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魔(1 / 1)
岐阳城张记棺材铺老板张得发的独子张小五蹲在自家屋顶上拨弄着新得的小弓。对于七岁的男孩子来说这张弓大小刚好,拉开来也不特别费劲。张小五手里发痒跃跃欲试,可惜四下看去却瞅不到一只麻雀靠近,这真令他失望。
太阳已经下去了,天尽头一点青红色,西瓜皮一般扣在那里。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会在下面叉着手唤他吃饭了,今日却是奇怪,眼看着天色黑下来底下还没有动静。张小五扒在房檐边上朝下张望,发现房门紧闭一点声音都没透出来。他抬头缩身的时候一眼瞄到对面孙老头屋脊上正落下来一只鸽子。这只鸽子灰羽黑尾并不特殊神态却格外警省。张小五正愁没东西让他试弓,瞧见这鸽子如何不喜,当下弯弓搭上自制的小竹箭瞄准了便射,不想鸽子躲得快,一闪翅便挪到旁边,飞都没飞便叫那箭落了空。
张小五从腰间拔了一根箭搭上再射,这次那鸽子展翅沿着房脊朝反方向溜下去在张小五失去它踪迹之时突然飞出,竟是直扑了过来,其速度之快令张小五吓了一跳,手中箭早射飞了出去,小弓也掉下了地。那鸽子几乎擦着张小五头皮掠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下来的夜空中。
张小五还没回过味来,下面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
“小五你折腾什么呢,还不下来吃饭!”是刘惠娘叉了腰仰着脸在叫。
张小五忙不迭地顺梯子爬下去,一落地先弯腰去捡那副弓。后面刘惠娘的手早拍在了他屁股上∶“看你这一屁股灰,洗手去!”
等张小五洗了手蹭到厅里,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刘惠娘正忙着上汤盆。正座上坐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容貌说不出地俊美,自布衣微光里灼灼生华竟将张小五最爱的香喷喷的饭菜压了下去。
见张小五傻愣在那里刘惠娘笑骂道∶“这孩子难不成是饿呆了?还不过来吃饭?”
“娘,他怎么这么好看呢。”张小五突然大声赞叹道。
听了这句话众人都撑不住笑了。陪坐的张得发朝那年轻人道∶“犬子失教,教您笑话了。”
那年轻人正是纪云起,自姑苏逃出后一直走小道向北逃。临出发前鸾虽给他易了容,毕竟手头没有足够的材料只能勉强遮掩,几天下来汗流浃背的早花掉了。幸好离姑苏已远,纪云起洗了脸捡晚上走只盼早日入京。纪云起策划出逃也得了杜澹台的力,这张得发是杜澹台的远亲,看了杜澹台的亲笔信便二话不说留下纪云起吃饭换药。
此时张记棺材铺里帮忙的小伙计已被打发回了家,铺门亦已关好,屋里就剩了张家三人和纪云起。见张小五一双眼睛仍然骨碌碌围着自己转,纪云起笑问∶“这孩子几岁了?”
张得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小五碗里回答道∶“刚满了七岁,教他读点书也不肯,日后只好还是跟着我学手艺。”
纪云起看他虽嘴里怨着满脸却洋溢着对儿子的宠腻不由生出一点感慨。他原也有个儿子,刚生下来几天就死了。那时他结了婚才一年因为惦念着相思一直对妻子连芳淡淡的,可那时连芳握了他的手流着泪只说对不起,却教他痛感自己对她的亏欠。最痛莫过于她了罢,嫁过来以前虽非千金小姐也是为人呵护的,不想从他这里未曾得到一丝怜惜,孩子死了她也身体大亏,他纵然是尽量待她好也不过半载就眼见她香消玉殒,也算是有过了妻儿,如今只剩下酸楚回忆。
纪云起因道∶“只要他平安长大就是福了,做父母的不须太操心。”
张得发笑答∶“大人说的是,我也由得他去,不要太不像话就好。”
“所以他才这么皮。”刘惠娘接话道,手伸出去理了理小五的头发。
吃罢饭,张得发将纪云起请到内室,刘惠娘在灶间洗碗,也将小五拉了去添柴烧洗澡水。
张得发先请了纪云起坐下才言道∶“大人的伤适才看过倒是不妨了,果然是用了好药,只是使剑怕还不方便。杜大哥信上说从这里到京城还是先走小路再转大道,越是靠近京城越是安全,如此算来还有四天的路程需要小心。”
纪云起低头想想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着,可这一带地形不熟,怕反而出了岔子。”
“我画出图来,大人按图走便不会有错。今夜委屈大人在寒舍休息一下,明日四更出发正午可抵达安芷。”
纪云起刚要开口谢他,忽听到从灶间传来刘惠娘一声惊叫当即长身而起抓了剑便和张得发奔了过去。
赶到灶间时正好撞上刘惠娘一脸慌乱惊恐地抱着小五冲出来,叫一声“小五”就哽住了。纪云起靠近了看时,见张小五面色青紫嘴唇哆嗦便知是中了毒,他不擅此道只得摸出常备的解□□想先灌下去再说。这时却听有人冷笑道∶“纪大人小心了,不是什么药都能试的。”
纪云起抬头望去,那矮墙上站了一人,不带笑意的眼睛在雕骨扇上缘冷冷的泛着光,正是唐刑。纪云起虽知他会追来却料不到这么快,他为抓住出逃机会很下了工夫,外有杜澹台接应路线也经反复推敲过,自认为总可瞒得久一点,纵然被识破了也难以立刻找到他。然而眼下顾不到这些,纪云起道∶“你我之间的事与这孩子无干,还请唐兄莫要迁罪于小孩子。”
唐刑跳下来道∶“要怪也要怪大人不该来,怎么反怨到我头上?”
纪云起瞧那孩子吊着一口气十分难过的样子心里发急,暗想道∶“张家就这一根独苗,总不能因我断在这里。”他吸口气问∶“唐兄,你是代表贵门来拦阻还是单为柳小姐一事来寻仇?”
“有何不同?”
“若是代表贵门你拦阻朝廷命官便是贵门一门之祸,若是你来寻仇更是要陷贵门于大难,如今贵门为四川铜盐等生意正触动朝廷,你不是要给朝廷一个口实么?”
唐刑踏上一步道∶“谁能拿出证据说是我们做的?”
见他眼中杀机尽显,纪云起心中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我既然出逃自然早想到这一点,你当日曾往院中射来一箭,箭上字条是唐兄亲笔,那就是证据。”
唐刑寒声道∶“那箭如今何在?”
“已着人另路带往京城。”
唐刑眯起眼睛看着纪云起心中天人交战,此次放过他实令人不甘,可唐门安危是大事,早知道不该逞一时之快发出那枝箭落了把柄给人。
纪云起缓声道∶“我知道你为何恨我,日后定当给你一个交代,何必搭进满门盛衰来赌这口气呢?”
唐刑面色不改心下却着实踌躇起来。这次听说纪云起跑了他立刻追了下来,一心只想着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可纪云起这一番话压下了他的激怒教他动手不得。纪云起看他眼神知道已被自己说动暗暗放下一点心来,继续道∶“唐兄莫伤无辜,还请赐解药救这孩子一命。”
唐刑冷着脸道∶“这个容易,可我既然来了不能无功而返,纪大人若肯随我回去就一切都好说。”
纪云起还没开口张得发抢先道∶“大人不可。”他看向唐刑道,“我只是个手艺人,不懂朝廷大事却也还明白个理字。纪大人若能施展才华是我们小民之福,不能就这么给断送了。”他说到后来眼眶里含了泪,一边的刘惠娘更是哭出声来,叫一句“我的儿”便咬住了嘴唇。
唐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如果换了唐问一定反驳得了,可自己却不行。从小就是这样,他们兄弟俩一个能言善辩一个却差得多,很多时间他都用来对着花草矿物那些不需要语言的东西,所以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后来更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小五的命拿来何用?他唐刑并非乱杀无辜的刽子手,这次也是急了,可这样收手回去怎么交代?唐刑盯了纪云起道∶“这孩子大人不救我也只好算了,不能当真要了他的命。可大人的人我是要带回去的。”
纪云起头疼了起来。他早拿准了唐刑不会杀小五,但唐刑的固执也是领教过的,说服他放弃看来并不容易。纪云起苦笑道∶“以唐兄的本事拿我回去自是简单,不过唐兄目的是令我前程受阻,搭进一个唐门来未免牺牲太大,我倒想打个商量,倘若我虽按期进京但仍受唐门牵制是否唐兄可以放心呢?双方各退一步如何?”
唐刑想一下便明白了纪云起的意思,要牵制他自然是用毒,没有解药他又非求死便不会多为难唐门。唐刑适才得知自己有把柄落入人手已生动摇,听纪云起愿以此种方式解决问题当下道∶“纪大人这样说最好不过。”于是先取出解药解了小五之毒,待小五缓过气才捧出一只方寸大的檀香盒来,揭开盖露出一粒滚圆的红色珠子,从门窗透出的光线尽管微弱竟也照得那珠子通体光华流溢。
唐刑爱惜地望了那珠子道∶“这一颗炼成着实不易,用在大人身上倒也不委屈它了。”说罢就着盒子递过来补充道,“请大人用药,吞下去也可,细品一品也可。”
纪云起接过来用两根手指夹出药丸,鼻间可闻到一种夹杂了檀香的药香,兼又配了那珠子的暗红色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积郁。
“此药何名?”
唐刑眼底浮出暗沉沉的笑意,嗓音也透着压抑不住的轻快∶“我不会要大人的命,也保证大人顺利抵达京城,至于这药叫什么名等大人试过再说不迟。”
纪云起知道药非好药,但他纵然身上无伤也抵不过唐刑的毒,若不能一击得中便万事皆休,这个把握他既然完全没有就只能先求脱了眼下困境以后再设法化解,如此想定便依言将药放入了口中。那药摸上去坚硬似珍珠不料入了口竟立时化开,香气缠绵地顺着喉咙流淌了下去。
纪云起微笑道∶“药我已经服了,请教药名。”
唐刑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也扭曲着肌肉微笑了起来∶“还能有什么配得起大人呢?自然是相思。”
纪云起变了颜色,死于相思之毒是何等痛苦他纵然未曾亲见听却是听过,难道唐刑真是为杀他不顾一切了?
唐刑仔细欣赏着他的表情快活地续道∶“大人莫慌,只要我每隔三个月送一颗解药过去相思就不会要大人的命,这样我们也可以放心了,此去京城已不远我就不送了,祝大人一路走好前程万里。”
唐刑说罢转身就走再不看他一眼。纪云起试着运气周身并无甚不妥,又见小五已经清醒过来料无大碍,思忖着惟有早日进京方可安心便不肯留下过夜,干脆取大道而行,因为唐门应该不会再追过来了。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后夜露湿衣,纪云起慢慢觉得头脑昏重起来,身上阵阵发热脚下也虚了。他开始时以为是连日赶路心力交瘁可后来症状渐重,耳朵竟听不到声音了。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夜虫的鸣叫自己的脚步声都被一种酷热焚尽,眼前仍然是黑漆漆的夜,自那黑色里模模糊糊地凸现出人影,是相思,眉目如画素手执扇,明明是幻像偏偏有幽香扑鼻。离得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到。纪云起还保有一丝清明,知道这定是毒发了,用力一闭眼摇了摇头试图摆脱幻像,再睁开眼时相思消失不见却换了他父亲,形销骨立只恳切地望着自己。父亲临终前就是用这种眼光对着自己诉说∶“儿啊,我知你怨我,可你十年寒窗难道不是为了一展才华,上为君解忧下为民陈情?那柳家小姐虽然清白可她母亲当年执意为娼坏了朝廷体面天下皆知,你娶了她前程便断送在她手心。你肯不肯终身不理天下事?你肯不肯放下宏愿从此后吟诗作赋只博个千秋才子名?”
纪云起喃喃自语∶“不,我不肯。”
他被一颗石子绊到险险跌倒,再抬眼却看见了连芳,凤冠霞披满脸幸福的连芳,那是他们成婚之夜。红烛高烧宾客满席,他们拜天地结夫妻,然后才第一次看到彼此的面容。连芳算不得美但温润如素缎,性情品格都让他无从挑剔,诗词书画也是百里挑一,如果不是先有了相思他或许会爱上她,两个人那时青春年少门当户对谁不称赞说是神仙眷属?如若他心头放下相思连芳不会飞速地憔悴下去,也许那孩子也能得以保全。
纪云起跌跌撞撞继续前行,狠狠掐了自己几把试图清醒过来,可他管不住自己。连芳褪了色的脸庞化开后又是相思盈盈转来,黑鸦鸦的头发半堆在落叶色的薄绸衣衫上,眉目间极为失望又带了怜悯。那脸离得近了近到模糊再拉开距离,还是怜悯的神情却换成了鸾。那天她就是以这副表情叹息然后投入他的怀抱,他不清楚自己对她抱了怎样感情也不明白她怎样看他,他只知道鸾有一双哀伤的眼,为他也为自己。他想他再难见到她,纵使她没有帮了自己,燕王亦不肯留她性命。她说她活够了,那种痛苦如今锥子一般缓缓刺进他的心脏然后变成锯子拉扯起来。
纪云起拔出裁云剑划开自己的左臂,肉体的疼痛令他恢复了一点清明,他不能让自己沉陷下去。他对自己道∶“逝者已逝,只要在人世便还有希望,若你倒在这里那才是万般皆休。”
他一手紧紧握着剑艰难地迈步,幻像犹如自具生命般将苦怨悲愤烙进他的脑海,令他恨不能挥剑自刎方可求得解脱。纪云起每逢忍不住之时便再划自己一剑,一路血坠黄土歪歪斜斜地被夜色擦抹干净。此时有几匹马从前方奔来,却是附近几个无赖喝多了酒四处闲逛,为首一人瞧见纪云起笑向众人道∶“这大半夜的居然还有别人在。”
一人应道∶“这时候赶路的非奸即盗。”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原本不欲再理他然而裁云剑在月下一闪吸引了为首那人的视线。
“这小子倒带了把好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说得是,这么好的剑叫个书生瞎比划真是糟践了,不如大哥抢过来使。”
纪云起耳中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眼前只略有人影晃动,然而当有人扑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及时地动了。他只斜踏了一步便躲过了誓在必得的一抓教那人咦了一声∶“有点意思。”
一击不中那人干脆一马鞭当头甩下,纪云起还在流血的左手抓住鞭子就是一扯,饶是无力也教那不及防备的大汉滚落马下堪堪站住,鞭子却是被抢了过去。那大汉在左近算是个地头蛇,本以为手到擒来想不到连连失手在这看似失魂落魄的书生面前,加之一晚上烧刀子灌下去正发热,刷地拔出腰刀便砍竟是要纪云起的命。纪云起这里也苦,对方身手不过三流换在平常都懒得与他纠缠,可眼下药性发作一阵阵发晕要咬了牙拼命自控才不至崩溃,只觉得手指愈来愈无力。此时他头发散乱面色潮红一双眼睛迷离无定,看在离得近了的大汉眼里却是妩媚动人。那人酒喝得多了正无处泄火看着纪云起便动了邪念,心道∶“春月楼的□□也没这么媚的,光是这脸就强过不知多少倍。”他这样心头一转刀就砍得慢了意图人剑双收。
远远有一人望向这里弯起了嘴唇,是唐刑一路跟了过来。他起初怕纪云起发现离得格外远,待药性发作后才靠得近了。他原本是想看纪云起因药痛苦挣扎的样子,等时间长了还须助他一臂之力,纪云起完全崩溃了对他并无好处。那大汉的意思他瞧了出来不由得心底冷笑立意要看纪云起受辱,他只要保他的命便可,至于其他他不管,否则怎平得下他多年恨意?纪云起负了相思不就是因为相思生在娼门而他一身清白么?倒要看他没了清白还剩什么。
纪云起看不清对方视线里的猥琐他只明白自己处境不妙须尽早脱身,只恨现在只能凭借剑招勉强持平,身体酸软得连抢匹马都办不到。那几个人看出他虽剑法出色但体力不支便前后堵截旁观也不插手。几招过去纪云起头重脚轻眼前也更为模糊,相思等人的身影支离破碎地摇曳着亮得晃眼。刀砍中了裁云剑脊,裁云脱手后落于含着湿气的尘土黯淡下去,随后那刀就架上了纪云起的颈项,硬是压他跪倒在地。唐刑指缝里捏着铁镖默然不动。
纪云起强打精神道∶“我身上有十来两碎银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你们拿去就是。”
那人笑道∶“你还真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他说着便伸手向他身上摸去,刀却不敢拿开。纪云起原本想着既然打不过逃不掉那么破财免灾也罢了,然而对方的手明显摸得不是地方且带了□□便忍不住挣扎起来,登时一道血痕划过耳边。
那汉子喝道∶“再动宰了你!乖乖伺候老子舒服了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先杀了你也是一样。”
纪云起因那一刀耳朵倒是恢复了点听力,那汉子嗓门又大,便将这句话听明白了,立时羞愤不已恨不能自己扑到刀锋上去,然而终究咬紧牙关生生掐灭了这个念头。学那烈妇死在这里算什么,不过一具皮囊就算是舍给了野狗。他闭了眼再不言语任那人轻薄,然而脑子里本就似火焚烧加上受了这刺激再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了下去。
纪云起是被冷水激醒的,凉意从头顶直灌下来驱散了不适,睁开眼天色仍是黑的,身后靠着干草,面前一堆篝火,耳边传来流水的喧哗,一个人蹲在他身旁正拿浸了冷水的布巾揿在他额头。忆起前景纪云起猛然坐起来心口狂跳,一低头却未见有何不妥。耳旁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教大人受惊了。”是蓝霁。
纪云起抬头看看蓝霁,见他一脸疲惫知道是一路快马赶来,尽管落到眼下地步多半拜此人所赐但毕竟这次他没有袖手旁观便不能不感谢。蓝霁卷起纪云起左袖一边为他伤口清洗上药一边道∶“在相思毒性下能挺这么久大人可是第一人,唐刑也吃了一惊呢。”
“唐刑?”纪云起马上省悟,唐刑既然下了这毒又保证不伤他性命必定是一直后面跟着了,只是他离得远自己又毒性发作才不曾发现。
蓝霁将他的伤口包裹好后就着河水洗了手转回来道∶“这相思是唐刑新配的,每逢深夜心魔最盛便引毒发作。大人所见皆为幻像,所谓心毒便是指这相思,教你煎熬不尽生死不能,发作时用冷水敷额虽可暂时压制下去但每个月若不服用唐刑的解药必定不能抑制,直要人受不住自己了结性命方罢。”蓝霁见纪云起面色苍白便低声道,“唐刑若不是恨大人入骨也不会用此毒,因为炼制这改良过的相思极耗心血。”
纪云起点头道∶“他有恨我的理由。”
蓝霁展颜一笑∶“大人金蝉脱壳之计果然用得好,若无唐刑也追不上大人,教我差点急白了头呢。鸾担心大人吃亏才将大人的计划告知,无论如何总算赶来得及时,今夜在这里胡乱歇一歇明晨大人上路,三天后便能抵京了。本想多留大人一段时间的,如今再用强倒不好意思了。”
纪云起忍不住问道∶“鸾红姑娘怎么样了?”
“我教人守着眼下应该无妨,只是王爷那边不好交待。原是下了处斩令给大风堂的,我虽未接令却也不敢放她走,所以还想请大人救她一命。”
“如何救?”
“大人也知道鸾当初进府是打入奴籍卖断终生的,生杀无须报官,倘要救她性命便先得替她脱籍方可。说到底我们王爷与大人之间并无纷争,要有也是今后的事,如果大人向王爷提出要鸾为妾王爷决不至不肯。”
纪云起凝眉沉思。鸾红虽是燕王养的杀手,以她身手只怕未曾得闻王府秘事算不得威胁,之所以被追杀主要是因为和朱鸣溥的一段事。自己如果要了她,她说的话便不能成为证言动不了燕王,这个面子燕王极有可能买他的。燕王有动辄分赐美女的名声,只是无功不受禄,他得了王爷这份人情朱鸣远、李微贤那里恐会生疑。他是靠李微贤保举入京,若从开始就无法赢得信任日后必然有隐患。
蓝霁突然问∶“大人此次去姑苏难道有迎娶相思姑娘之意?”
纪云起摇头∶“我只想看她过得如何以尽绵薄之力。人常说再续前缘,这其实极难,伤害已然造成更不可续,况且我当日不能娶她的难处现在也仍然在,这一点她和我都清楚得很。”
蓝霁缄默了片刻再问∶“大人可曾后悔?”
纪云起望着天上星光轻声道∶“若前景重来我仍然会喜欢上她,只是既知道她的身份我不会让她喜欢上我。”他头转过来看着蓝霁道,“鸾红姑娘的事我会修书燕王,只是今后怕她夹在中间为难。”
蓝霁舒了口气道∶“关于相思姑娘请大人放心,日后必会给大人一个交待,而鸾她既跟了大人自然是和我们一刀两断再无交涉劝靠大人保全,我们立场不同她不会不懂。”
蓝霁的声音低下来混着一丝淡淡的怅惘,觉得自己像送姐姐出阁的弟弟,还是送到敌家从此后无计可想。他枕着膝盖闭了眼。火光映在他光洁的额头蜷起的小小身体上哪里有杀手的影子?
纪云起有点糊涂了,都把裴总管说得妖魔一般,看鸾红害怕的样子他也不能不信,可真正的妖魔怎么可能带出蓝霁这样重情的人?他倒是希望有机会见一见裴心。两个人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避开了纪云起如何出逃这一段。蓝霁清楚这中间牵扯了别人日后慢慢查出来就是,眉妩的事他自然也瞒了过去,渐渐乏意上来他打起了盹,人慢慢倾斜过来靠在纪云起肩头找个舒适的位置酣眠不醒。他身上有极干净的味道眉头舒展显然是毫不设防。纪云起想到他一旦进京日后再不会有和这少年如此亲近的可能心底颇为怅然,尽管这少年算计他时一点都不心软,这样发展下去必会难以对付。这一夜他料不到他们在十年后会在大牢里促膝而谈,那时候纪云起还是纪云起,蓝霁却已经是公子蓝。
次日纪云起醒来时篝火已灭蓝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擦拭干净的裁云剑被放置在他手边,昨夜种种譬如幻梦。
蓝霁素来睡得少兼之心里又搁着事,天不亮就起身急着往回赶。唐刑擅自出手是意料当中的,不过昨夜得知他下的是相思时还是吃了一惊。相思无解,或者说是唐刑根本就不打算炼制解药,纪云起这一辈子只能靠每月一颗的回心丹防止症状出现,停一次他就必将疯魔而亡。蓝霁明白,这样一来唐门就等于掌握了主动权不需仰仗燕王牵制纪云起。纪云起是个硬骨头威逼利诱并不管用,但他又是个有抱负有韧性的,为了施展宏愿不会迂腐到不肯做些让步。蓝霁现在发愁的是自己这一回判断失误失了手,若找不出补救之策裴总管难以应对。他一路盘算着回到原来扣押纪云起的小院时却见孟墀等在那里面色沉重不由得心底一惊,跳下马便问道∶“鸾呢?”
孟墀不答先双手呈上一封信来,是裴心的手迹。蓝霁抽出信纸来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孟墀低声道∶“方堂主已经来过一回,我回说公子不在不能作主,今天恐怕还会再来。”
蓝霁点点头将缰绳甩给他。裴心这封信是命他立即回王府鸾则交给方峥发落,关于纪云起只字未提。蓝霁不能不把鸾交出去,而交出去的后果他清楚得很。方峥对鸾势在必得,裴心算是送了个人情给他。蓝霁知道自己手下原都是裴心收进来的人,他做了什么自然有人详细汇报上去,鸾的事情瞒不住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本以为裴心并不在意。
“杜澹台那里怎么样了?”蓝霁问。
“公子料得不错,杜澹台果然是想借纪云起之力重返朝廷,公子扣押纪云起后他便策划营救。纪云起提出要倚枫馆酿的酒唐问命人送来,酒喝完了纪云起借醉打破了酒坛,前日我自花坛起出酒坛拼回原状才发现原来杜澹台在坛子内壁刻了字。”
蓝霁这才明白过来,站住了冷笑道∶“那杜澹台倒是聪明,我一直猜不透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那后来又是如何逃出去的呢?”
“此地风俗出殡时经过人家可讨碗茶水,其实也是趁机讨几个过路钱。为着忌讳没有人家不肯的。他们就买通了一家人将出殡的路线改了打由此过,其中两个妇人哭得晕过去便有人进来讨要茶水又扶了她们在门槛处歇息。唐门的人检查了确无可疑以为不过是个偶然便由他们去,想必纪云起乃是在此时趁乱混进了抬棺的行列,因为幡幛多抬棺的人也多竟教他混了过去。他们走后鸾就关了院门做出两个人的声响,唐门的人只在院外故而一直不曾察觉。这还是属下从那家人嘴里套出来的,杜澹台则在赴京路上被方峥截下。”
蓝霁笑道∶“杜澹台是等这个机会等疯了,以为别人不会注意到他故此冒出头来,唐刑的那枝箭和字条都到了方峥手里罢?”
孟墀犹豫一下才道∶“公子为何要将这份功劳让给方堂主呢?”
蓝霁答道∶“方峥若无王爷同意怎会出现此地?既来了便要分一杯羹去,不让他得好处只怕他拖后腿,总管虑着这点我出来前吩咐过如能让的尽让。”
有一点蓝霁没说,那就是他本想着卖一个人情给方峥在鸾的问题上请对方放手,不料裴心一封信毁了他的打算。他只是不懂,鸾是个小角色为何裴心惦记着她?
蓝霁丢下孟墀一个人穿过跨院拐进了鸾住的房间。鸾正坐在窗前描红模子,一横一竖小心翼翼,抬头看到他才放下毛笔起身。蓝霁凑过去端详了一下笑道∶“倒是有长进,纪大人做的模子罢。”
鸾含笑不语,却见蓝霁手指描着墨迹神情惨淡下来。好几年前了,鸾也描过红模子的,那一天他在东园落日亭里把了她的手教,教到一半小郡王派人来唤,临走时他对她道∶“在这儿等我回来。”她笑眯眯地点头。小郡王得了刚贡上来的玛瑙红樱桃及蜜橙邀他同享,他一去就是两个时辰,陪着用过晚饭才得脱身。等他回到落日亭却不见了鸾,地下滚着纸笔和砸碎了的砚台。鸾已经描完了整本红模子,字字工整显见是费了心,然而墨汁泼洒上去使得原来的一切都不算了数。蓝霁随后在灌木丛后找到了衣不蔽体的鸾,她被方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