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留君(1 / 1)
朱鸣霄出事那夜,纪云起在外面探得大概便抽身回了客栈。次日也不出去只和杜澹台品酒论天下。为着安全起见鸾在纪云起房里打地铺,原本纪云起要让出床来给她,鸾哪里肯,也只好作罢。杜澹台只当不知,倒叫厨房少派鸾的活儿。纪云起晚上无事之时便在灯下讲诗论词,替鸾也是替自己排解烦忧。他盘算着,若相思到底不肯见他也只能放手,多给些银两与柳娘香桃以尽自己心意,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再等太久。李微贤是大儒,律己律人皆极严,他对自己如此热诚期待,怎可令他久候失望?况且现今皇上年迈多恙,皇太孙秉性柔弱,燕王北方坐大,若不尽早将建立起皇太孙威望,等皇上驾崩必起混乱。纪云起清楚此次朱鸣霄蓝霁前来是想探他的底,看有否拉拢他的可能,倘若不成便会抓他的把柄,但在途中暗算他的事绝不会做,因为找这个当口动手,这一身嫌疑燕王很难脱掉。大风堂是不能够浮出水面的,只要他有办法带鸾出姑苏城一路往京城去,越靠近京城便越安全。那里明里暗里朝廷的人多,燕王只能罢手。他也担心过朱鸣霄他们会找出相思这条线,可相思原非□□又有柳娘在,相信应能保全。
这一日蓝霁来到倚枫馆拜访纪云起,因为熟了也不用人通报就直接上了楼来敲他的房门。两个都是聪明人,蓝霁每次来必在同一时间,纪云起自然会想办法空出这一段来专候他,这样双方都方便。
不过这一次他难得地隔了五天方至,这五天客栈里外的监视者明显地少下去,还了纪云起一个耳目清静。可纪云起隐隐觉得不对,他们没道理突然撤离,除非上面下了令,而下令的想必是蓝霁。
蓝霁进来后鸾便退下去厨房提水泡茶,单留下他们二人。蓝霁闲谈几句就踱到床边看他挂在墙上的裁云剑。他从来言语不多,听人说话的时候却是专心致志,所以纪云起喜欢对他说话。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望向自己时纪云起明知道眼前这少年不同一般地危险,还是会心软。可是今天蓝霁的话格外少,也不太与纪云起的目光接触。他眼睛仍然是澄明的,无一丝迷茫犹疑,就那么盯了裁云半日才开了口∶“剑是好剑,可惜了。”
纪云起走过来问道∶“有什么可惜?因为剑好却不常得用么?”
“不,是可惜名字不好,和大人相克。”
纪云起笑了起来∶“不过一个名字罢了。便好比一个人若叫招财,难道天下所有元宝就都奔了他去不成?”
“那么如果叫相思呢?能否与人相思?”蓝霁转过身平静地望向他。
纪云起心中一震,看着蓝霁忽然又笑了∶“果然是裴心的高徒,你终于还是摸到了我的痛处。”他的眼睛蓦然冷下来,“相思是弱女子,我负她在四年以前,从那以后再无半点联系。连这样一个女子你们也下得去手倒要叫天下耻笑了。”
蓝霁也笑∶“纪大人是君子,在下虽不愿当小人,却不得不如此。不瞒大人,相思姑娘已在我们手中。在下有一个小小请求,想与大人过一过招。十招之内倘若在下赢不了大人便不再打扰,可若是大人走不上十招就请留下来三个月,三个月一过各行其道,不知大人可否赐招?”
纪云起看着蓝霁,也看他腰间所佩之剑。那柄剑道长曾和他讲起,当年裴心千里追踪陕北剑魔鲁藏舟,不但结果了他性命还得到了他的成名兵器――一柄唤做苍穹的重剑,有人传此剑便是战国时韩国名剑棠溪。可因为不称手,裴心找到当时已封山不出的天下第一名匠李开把苍穹化开另外添料打成一对剑,一名昼灵一为夜魅,以昼灵尽收苍穹之浩然大气,以夜魅承继苍穹之杀伐怨气。这一对剑成了李开最后的作品,剑成之日李开吐血身亡,据说他最后遗言是“毁掉夜魅”,结果被裴心拒绝了。裴心天山脚下失踪之时在茫茫白雪中单留下了昼灵,后被天山派收回转赠给和天山派多有往来的一剑山庄庄主慕容天以恭贺他喜得贵子,慕容天大喜之下给长子起名慕容昼。那夜魅却不知所踪,引得江湖上颇多猜测几成神话,后来裴心显身燕王府夜魅下落才得以澄清。
蓝霁觉察到他的视线,伸手拔出了夜魅。夜魅剑身薄细,因为色泽暗红而显得沉重,并无一般名剑所有的夺目光华,出鞘的时候发出隐隐呜咽之声,暗红浮动如地狱之火。剑柄上雕刻着曼陀罗的繁复花纹,因为剑柄以下部分也有雕琢,花叶藤萝竟似蜿蜒下来一般攀到剑身,一颗精亮怪眼自其间斜斜睨视过来,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妖异之极。
纪云起笑道∶“这却是说笑了。纪某是个读书人,哪里有能力拚剑?何况我这番是上京转职,怎等得了三个月之长?你们王爷不把朝廷法令放在眼底么?”
“尊师的剑术大大有名,家师也赞过的,名师出高徒,大人文武双全何用谦虚?我不是要和大人分生死,但没有个输赢却不好回去交代。我家王爷当然不敢有悖律法,但李大人处处与王爷作对又对朝廷有何益处?大人这次进京目的何在瞒得过谁,是非对错不是一方说了算的,王爷自然有王爷的道理在。若大人执意要即刻动身我也不阻拦,可世间诸事皆不可不付代价,大人舍下相思这就去罢。”
纪云起不动,眼望着蓝霁如泛寒冰。四年前他尊父命一纸薄书舍弃相思娶妻成家,以相思烈性那便譬如亲手杀了她,这一次她无辜受累,若自己不顾而去就等于再杀她一回。他纪云起有何理由要一弱女子为他死去活来辗转身受?未来茫茫不可预见,今朝却不愿再生憾事,世上总有一些事即便知道结果还是要走上一遭。纪云起伸手握鞘拔剑,剑鞘落地时裁云清吟方歇。
两人各执剑而立面色肃然,鸾却早已捧了茶进来,只插不上话来,二人也无暇顾她。蓝霁如鸾亲人,纪云起给她诸多安慰,故而虽知这一天迟早必至鸾依然忍不住难过。更难过是蓝霁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笑靥纯真的男孩,杀人是不得不为之,伤心才最是残忍,这怎么会是他?
“阿霁!”鸾出声唤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失望。
蓝霁没有回头看她只沉声道∶“鸾你出去。”
鸾红盯着他不动。
纪云起也轻声道∶“鸾红姑娘请你先出去一会儿。”
鸾明白,十招对于高手来说不过一刹那,只是这一刹那可教他们从此成陌路,她无力拦阻,留下来反而要让他们分心,所以只能够退出,轻关上房门,然后默默等待。她猜得到结果。蓝霁怎么会输?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蓝霁的剑则用来杀戮,好比无月之夜使人惊,这不是纪云起所挡得住的,可惜他不得不战,为他心上念念不忘的女子。鸾羡慕相思,因为她得到一个男子优秀如纪云起为她颠倒痴迷,一生中有此一瞬何惧短暂?
房门那一边夜魅已向纪云起当胸刺去,快而狠,到了半途蓦然改变方向斜斜挑起,挡住裁云自上向下的一击,随后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反攻纪云起左腰。纪云起揉身近前裁云斜劈蓝霁左肩,逼他撤身换招。两剑碰撞在一起叮的一声余音袅袅。蓝霁眼睛亮起来竟显兴奋,看得纪云起初醒一般,想起眼前这少年真正是一流的杀手,早被打磨得不循常情。
纪云起剑上也是一等的好手,亏在少于实战经验,闲时和熟人过招是有的,都旨在切磋,难得酣畅淋漓一回,今日比剑对他来说关系颇大,无论如何也要挺过十招。他心里清楚蓝霁绝不敢伤他太过,至少三个月后要保证自己离去无碍,这从蓝霁用剑上可以看出,一个杀手原不需考虑这些,因此蓝霁反而束手束脚不得尽力,而自己一方因无此顾虑可用险招。
二人身形转换之间已拆过七招,虽然纪云起明显处于劣势却能勉力维持,引得蓝霁眼中杀气渐盛,夜魅剑气突然暴涨,空气中似有血色薄雾喷在纪云起面前。纪云起回剑拨挡脚下急退,却见夜魅蛇行紧逼不离自己要害。只听蓝霁清喝一声“九”,夜魅直刺纪云起喉头,剑气仿佛已沁入肌肤。纪云起猛然抬头后仰将腰弯成弧形堪堪避过这一剑,而后以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向右侧扭身疾躲,以为这已然算快,没料到蓝霁变招更快,适才还逼近咽喉的夜魅下一刻已出现在右边,纪云起倒好像是自己送上去一般,右臂冲上剑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立现,蓝霁的“十”这时才出口,夜魅也架在了他颈项上,剑身不见血痕。
鸾听到声音立刻冲了进来,见纪云起面色不变,左手捂着右上臂,指缝间鲜血流淌,急忙从自己腰间皮囊里掏出药来为他止血包扎。纪云起由她收拾,眼睛望着蓝霁道∶“好剑法。”
蓝霁的手指微微地颤抖,差一点他就削下了纪云起一条臂膀,夜魅回鞘他才舒了口气,回答道∶“在下靠这个吃饭怎敢不用心,不比大人文章济世,若大人在剑术上多花一点工夫我便难以轻易取胜。”
“何时放回相思?”
“三个月期满时大人便可见到她。”
纪云起想说相思未必愿意见自己,转念一想,若不见如何能够安心,少不得向她赔罪便是,于是不再言语。
蓝霁目光中却有些怜悯,默然片刻才开口∶“我在苏州城外借了一处农家小院,略略收拾了出来,虽然简陋烦请大人移过去小住,每日所需菜蔬用品皆有人送去,大人在院内尽可随意只不能离开,三个月满我亲自将相思姑娘送过去。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我尽量办到。”
纪云起淡然道∶“也没什么了,蓝公子做事周到,不会有漏,这便过去罢。”
蓝霁这才向鸾道∶“鸾,世子已经离开,大风堂那边眼下顾不到你,你跟我走。我求裴总管把此事压下去。”
鸾抬眼看着他答道∶“纪大人受了伤诸多不便,我别的不行端茶倒水也好,总要有人照料。”
“鸾,你跟他去了可知后果?大风堂守在那里你插翅也再难逃!你不想见二爷了么?我或可让你见上他一面。”
“阿霁,我不要你去求裴总管也不想见鸣溥了。这些天纪大人教诲良多令我我改了心思,我如果真到了鸣溥面前只有给他添麻烦,若那么离他而去便是今后无望再见,徒令人伤心,还不如不见,这样他也许能好受一些,想着或许有一日能够重逢。除此以外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要了,纪大人救了我一回我就多陪他几天也算是尽一点薄力。”鸾上前一步平静地低语。
蓝霁突然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虽不用内力手劲却大,登时鸾半边脸就留下清晰指痕,眼见肿了起来。纪云起急忙将鸾护住要说什么却惊见蓝霁神色惨然只瞪着鸾半晌才道∶“鸾红你可想好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鸾红”,以前,在王府幽暗湿冷的角落里他只唤她鸾,并曾言若有一天他唤她鸾红,两人过往种种情分便化流水,而他现在叫她鸾红。
“阿霁,对不起,你护了我这么多年,我却总让你为难,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自己小心。”鸾流下泪来,朦胧中似乎回到从前,混乱血腥夜夜的悲鸣,最不堪的岁月里唯有面前这少年温暖的手牢牢抓着她拖着前行。可是不能再连累他了,她掣回了手,从此划开生死道。
蓝霁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扣相思羁纪云起调开大风堂人马然后将鸾悄悄带回燕王府,他费尽心思,看他这一次的份上裴心当可放过她,而裴心点了头方峥便不敢生事。当初不愿帮她是不忍看她自投罗网,如今有纪云起这件功劳堪堪可换回鸾全身而退且让她得偿心愿,如此苦心安排眼看可救鸾从此远离噩梦偏偏她不领情。蓝霁不知道纪云起对她说了什么让她舍下再见朱鸣溥的念头,可她若跟着纪云起便难逃方峥追捕。思及方峥蓝霁皱起了眉头∶“方堂主的心思你清楚,他岂会放过你,你死了二爷能不知道么?”
那边纪云起也劝道∶“鸾红姑娘心意我领了,能劝得姑娘远离燕王府虽是好事,但我不想你因我受连累,不如趁现在远走他乡,有蓝公子在裴总管面前说上两句话姑娘从此可与过往一刀两断,岂不是上策?”
鸾扭了手不松口。蓝霁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拗,然而将她强行带走容易,到了裴心面前若她也如此却是再救不回来,于是忍了气道∶“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犯不着捆了你走,命终归是自己的。你跟了纪大人去,只要不离开住处方峥便奈何你不得,三个月后大人回京之日就是你死期,可想仔细了。当然纪大人心思敏捷或有助你脱身之法用不着我操这份心。”
鸾知道他气自己不说清楚显得与他生分了,垂了眉眼也不分辩。蓝霁在窗边微微一探身,便有一个干净利索的年轻男子上楼来请指示,却为鸾所不识。鸾知道裴心另有一班人马,其中年轻的逐步转给了蓝霁,想来此人便在其中了。蓝霁吩咐他替纪云起收拾起笔墨衣物。纪云起东西不多,三下两下就打成了两个包袱。
纪云起跟着蓝霁下了楼,客栈门口停着一架马车,一名竹笠盖脸的马夫恭恭敬敬地候在烈日下,看到他们下来立即掀开了轿帘。
纪云起和鸾前后上了车,马夫放下轿帘翻身上马。此时蓝霁的青骢马也被牵了过来。
蓝霁低声吩咐身边男子道∶“孟墀,找人盯住杜澹台,他若有异动就交给大风堂处理。”然后他跃上马背跟车而去。
轿帘遮得不严,纪云起却不曾向外张望过,只闭了眼倾听,听经过的吴音软语,只要不睁开眼睛所有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五年前也是这条路,他与相思携手赴城外踏青。走到半途相思细软手指捂了他双眼问他何处是故乡,他笑语曰你在之处便是故乡,前景重回他才明白原来相思是天涯。
鸾忧郁地看着他,她知道他在思念,因为思念而痛苦地皱起好看的眉毛。一个男子为情自伤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可原谅,就算当日是他负了她。同是天涯沦落人,鸾不能不同情他。
轿帘再度掀起时已在一处农家小院的大门口,纪云起下了车登时怔住。
蓝霁平淡的语调在述说一件事实∶“大人曾与相思在此隐居三个月,然后离开再未回头。”
伤疤重揭的酸楚难堪使纪云起突然暴怒,他冲过来揪住蓝霁的衣领狠狠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苦苦相逼?你已经如愿以偿拘我在此。令我失信于李大人,圣上更对我大失所望,我可曾有对不起你处?”
他伤口裂开血迹渗出,蓝霁任他抓了领口竟不挣脱,轿夫亦皆静默,纪云起自己都不相信竟然能够做到,但他并没有傻到试图制住蓝霁的地步。平静下来后纪云起松开手指后退,眼中怒意却未磨灭。
蓝霁一字一字回答∶“大人并无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对大人也无仇怨,只是有人曾在这里苦守两个月。他说当日之痛今朝还。”
“唐刑!”纪云起恍悟,自然是他,那个曾在院外徘徊不去直欲至自己于死地的男子,除了他还有谁有此执念要在此地推他入地狱。
“唐门居然这么快就下了注!”当年纪云起只是个秀才如今却为官员,就算燕王不怕,唐门怎么敢为此事搅混水。
蓝霁答道∶“这只算你们之间的风流怨事,纪大人难道预备源源本本报上去么?”
鸾心中一寒,蓝霁带一丝恶毒的说话方式有着裴心的影子,这么多年慢火煨下来那种阴毒终于还是渗到他骨子里去了。
纪云起没有应他抬脚先进了院子,蓝霁几个人跟着踏入,四下检点了一番便干脆地告辞而去。院外土路那边是稻田,低低的绿意里藏不下什么,院后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大风堂的人想必埋伏在那里,左近没有其他人家,要躲要逃都毫无遮拦。鸾知道纪云起喜欢干净于是重新打扫了一遍,而后煮水烹茶。纪云起过意不去但有伤在身拦不住她心里又烦乱不已,便立于正房门前发呆。
鸾奉上茶来请他进屋时时突然有细细哨音传来,纪云起猛然抬眼一抖手扫落了一支短箭。那短箭虽是树枝削就但形状特殊,箭尾用细绳绑着一封信。鸾仔细瞧了道∶“从这样式看好像是唐刑的手艺。”
纪云起俯身去拾,被鸾急着拦阻道∶“只怕有毒。”
“不妨,既然他们与燕王勾结便不敢擅自出手。”纪云起说着用左手捡起箭,将绳子挑开。鸾帮着拆下信来打开并收起了箭。那信里只有一句话∶“今日花前绿泥中可还有当年誓言?”
鸾眼见纪云起手抖了起来,将那信纸揉在掌心,也不说话就反身进了屋。鸾虽没听过唐刑与纪云起的过节但知道唐刑这个人。唐门百年一遇的制毒天才,他的相思更是甫出江湖便惊动了四方。毒这种东西原本以杀人为先要,有以快闻名的如鹤顶红,有以无色无味闻名的如砷禾,再怎样不同不过是种武器,鸾想不通相思为何引起如此轰动,就因为多让人吃点苦受些罪?这些个事纪云起未必清楚可蓝霁必然知道,江湖上的事有什么吹不到他耳朵里?鸾有点难受,他一定在生她的气。
晚上鸾洗米做饭,正愁身边伤药不够白日所见的名唤孟墀的男子送了上好的滇南白药来。那药盛在一个橡木塞封口的天青小瓷瓶里,有淡淡的曼陀罗香气且雪白细腻。鸾用小挖勺挖出来敷在纪云起伤口上,再以干净布带裹住,向他解释道∶“这药叫做罗敷白,收伤口效果好不说还有去疤痕的功效,里面配的是上好的南海珍珠粉,每年找人采来的珍珠能用来配药的不过二十来颗而已。”
纪云起清楚她还是替蓝霁说话,淡淡道∶“我一个男子留不留疤有何要紧,况且在手臂上谁还能想着验伤。”
鸾一时想不出话来对脸憋得红起来,纪云起见了反而懊悔,怪自己怎么把气出在她身上,于是软下声音道∶“曾闻蓝霁独自斩杀七人护得燕王全身而退,那时他才十二岁吧,想必是一番苦战。”
鸾将瓶子在手心转了一圈道∶“是,鲁王与燕王一直交恶,那年又为着府中一个乐师逃奔燕王故而收买了七名一流剑客且设下圈套要燕王单身前往听瀑泉取水。鲁王找人散布留言说那听瀑泉的水是圣水可治百病,正值皇上旧病复发,泉眼既在燕地燕王岂敢不亲自前往?又因传不能有污秽之人近前,阿霁岁数小无妨侍卫却皆不能跟随,都明白是个圈套可也得冒这个险。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天他们就埋伏在泉眼处,阿霁用的便是夜魅,临去前裴总管赠予他的。他回来的时候全身浴血只剩了一口气……”鸾哽住了,垂下头片刻才接着道,“一共中了十二剑,其中三剑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我赶过去的时候他眼神都散了,一声声的喊娘,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分明,府里早等着的十五名大夫花了七个昼夜才保住了他的命,他能下床则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说到这里鸾搁下药瓶叹口气道∶“我那时突然庆幸自己老子娘不需我惦记,阿霁家里上上下下的性命都吊在他的剑上,若他保不住王爷一家老少都得跟着陪葬呢。”
一时屋中寂然,纪云起静了半晌才道∶“鸾你真是一心护他,可你想一想,燕王这样的人怎甘为人下,他日起兵对天下人又会如何?那时不止一个蓝霁受苦啊。”
鸾认真地看着他道∶“凡是当皇帝的哪一个管过他人性命,不过是心硬一点还是软一点罢了,就拿现今的这一个来说那枝朱笔圈掉过多少人?他们家里争位子逼了我们吃这碗饭,跟哪一个不一样?”
纪云起叹道∶“鸾姑娘,正因为长幼秩序紊乱才导致天下不宁,所以我们才要鞠躬尽瘁以正朝纲人伦安四海民心……”
纪云起费心讲了半柱香的工夫鸾突然跳起来叫道∶“啊,我炖的鸡汤!”然后拔腿便走。纪云起瞧她眼神便知她听得不耐烦了,也只由她去,心里一点点生出寂寞来,当年也是这间屋子,相思听他直抒胸襟,眼睛明亮而骄傲,如今只剩了他。
这样一个月慢慢过去,纪云起的伤已经好了。每隔三天都会有人送来新鲜菜蔬肉食,若缺什么告诉一声也能很快办来,但来人嘴紧并不牵扯其他所以外面情形他们无从得知。鸾不觉得怎样纪云起却日渐消瘦下去,每日面对同样景物如何不教他睹物思人,何况唐刑几乎天天送了短信进来逼他回忆往事犹如□□。纪云起时常陷入沉思,一动不动想上半天脸上忽喜忽忧,教鸾看着担心起来。
一日晚间鸾忍不住道∶“那相思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很美吧。”
纪云起回过神来微笑道∶“美是当然美的,更难得是聪明多才,她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她自会编舞,如意不及她一半,我想传说中那舞技动天下的春姬也不过如此,她的琵琶裂金断玉有男子豪气,她自创的银柳体婀娜却含韧骨,她的……”纪云起说不下去了,这样出色的女子哪一点配不上他,有什么理由被他一纸抛弃?他嗓音转涩,“她是我遇到的女子中最出色的。那一日我在沐寒斋买笔她正好也在。”纪云起笑容温柔起来,鸾却恻然,这“正好在”三字牵扯出多少缘起缘灭,正如她自己初见鸣傅也是偶然,花园走廊里他失手掉了砚台,亏她手快抄了起来,他对她感激的一笑问她可识字可喜欢诗词。
纪云起仍然在说,对着鸾眼里是当年那个人∶“因她和我看中同一种笔我与她论书法各执一辞,她辩论起来不急不躁有条有理将我驳倒,却让我心服口服就此倾心想尽办法上门求见。她最怕被认作是风尘女子,多少次拒而不见终磨我不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如隐身桃源,世上至乐不过如此。”
是的,那时他击节配相思奏的春江花月夜,月色萧然身边有暖玉温香,他忽然兴起邀相思去观潮,两人只带了香桃一路吟诗踏花笑吟吟望了彼此安乐无比。连香桃也缩成可有可无的一点,带着她是为了安柳娘的心。但如今明月楼在相思何处?
鸾知道他只是想说,说他闷在心里的苦楚,很多别处绝不能示的弱在这旧时风景前决了堤狂泄千里,夹裹着相思在波心投下的影。纪云起开了头就收不了尾,看了花说喝了酒说,点点滴滴一天天倾诉不尽。在他的诉说中鸾仿佛能看到那笑容如月的女子款款而来,桃红的长裙压不过她的明媚便是套了金丝扭的镯子也不觉艳俗,一回眸一举手都有香风柔情,可以想见她去观潮时只怕众人眼中有她无潮了。可惜这样女子生在娼家便如同无瑕美玉有了硬伤,纪云起家中怎肯让她入门?
纪云起一日望了堂前绣球道∶“那时我家中已为我订下亲事,经我苦苦相求才应承婚后一年可迎她为妾。可相思性烈,她对我言道‘我娘落得那么个下场都不肯为妾,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受这份委屈?你可以选但只能选一个,要我与人共事一夫办不到!’她那时语气神态当真是可见傲骨。她确是个冰清玉洁的人,我们成日在一起却无肌肤相亲,我怎不知提出这样要求是折辱了她,可我身为独子又肩负祖辈心愿,父亲已然病重只盼看到我娶亲之时,我怎忍心令他失望,两边取一处左右都苦。”纪云起目光惨淡下去,“我借下此处院落邀她来是希望她看在我情苦份上委身下嫁。第一个月我们谁都绝口不提此事,然而时间久了我夜夜难眠不知如何开口,再后来白日里也在院中踱步良久。那时相思就蹲在绣球花丛边不言不语,她那么个聪明人怎猜不透我心思却终不肯松口。”
相思低着头仿佛在看粉蓝青白的绣球花,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分外无助,纤细的脖颈黑软的发髻都是他平素记在心中的,在细风里微微地抖着娇弱岑贵。纪云起担心地下凉去扶了她起身时才发现花前泥土中有她手指划下的字,都是“云起”,层层叠叠比花开得更稠更密以至于一塌胡涂。她依旧埋着头可纪云起听到低低的啜泣声,压得那般辛苦,而后她螓首扬起泪满面口难开,纪云起心痛却无言,他不能给她她要的承诺,而她也不能承应他的渴求。天色渐渐暗下去,他们的面容模糊在彼此的视线里。
那一夜两人皆无眠。次日清晨相思命小丫头雇了车回家,纪云起在院门处遥望她离开后才落下泪来,回到房间里写了信给她,满满五张纸细诉他的无奈与抱歉。信着人送过去后他离了姑苏返回家乡,不过一个月就结了婚。相思请人带来一个绞断了的同心结和一封信,表示终身不再见他,若他来她宁可求死。她恨他。
五年了,纪云起对得起他不爱的妻,妻子在世时他并无第二个女人,她死了他才去寻相思,只是不得入门甚至听不到她一点音讯,相思这个人似乎是化了风去。柳娘不给他好脸色自不必说,相思使过的丫头也都遣走了,了解内情的单剩下香桃一人,碍着柳娘哪敢帮他太多。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时间久了纪云起惊惧起来才有此番一行,务必要亲眼看到她才可安心。
纪云起的回忆断断续续,一日复一日地回忆。鸾在他的回忆里重看自己的爱情。鸣溥喜欢自己可有纪云起的执著,答案是否定的。鸾从来没有这样和另一份爱情比较过,因为不曾有过机会,如今有了机会却忽然发现再看不清楚自己捧在心口的爱情,她苦苦守护的爱情。鸣溥说过他喜欢她,他教她词温柔地吻她领她共赴云雨,却不曾流露出纪云起这般深切情意,就算是连绵情话时也没有。爱苦情愁都只有她自己煎熬着,伤痛折磨时他亦不曾来探视过。鸾原坚信那是为着避人耳目,如今终于动摇了起来,爱一个人真可以不动声色至此?
纪云起见鸾神情变幻不定不知她在想什么,可她的凄苦迷离犹如相思与他决别时盯着虚惘烟尘的落寞,他忍不住别过了头∶相思,鸾在这里莫不是替你惩罚我的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