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寂灭(1 / 1)
隔着渐沉暮色人家炊烟,唐刑凭窗远眺,手握成拳头眉间抑郁。
唐问半侧过脸来轻笑道∶“大哥莫急,纪云起那里且煎熬着呢。”
“要不是他,相思何至于此?恨不能教他尝尝我相思的厉害。”
唐问叮嘱道∶“要他吃苦容易杀他却不许,你可莫要为了一时之愤坏了大事。”
见唐刑不吭声唐问皱眉道∶“相思相思,大哥这几年一直念念不忘,你原是个明白人,怎么为一个女人颠倒落魄?”他又展颜一笑,“不过到底配出了个相思。”
唐刑看他一眼闷声道∶“你真的没有喜欢过谁家闺女?”
唐问笑了起来。他生得秀气,这一笑令他脸上更添风致,几个字吐出来却是冷的∶“哪有那闲工夫!”
唐刑低声道∶“老爷子横竖撑不过今年了,等安定下来了就挑个人成家罢,爹娘地下盼着呢。”
唐问笑痕断裂,半晌才从牙缝里细声道∶“到那时要做的事还多着呢,一件件都须收拾妥当了才好,结婚又有何难?”他轻敲着额头略想了想才道∶“前几日打探到的消息倒是有趣,当年他们虽未成功除掉裴心,却逼他不得不服用炼神丹来养伤,不知他那里还有没有剩下的,可以托蓝霁要点过来。原来那么个丰神俊骨的侠客性格大变也有炼神丹的功劳在罢。”
他面容重新柔和下来,看在唐刑眼里却令他脊背发凉,他明白唐问想做什么,如果能够拦他真恨不能拦住他,因为怕他刀走偏锋阴毒太过。唐刑怀念多年前那个香香软软小球一般跳滚的弟弟,虽然坏点子多但天真无邪,多么美好的岁月。
唐问也在思考。他知道唐刑有多么恨纪云起,他大哥是个一条筋的人,喜欢上相思那几年折腾得人仰马翻,终于认了输眼睁睁看着相思投入纪云起怀抱偏偏成了那么个结果,就好像自己捧在手心不敢呵一口大气的娇弱兰花被别人弃如敝履,那种痛心令他憔悴悔恨,现在让他忍着不动纪云起还真是难为了他。
夜色深垂,离姑苏约摸百里的盛水镇盛家小厅里,盛家这一代的大当家盛千回正陪着蓝霁喝茶。盛千回是个长身富态的中年人,眼睛不大但有神,因为喜欢美食舍得在这上边使钱得了个外号“盛大嘴”。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盛家在他手中平平稳稳度过了十多年,依然是方圆五百里内最大的商家。要知此地自古富庶商家云集,没有过人之能哪里能够稳坐头家。单看附近的黑道白道都买他的帐,官府上下也不与他为难便可知此人手腕高超。盛千回讲究养生,每日早睡早起几乎是雷打不动,今夜却为蓝霁破了例。
蓝霁此次下江南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纪云起,而是奉了裴心的命令来盛家庄看两个人。除了裴心蓝霁盛千回以及盛家极少几个人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还活着。活有很多种活法,只不过落到那般地步只怕不如一死。蓝霁先问了问近况,盛千回答得极仔细,因为这些回答最后都会原封不动地转到裴心耳中,时间长了盛千回发际处已冒出微汗。他是个商人,虽不敢说不曾坑过人但从不做赶尽杀绝的事,因此自从关了这两个人他就一直有些良心不安。
此时盛家上下人等都被勒令远离小厅,紧闭的门外由一名年纪四十上下的男子守着。那男子贴门而立,细长的眼睛尖下巴,手中持一条纯黑色的长鞭,蟒蛇般扭在地下。此人是蓝霁带来的人,名叫彭双,因使着一手好鞭又善用毒人送绰号“竹叶青”,成名也有二十来年了。蓝霁去姑苏前单命了他提前过来候着,造访盛千回时才带在了身边。
盛千回早得了蓝霁的信,却先等来了彭双,这几日推掉不少应酬一直窝在家里。很少有人敢相信,彭双与盛千回是最好的朋友。彭双是因为叛出师门潇湘派,盛千回则是盛家更新换代时看不得寡母受气将老母小妹送到别处后四处飘荡。盛千回只会打一路长拳人却有豪气,偶遇比他小八岁的彭双后就便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后来盛千回偶识蓝霁大哥蓝初礼,因蓝初礼与他相谈甚欢佩服他的商才便引荐给燕王府二总管洛思淇,后由洛思淇推荐给了裴心。裴心那时正苦于江南一带无这等人才可用,便出力帮他夺了盛家大权,多年来暗地里联系不断,生意上自然也多有照顾,却将盛家与燕王的关系瞒得天衣无缝,又经由他收了彭双。彭双回潇湘派杀了掌门师兄刘凤才后出人意料地将师弟张得意扶上掌门之位,自己明里浪迹江湖,暗里替裴心做事,以后便难得再见盛千回。
几纪句话问完蓝霁便站起身来道∶“请盛老板带路。”
盛千回的脸立刻苦下来,如果能够他实在不愿意去。蓝霁如何不知,轻声道∶“盛老板与此事无关,况且有果必有因,不会算到你身上。”
盛千回苦笑道∶“我承蒙裴总管多方关照才得今日安逸,能够替总管尽点绵薄之力岂敢推托,只是不经风浪有些胆怯罢了。”
蓝霁一笑不语。盛千回便走到左墙脚一尊青铜香尊处站住。这香尊是一对,是盛千回父亲当年自一盗墓人手中购得,年代已不可考。盛千回执掌盛家后重修家宅时在内宅新建了这处小厅,将这一对香尊安放到了这里,不许家仆擅动,等闲亦不用只说是为了纪念亡父。因着沉重无比又不起眼,时间长了这对香尊就成为大而无用的摆设,更兼墙脚昏暗烛火不到,到了年末才有人想起掸它一掸。
盛千回伸出保养得当的右手探入香尊里面摸到一处凸起使劲一扳,只听哒的一声轻响香尊背面和墙之间的地面上就开出正方形的洞口,里面黑黢黢的如兽嘴。盛千回回头看看蓝霁道∶“需要我也下去么?”
“盛老板在上面等着就好。”蓝霁擎了烛台也不看他就沿着里面的石阶走了下去。盛千回马上远离洞口又定不下心只在屋里走动。
蓝霁下到底下推开了尽头处惟一的一扇实心包铁皮的木门。地下潮湿,门上已是锈迹斑斑,只有一块地方凹凸感较少,显见是常有人触碰。里面纵横只有两步距离,墙壁上点了一盏常明灯,照着灯下一张几子和正面另一扇门。这扇门亦未上锁,只多了个把手。蓝霁不是第一回来,饶是如此仍然略站了站才放下烛台推开了门。
门开处浓厚欲呕的气味扑了上来,血腥恶臭污浊至极,与之相比,臭名昭著的京师大牢可称乐土。蓝霁虽有思想准备还是皱了眉头抬眼望进去。
一切都同三年前来的时候相同,还是一丈见方的屋子,四面皆是石壁,因位于地下墙壁后都是实土,声音传不出去,却埋了极细的管孔由墙壁出去拐到僻静处通风,管子既细效果便差。底下铺着青砖,正中间一面花岗岩的石板将左右分开,两边又各立着一根顶天铜柱,柱上婴儿臂粗的铁链分锁了两个人,都是乱发披散□□蜷坐在柱边,在昏黄的长明灯下可见他们身上脏得不见本色,身边堆着同样肮脏的毡子。比起三年前两人更是消瘦,几乎成了骷髅一般,偏偏还有一口气。裴心吩咐过的,用药吊着不许他们断气。
听到有人进来左边那人缓缓扭过头来,胡须满面的脸上乱蓬蓬单露出一双茫然浑浊的眼睛,这是曾有人赞为“千秋雪映寒山水”的眼睛。当年江湖三盏明灯里天山派独占两盏,一为裴心,一为沈秋水,俱是少年得意雪衣冰剑,出现在哪里都令人眼前一亮。彼时天山派已分为上天山与下天山两个支派,裴心与沈秋水分属两边但私交不错,兼之沈秋水为追求裴心小师妹楚兰儿常央了裴心帮忙牵线,下了山也是时常见面。正是这个沈秋水执掌下天山派后,引得裴心未婚妻、上天山派掌门相琉的独女相锦罗琵琶别抱,又杀了楚兰儿,促成了下天山派与上天山派的重新合并。这是裴心在蓝霁入王府第三年的时候告诉他的,江湖上却传的是裴心对楚兰儿动了色心□□未遂杀人泄恨,却被相锦罗撞见。相锦罗知裴心根基已深便与父亲商量后求得沈秋水援手伏击了裴心,只是未料到裴心竟然未死还逃至燕王帐下藏了多年。相锦罗后由父亲作主嫁与沈秋水为他生下一子,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家三口平地消失了。
许多年过去江湖上不再传闻此事,一是死里逃生的裴心有燕王撑腰,二是当年旧案空口白牙,沈秋水他们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只猜测他们已不在人世。现在,蓝霁感慨不已地看着这对当年珠联璧合的美貌夫妻,他们的抉择带动了他的命运,他不能不生怨。
囚室无光阴,沈秋水和相锦罗每日里只看见一个老仆来送饭送水和草草清理一下污物,虽说清理了也跟没清理无甚差别。他们记得蓝霁,这个很久以前随裴心来过的少年。那一次是他们与裴心决裂后首次见面首次长谈,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次用尽了,也绝望了。因此这回沈秋水看到蓝霁不再激动,只是衰弱地问∶“裴心呢,他怎么没来?”
他声音嘶哑眼白充血,焦黑的门牙已不剩几颗,因为武功被废他连抬起铐着的手腕都颇为艰难。右边也传来链条晃动声,相锦罗头靠在石壁上虚抱着手臂。
蓝霁也不走近只远远地回答∶“裴总管不会再来,只吩咐我来看望两位,听听有什么话说。”
沈秋水惨笑道∶“我还有什么话?你跟他说,我欠他的这么多年也还得清了,他若想看我们死再不来就晚了。”
蓝霁不语。他之所以来正是因为他们活不长了。知道女儿女婿消失的消息相琉省悟得很早,他亲自去求裴心,以带领并入下天山派的上天山派原班人马离开来换得他们的性命。相琉收了三十多个徒弟,其中大部分原和裴心交好,所以裴心得以重新控制了上天山派,将大师兄龚辰推上掌门之位。这些事发生在十年前,裴心已在燕王府坐稳了位子,培植了自己的心腹,而蓝霁刚刚入府。裴心之所以能活捉沈秋水夫妻也靠的是师兄弟们的力量,他派人废掉他们的功力送至盛家预先挖好的地牢,自己却没有见他们。直至三年前裴心才携蓝霁亲抵盛家与二人重逢。
那一天裴心就坐在蓝霁所立之处,仔仔细细地看他们二人,眼中无喜悦却有悲哀愤懑,他第一次问他们“为什么”。蓝霁当时觉得这是个奇怪的问题,裴心当然知道他们杀他的理由,可是他问的时候两个人都震动了一下。
蓝霁也记得他们看到裴心时的表情,开始是不信然后是恐惧,听到他的质问后变成了悲哀惭愧。相锦罗盯着裴心的脸簌簌颤抖。是她将裴心约至她闺房背面朝着悬崖的平台,在酒中下了软筋散,只是没料到裴心还有余力挣扎。因为离得近,沈秋水挥出流星小锤砸断他的鼻骨和半边颧骨,锤子表面有尖锐铁刺,差点划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相锦罗的剑同时刺入他腹部,巨大冲力下裴心后背撞破栏杆跌下崖去。他该是必死无疑的,不曾想化为厉鬼归来。他们掐灭了江湖上的一盏灯,逼出了一个裴总管。
相锦罗望着蓝霁颤巍巍问道∶“你告诉我,我们儿子怎么样了?他答应过不会杀他的。”
“他也没有杀了我们,却让我们生不如死。”沈秋水道。
蓝霁道∶“裴总管当年深受相大侠抚养教导之恩,纵然后来相大侠对不起他,裴总管也要给他留一条根。”
相锦罗声音颤抖了起来∶“求你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蓝霁想起那被裴心送到贫寒人家后又被卖进燕王府做家丁、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的男子。他或许有天分可没有机会,所有的机会都被裴心堵死,将他放在眼皮底下干耗着。可他未必痛苦,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多么耀眼辉煌,也不知道他根骨很好原有可能像他父辈一样仗剑天涯。那样围在他身边的就不会是打杂的小丫头而是有根基的世家侠女。再怎样的天分灵气在裴心的安排下也耗尽了,虽然只有十六岁,他如今最大的乐趣就是拼酒掷色子,去最低级的妓院买欢。
蓝霁望着相锦罗苦盼的眼睛只道∶“他很快乐,身体也好。”
相锦罗埋下头去抽泣∶“我的儿。”她清楚他好不到哪里去,可这一世她再见不到他。
裴心报复得狠,他毁掉他们夫妻的基业,令他们永远隔墙不得相望,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又夺走他们的儿子逼他们不得求死。可是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再好的药也吊不住已然朽烂的身子。
燕王府霜华院中,裴心沉浸在夜色里等一个结果。天下所有事皆有其终,所差不过先后而已。月如冰轮正是十七年前此时的月亮,清澈无云如一切美景良辰。他最快乐的年华就在那一夜嘎然而止,隔了十七年仍然清晰透骨。
他是个孤儿,是相琉收他入门,给了他一个家,从此他视相琉为师为父。相琉与师弟早年二分天山派,一直较着劲,裴心就努力替他争脸日日夜夜地练功。他爱慕师父的独女相锦罗,他信任下天山派同辈里最出色的沈秋水,他喜欢亲妹妹一般的小师妹楚兰儿,他欢畅淋漓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在草原的骏马背上雪莲花的花瓣间露水般跳跃,然后天翻地覆践踏成泥,一瞬间,只在一瞬间,他以为他拥有的幸福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扭曲撕裂。
他自己都不信居然能够活了下来,幸运地在失去功力重伤在身的情况下抓住一块突出的树根免于坠落。是大师兄龚辰发现了他将他藏匿起来尽心救治,命是保住了可容毁身残功力全失。如果当日他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可他自一个月的昏睡后清醒过来对着镜子如重坠恶梦。更大的打击是他得知自己背上了奸杀楚兰儿的黑锅,相罗锦是证人,而他视若父亲的相琉居然信了。
他投身燕王府舍弃旧日梦想得到炼神丹将自己修补起来,然后有一天相琉屈膝跪在他面前求他饶相锦罗不死,求他好歹放过他惟一的外孙。裴心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是他杀了楚兰儿。裴心那时还抱有一丝希望,他宁愿相琉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尽管这同样刺心。相琉沉默良久才言,他开始是震惊而后怀疑,最后了解到他被骗了,可是大错已然铸成,相锦罗已经嫁给了沈秋水,孩子生下来了,天山派也重新合二为一,而他真以为裴心已死。那一刻裴心愤怒到全身发抖,这就是他被舍弃被迫蒙冤的理由,他仿佛揉碎了一点旧梦,冷笑着俯首向相琉保证不会伤害他的外孙,而他女儿女婿的骨灰一定会交还,然后看相琉脸色灰败老泪纵横地离开。
终于要结束了,裴心举起手中酒杯,将酒洒在地下低声道∶“兰儿,你睁大了眼等着,他们就要过去了,咱们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落到这般下场,你可不能心软。”
树叶婆娑仿佛楚兰儿衣裙拂动,酒滴落黄土扑簌簌如泪水四溅,当日红颜已成白骨,他自己剩下的时日想也无多了。
“阿霁,你替我看清楚他们的终局。”
蓝霁的视线离开他们转向那堵墙,裴心吩咐过要他打碎它令二人重见,这不是裴心的仁慈。十年了,他们看不到彼此也看不到自己容颜的改变,永远是半明半暗不见天日,希望是早已断绝的,往事偏偏鲜明得烙在心底,当年的青春美貌岑贵尊荣定作永恒。然而只要那面墙坍塌,惨烈的现实就会撕咬上身,凭他们已经脆弱的神经这一击可谓致命。
蓝霁问相锦罗∶“他当初可有错对你处?”
相锦罗自垂在眼前的灰白发丝中看过来∶“裴心么?他对我很好。”她顿一顿突然笑了∶“你替他不值是不是?可我偏不喜欢他,哪怕他对我再好。”
相锦罗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更显得大,阴沉沉的里面偏偏迸出一种狂喜的火花,望过来犹如膜拜,那眼神令她不安,却没料到他当时已把她列入了自己的梦想。
“他知道我不肯嫁他,我告诉了他,可他那么执拗去向我爹求婚,他是我爹最得意的帝子,一手培育成人从不违逆有什么不乐意?他说我以后会慢慢喜欢上他,他不急。什么是背叛?我何曾背叛过他?”
“他为你们相家出生入死。”
名声岂是容易得来的?少年成名固然是天资出众,却也要敢豁出性命去。蓝霁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别人那个年纪还在母亲怀里撒娇,他已经在刀锋剑影里几出几进。蓝霁望着面前二人,他这次离开,他们的药也会停了,也就是说他们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为什么让他来?蓝霁幽幽地思索。裴心是什么人,怎么看不出自己恨了他多年?这算是给他一个交代罢,让他清楚一切的开头。
相锦罗轻轻一笑∶“是,他出生入死,上天山派因他而扬名江湖,可归根结底他全是为了自己,为了执著于一个幻影。他没有家就把我爹当做他爹,把我当做他青梅竹马的妻,把秋水当做过命的好友,把兰儿当做妹妹,他不允许他的构图里有任何的变化,横不顾我们心意。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当年经过到底如何蓝霁无从知晓,真实只有一个,真相却有无数,换一个立场便是一个相,虽然脆薄都是真的。纠缠过的四个人,一个死了,剩下三个生不如死,还要拖了别人同入地狱。也该有个了结了。
蓝霁将一柄黄铜钥匙丢到沈秋水面前道∶“你有两个选择,见或不见。”
沈秋水立刻明白过来,他微微笑了起来∶“很快就可以见到了。”他贴紧了墙壁柔声道∶“锦罗,我们也不急于这一刻,这么狼狈要叫你笑话了。”
相锦罗眼中泛出柔情,那么一张衰败的容颜因着这一点柔情突然明亮了起来。她只低低道了声好也靠着墙壁轻闭上眼。
蓝霁手中钢针便在此时急弹而出,各自没入两人的太阳穴,轻响过后室内寂静下来,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那两个人依然倚墙而坐如坠长梦,只是此梦终无醒时。终于可以相见执手了,或许还是当日风华正茂时,草长莺飞流光敛影,没有一个叫裴心的闯进来让他们恨愧纠缠误了终生。
蓝霁转身离开,他并不能原谅他们爱情的结果,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裴心若知道了他如何逃得过。可是,够了。
上到厅里,盛千回还在踱步,见了蓝霁一脸想问不敢问的表情。蓝霁不看他只唤一声“彭双”。彭双开门进来时手中捏了一张纸条,神色之间有些不安。他呈上纸条,蓝霁一眼扫过脸色也变了,在心头过了几回才吩咐∶“把地下两个人处理了,骨灰送到总管那里。”说完已大步走出。
蓝霁快马加鞭回到姑苏后先奔赴纪云起住的小院。院门紧闭,门口有两个男子守着,是唐问的手下,看见蓝霁即刻上前行礼。蓝霁跳下马来先问道∶“唐问兄与唐刑兄何在?”
一个人答道∶“十五哥在,八哥带人追上去了。”按唐门这一辈排行,唐问十五,唐刑行八。
蓝霁听了点个头就往里走,没有人拦阻他。
院门没有拴上,轻轻一推就咯吱一声敞开了。中间的石板地似乎刚洒了水,湿漉漉地消掉一些傍晚的暑气。鸾已经立在正房门口,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道∶“你来了,我听到马蹄声。”
蓝霁劈头就问∶“纪云起什么时候逃掉的?”
“四天前。”鸾回答得很清晰。
蓝霁面色沉了下来。四天前他还在姑苏城里,有唐门的人守着本以为纪云起插翅难逃,又是在这么个地方,料不到纪云起竟然能够从眼皮底下溜掉,若无鸾的帮助必不能如此顺利。蓝霁想着就恨。
“你一定要搅这趟混水?”
“阿霁,他不是我放走的,我不过是替他瞒着而已,反正王爷不会放过我我还怕什么。”
蓝霁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替他打算,他这么有本事怎么就无法带了你走?”
鸾却换了话题∶“你衣裳都汗湿了,进来擦擦罢,也喝杯凉茶。”
蓝霁知道纪云起的去向除了京城不做他选。通往京城的路上到处有自己的钉子,想他也不敢沿大道行路,定然要多费时光捡僻静处走。况且虽说事情是自己办得不力,看守的却是唐门的人,唐问丢了面子哪里按捺得住。追上去的是唐刑,这一点令蓝霁担心。纪云起在自己手中时唐门不敢动他,如今他一逃离唐刑第一个放不过他。唐问也是有意让唐刑出气,否则怎会派他去?还有鸾。王爷怪罪下来先要她的命。他看着鸾,鸾安静地微笑着,似乎对自己的未来已经看得通通透透,以前的不甘慌乱都沉淀了下去,教蓝霁品出一点微凉的苦涩。
蓝霁跟着鸾进了屋,看她打了一铜盆温水来置于黄梨木面盆架上,又上来帮他挽袖子,就像以前她常做的那样。碰到他的左手时鸾眼光落到他拇指的碧玉扳指上。那是由极普通的碧玉雕琢而成,颜色发白,更兼一道暗红细痕斜跨过去使之显得残旧。这扳指是楚兰儿赠与裴心的生日礼物,裴心带着它坠崖碰伤了它却舍不得丢。临来时裴心将它转赠了蓝霁。
蓝霁见鸾踌躇便自己拔下它来置于几上,松开领口走到面盆架前俯身洗脸。待他洗好也不回头便接过鸾递上的布巾拭去水滴,随后才转过来微笑道∶“谢谢。”
鸾尚未开口笑容已僵,因为蓝霁继续道∶“你每日也是这样侍候纪云起的么?”
鸾气道∶“你不会想问我是否对他动了心罢?”
“我只知道你放了他走等于要了他的命。”
鸾一惊。
“他这一走就破了和我的约定,若是落到唐刑手上先斩后奏连我也救不得他。倚枫馆的人认得出我,李微贤把这笔帐算到王爷头上顾不到唐门。你说他这不是寻死么?”
鸾道∶“纪大人又不笨,怎见得一定会被捉住?也许已经到了京城呢。况且他有必去的缘由我不能够拦他。”
蓝霁轻笑∶“的确,他是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懂得如何躲避追踪。可有一点他不曾料到。鸾,你可还记得孟墀送来的那瓶罗敷白?”
鸾眉头一跳∶“那瓶伤药?”
“对,药是好药,只是里面加了眉妩,唐刑亲自调制的。”
鸾眼睛睁大了,盯着蓝霁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字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我让他加进去的。”
这一句话如冰锥一般噗地扎透了鸾的心,令她浑身都痛得抖了起来,面容先是通红然后变为惨白,眼睛也随之干涸下去。
“你这样对我!”鸾痛叫。
所谓眉妩出自同名的词牌名,也出自唐刑之手,却非□□而是慢性□□,不但可以口服也可由皮肤,特别是伤口渗入。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催上来亦不为人发觉,因之见效慢并未广为流传,买主须多金且非急色鬼。
鸾每日为纪云起上药,眉妩便渗了进去,一丝丝溶入血液,连她自己也不敢说没沾上一丝半点,若无唐刑配的解药效果可持续三个月。
鸾恨声问∶“从一开始你就把我算了进去是不是?”
蓝霁回答∶“是。我本想他若对你生情会忍下这三个月。进京的日子误了他前途受阻,王爷便不会再为难他。他妻子已死相思也不见他,你与他可做一对鸳鸯,他岂不比二爷强得多?”
鸾瞪着他竟说不出话来。蓝霁这计果然狠,可不能说没有替自己着想。若纪云起娶她燕王或可放她一马,犯不着为她再跟纪云起对上。至于她掌握的情报原本不多,又顾忌着和蓝霁的情分,燕王料定她不会说什么。再者,她跟了纪云起,她说出的话便不再能作为证据。蓝霁他确是一石二鸟。
“你怕他对我无意,连催情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你就没想过我的心情么?”
蓝霁低了头道∶“他是君子,这眉妩也非烈药,你虽沾上一点却无大碍,你若不肯便不会有事。”
鸾心中更乱。是的,若她不肯一切就好像在夏日午后打了一个盹,不留下半点痕迹。没有人逼她,确是她自己愿意的。可爱情不该是这样,不该是用眉妩慢火煎熬出的渴求,这两个月的时光里有什么是真有什么是假弄得再也分不清,教她情何以堪?这一些,蓝霁不懂,他只懂得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保她的命且完成他的任务,想不到这带给她怎样的耻辱。是的,这是耻辱。
“他死是他所求,他活是他本事,我与他从此再无交涉。”鸾一字一句微颤地说出。
“罗敷白里还加了一味朴桑梓,唐刑的鸽子可一路追踪,他逃不掉的。这你也不管了么?”蓝霁放软了声音,“鸾,我不要你死,也要你幸福。除了纪云起眼下无人可救你脱险,况且你这么好就算不用眉妩他也一定会喜欢上你,可我怕来不及。你又为什么要生气?”
鸾眼圈红了∶“阿霁,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你用眉妩诱他对我动情,不在乎他对相思姑娘的感情也不在乎他其实对我无意,那么他对我的所有情意不过是你们制造出的假象。”
“假的又怎样?二爷对你倒是真的,只怕还没有这假的对你好呢。反正他永远不会有得相思原谅的机会,这不是皆大喜欢么。”
鸾冷笑∶“我喜欢鸣溥是我自己选的,因为他真的喜欢我,哪怕是如今他不要我了也是心里有过我这么个人,这就够了。便是眉妩说到底也还是□□,你这样做和把我们灌醉了绑上床有什么不同?亏你想得出。”
蓝霁被说得耳朵都红了。第一次被鸾这样指责,委屈羞恼涌上来教他跳了起来∶“那你要我怎样?你笨,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糊涂,喜欢上二爷那么个性子软没长性的人,你傻,推到眼前的机会不知道去抓。我帮你还要被你骂。什么真喜欢假喜欢我是不懂,那又怎么样!我只知道你绝不会一点心都没动。这就够了。鸾,我得在唐刑之前找到他。”
鸾看着蓝霁亮晶晶的眼睛半晌终于道∶“你真的肯救他?”
蓝霁回答∶“如果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