可见效不大。唉,这方面老夫帮不上忙实在惭愧。对了,大人所服唐刑的□□果真无解?老夫去向太医打听打听,宫里或有药可解,这样攥在唐门手里日后堪忧啊。”
纪云起忙谢过了他才道∶“殿下宅心仁厚又一直居于宫中谨守皇上谕令反而不如各王活动自由,尤其燕王三次领兵平乱历时五年足够在军中建立威信,他交出帅印后也还留下了不少亲信门生分布各地这些年大都升上来了。江湖那一部分也是如此,据说从峨嵋崆峒少林武当起很多门派里都有裴心安插的钉子在,有的是从小送入有的是后来拉拢,这上面燕王投进去的银两相当惊人,钉子身份隐蔽连燕王都无法掌握。各地官府向来与这些大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将来一旦有事不能不受影响。”
李微贤捋了长须道∶“这皇上岂有不知唯那裴心做事严谨滴水不露连派到燕王府的公公都探不出把柄来,当然这些公公到了王府上都被架空了供着探得情报谈何容易。”
李微贤的眉头紧紧皱起来肩膀上担着看不到的重荷,那重荷压垮了他的肩膀。多少年了,他一直是文士的良心朝廷的中流砥柱,门下学生几千却抵不住刀枪武力的威胁,文章可论天下然烽火一起血肉亦不可挡遑论纸张?皇上已然不复当年的英姿飒爽李微贤自身也是风烛残年,有魄力有才华心骨正的纪云起是他寄予重望希冀能够辅佐东宫的不二人选。
两个人密谈到深夜才散,纪云起坚持不要李微贤送出来,跟着打了灯笼的仆从往东南角门这边走来。这一带是个小花园,郁郁葱葱的香草灌木在夏夜里抽枝带露发出簌簌声响,眼看要到角门了那灯笼点出的微亮光晕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穿淡粉的绢衣抿着嘴睁大了眼似乎也吃了一惊。
“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那女孩子不答话带着凉意的视线向纪云起脸上扫了一下就快步离开,消失在树后,只听见衣裳摩挲的声响渐渐远去。
那仆人小声对纪云起道∶“惊着大人了,那是我家老爷的长孙女。”
纪云起立刻想了起来。那女孩子的父亲是李微贤幼子李承祖,酷爱音乐成痴,结发之妻去世后李微贤为他定了一门亲事,不想他突然跟了个乐户的女子私奔生下了这个叫李瑟的孩子,夫妻似乎很是恩爱可惜都不善营生穷困聊倒。李微贤恨铁不成钢逼他离开那女子终不能得,但那女子病死后李承祖连孩子都养不起无奈何携了李瑟归家,听说去年也病没了。这件事原本不大,但出在李微贤家里就轰动一时远远近近传了个遍,流眼碎语沉淀下去后的渣滓里如今剩下了这个女孩子。
转眼到了角门,门闩骨碌碌拔开正对上纪云起的管家和等在那里的轿子。纪云起进了轿子就出发了。轿子原本下着帘闷热非常,适才的檀香味道又跟不过来浓浓地充满了小小的空间更觉憋闷,纪云起掀起窗帘往外看。本朝开国三十年国泰民安纵是在京城里也不设宵禁,虽然夜深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夜归人说笑着经过,马蹄声轿子经过时轿夫的脚步声也时有响起。这可称得上太平盛世了罢,无战祸无饥馑休养生息各享天伦,这天下交到东宫殿下朱鸣远手中又可有几十年的安泰,只要能稳住燕王,其他各王便不敢擅动。
纪云起想到他一到京城就派亲信往燕王府呈交索要鸾红的信,他一再叮嘱了要昼夜赶路亲见燕王才可呈信,他笃定燕王不会拒绝惟一的担心是信到的太晚。他一直忙忙到没时间整理自己对鸾红究竟抱着怎样一种感情,他想他只爱过相思,一辈子一个人,在孤枕的夜里怀念她指尖的温度。那么对鸾红呢?那个晚上鸾红在他眼前青丝如浪目光起涟漪,令他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去,没有言语挑逗眉目传情两个人都没有准备一切自然地发生然后结束。纪云起是个男人,相思以前以后都有其他女人,当然全都是青楼买笑。不同的是相思以前他为她们赋诗唱和调弦做画,相思以后他不再做这些,因为他觉得那会对不起相思,连芳死后他认认真真清修了几年绝迹青楼楚馆,可他不认为自己会因为饥渴而突然对鸾红的身体产生了渴望。鸾红的身体并不美,肌肤粗糙容貌也不过泛泛,她没有文才没有婀娜娇态婉转奉承都不会,说到底很难引出男人的怜爱。纪云起绝没料到自己会受她吸引,他也不愿想下去,无论如何他都须救她,以纳妾的方式。那么她爱不爱他呢?
他爱不爱她呢?鸾缩在角落迷迷糊糊地想。舌头很痛,火烧火燎的痛,吃不下东西她只能喝一点薄粥,不到半个月她就惊人地瘦下去瘦到皮包骨头。方峥也不打她,只命人每天把她用铁链拴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水和粥都盛在盘子里搁在地下,鸾不得不俯身饮用。方峥要的就是这种羞辱。鸾不是没想过寻死但蒋龙偷偷将蓝霁的话带到,他说要她等待。鸾危惧等待,因为等待的尽头也不会是她期待的结局,虽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什么。她到了方峥手里才寻死是为避免给蓝霁添麻烦,可既然蓝霁如今还在费心营救她她就不能再去死,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因为感激,另外还有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