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相思(1 / 1)
纪云起回到客栈后独自在屋中踱步,费了一番思量。最初救鸾是因为她勾起旧时回忆,知道她身份后便想着从她处探得燕王底细,为着厉害关系他刻意保持距离。可是几天相处下来对她为人境遇渐明,心中自然涌出好感,蓝霁的话更是令他对鸾怜意大增。然而最动了他心的却是鸾的痴情。一个有家人捧在手心的少女生了执念许是不知人间险恶,而鸾是身处地狱依然怀有一颗柔软灵魂且不留半分地交出手去,这怎能不令他动容?他原奇怪鸾如何能活到现在,见了蓝霁便明白是谁保她至今。一个少年能做到这般地步,他难道比不得他?
他在这里思索再三之时北地燕王府霜华院里朱临涧正与裴心对坐。
朱临涧道∶“本王不是不信阿霁,只是怕他应对不来那纪云起,鸣霄又指望不上。”
虽是盛夏裴心一身黑衣,衬得长年不见阳光的手上肌肤更是苍白透明,一张脸微低着,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数道伤疤,不但鼻骨与左颧骨塌陷连左眼眶都有些变形,他的嗓子也毁了。
“阿霁论经验才干的确还比不上纪云起,可有一点纪云起不如他。”裴心顿一顿才道,“纪云起奉行的是君子之道,所以他有不为之事及必为之事,方方面面都力图滴水不漏,这就将他拘束住了,阿霁做事便没有这么多顾忌,定下一个目标他知道如何以最确实手段达成,他懂得须付出什么代价又怎样付出。况且纪云起最大弱点在于心软,书生意气又惜才,就算不肯为王爷所用也不会对阿霁起憎恶之心,只要他稍坠戒心便会被阿霁抓住机会。”
朱临涧笑道∶“听先生这样说本王就放心了,不到逼不得已本王也不想树这个敌。但从京中传来消息,纪云起果然是李微贤那一党大力争取的,是以李微贤出面保举。以他性格来看不会投到本王这边,倒是个棘手事须早日解决。”
裴心哑声道∶“一切定会如王爷所愿。”
燕王略想一下开口道∶“阿霁也满十五了吧,将他派出去总还是有个名头为好,现在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
“属下也是这样想,不过阿霁当初是以陪读的名义进府终不是王府的人,按规矩是要上报朝廷的。”
“就是这点麻烦,本王封一个职调一个人都须一一请示。”燕王沉下脸道。
裴心夹叉了手指道∶“阿霁的事属下一向封得严倒不会惹皇上疑心,不如就给他个管事的衔,范围可大可小教他们抓不到把柄。”
燕王也是这般考虑,便点了头告辞离开。丫鬟吹熄蜡烛关了门离去,留下裴心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不动。没有他吩咐底下人决不敢随便踏入霜华院,是以四周一片死寂,炎炎夏日也犹如雪洞,甚至听不到知了的嘶鸣。
这边纪云起下定决心后仔细推敲再三才亲自往鸾的房间而去。鸾刚刚吃过厨上剩下的冷饭,因为怕纪云起唤她,从厨房被打发了回来。鸾开了门也有些惊讶,房间里只点了半支白蜡,半朽的木桌上摊着一本李清照的《易安词》,纸质上好不是寻常书肆的货色,干干净净更可看出主人爱惜之情。
纪云起伸出手指翻了两页微笑道∶“鸾红姑娘喜欢易安居士的词么?”
鸾涩然一笑道∶“我也不是很懂,这是鸣溥送给我的,他说女子如词。”
纪云起明白过来缩回手道∶“词多流于缠绵悱恻倒不如诗爽快一些。”
他说这话是出于好心,怕鸾郁闷时候看这个更是难过。然而对鸾来说,只有手中这薄薄一册牵着远方那个人,飘摇轻烟般随时会断,因此听了这话反而生了惧意,瞳孔中收缩着哀痛。
纪云起暗自后悔,忙岔开话题道∶“鸾红姑娘,我今日与蓝公子谈过,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外出,他们一时半会应该猜不到你躲在这里。”
鸾点点头道∶“我会小心,可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虽是燕王府逃婢却也是大风堂杀手,私招人马为皇上大忌,燕王不能不顾着这层,他们不敢对你明下痛手。只要躲过这几天我便护着你离开苏州。”
鸾沉默片刻道∶“这样虽好却要连累了大人。”
纪云起笑道∶“你又不是燕王的眼中钉,他还不至于为此事与我为难。”
鸾却清楚,他这样做是担了风险的。燕王虽不会因此便怎样,但白纸上泼了一个墨点总归是洗不干净了。她当日求他只为一见蓝霁,纪云起不难脱身。
“阿霁说了些什么?”鸾并不天真到以为纪云起会突然大发善心。
“他说你过得很苦。”纪云起轻声道,“我才知道他倒是真担心你的。”
鸾笑起来∶“阿霁他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不肯说出来。”
纪云起突然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鸾每次提到蓝霁都是一副极信任的神态,骨子里透出的快乐更是明显。蓝霁究竟做了什么让她如此依赖?他甚至不肯为她冒任何风险且将她的命丢到自己手心。纪云起以前未曾听说过大风堂,可是他知道裴心,因为裴心的转变着实惊动了江湖。纪云起不是江湖人他师父是,道长为此消沉了许久没有露出笑容。道长曾言裴心是最出色的剑侠,剑如雪人如剑,更难得是纯净无杂色,可是不再是了。得裴心真传的蓝霁能好到哪里去呢?这话他不对鸾讲,一方面是不愿背后说人,另一方面他是真的起不了厌恶之心,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人拥有那样一双清澈到无情偏又望不到底的眼眸。而鸾是温凉的,春水一般无心亦含情,就算在他们初识的深夜鸾的犀利也不过是一只逼到树梢尽头的小猫的绝望,只要有人对她好她都会感激。
纪云起半晌才道∶“鸾红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去找朱鸣溥了。”他看着她像看一只扑火飞蛾,“有很多事不可以执著,结局就摆在那里,你既然看得见又何必呢。”
鸾似乎在想什么似地半垂了睫毛叹息般道∶“大人不懂的。”他只是个路人,善心的路人,而她明白,他不会帮她再多。
纪云起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他不是蓝霁,凭什么要求她吐露心声?况且他清楚自己无法尽力相助。他告辞离开。
鸾抚摸着《易安词》的封面,触觉是真实的,那么鸣溥的心意也一定是真实的,除此之外她抓不住一点凭证。她将半边脸颊贴上微凉的纸张,离开这么久早已没有了他的味道,唯剩下一缕回忆在里面徘徊。
在湿热油腻的空气中鸾轻轻地唤∶“鸣溥,鸣溥!”可是没有人回答,只有令人晕旋的热气不断地扑上身来。
鸾果然安安分分地不出客栈,然而从第二天起纪云起敏感地察觉到客栈周围监视的眼睛多了起来,盯的显然不仅是他。纪云起不明白消息是怎样走漏的,正无头绪之际香桃却在一个下午来了。
香桃依旧是单身前来,手中一把团扇扇个不停,鬓脚都是汗水,小心用手帕按着防它染花了脂粉。
鸾原在纪云起房间里坐着,听到有客来访立即离开了。纪云起将香桃让进屋斟了茶给她,心下颇为忐忑,嗓音也跟着干涩起来∶“她……怎么说?”
香桃犹豫不语,又不忍看他错综复杂的眼神眼光闪烁一会儿终于抵不住挪开了。纪云起见了便明白过来颓然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大人,她素来心高气傲,虽不该由我说可大人给她打击太大,她委实痛苦得死去活来,我和妈妈轮着直守了她一个月才看她缓过来,可偏头疼的病根就此落下又添了其他杂症,弄得容颜尽改。不单是我,连妈妈她都难得肯见一见呢。她虽恨大人心里一定是放不下的,所以才不愿见哪。”
纪云起听了心中更痛。她向来要强是以把自己逼到这般地步,都是他害了她。香桃的劝慰之词断断续续地飘进耳中,纪云起只是怔怔的,神色凄然。
香桃低声道∶“我再劝劝她,大人别太难过。”
纪云起勉强一笑送她出门却不再期待什么。他有一个预感,这一生她不会再见他。份是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的,而缘,也尽了。
到了晚上纪云起因为没有食欲只要了点清粥小菜,草草用毕后便合衣躺下,却到了三更还无法入眠,干脆出了客栈闲走。那一夜无月,满天星光烁然。纪云起慢慢行走心头掠过的都是当年那女子浅吟低唱,也是在这样夜晚,宛然一笑便如万树梨花开,直令星空尽失色。
“相思!”一个声音破喉而出,合在愈来愈响的喧哗声中。纪云起站住了脚,似被自己呼唤的名字劈到。混沌中竟然又近了相思楼。他急忙回身,却有个少年似笑非笑地挡住了回头路,正是蓝霁。
蓝霁倒并非跟了他来,而是因为朱鸣霄又去找那个如意至今不归,虽有侍卫跟着到底不放心,便亲自来接。燕王规矩大,克己极严,也不准儿子在娼家留宿,朱鸣霄还从未在此问题上跌过跤。蓝霁想不到在此偶遇纪云起,见他有点失魂落魄,且唤出一声“相思”,心里不由一动。纪云起见了蓝霁那一双探询的眼睛却是立刻明白过来,暗暗叫苦,真是一时半刻都不能够轻心,口中问道∶“蓝老弟也出来散心么?”
蓝霁微笑∶“我没有纪大人这份雅致,这是来接我们世子的。”
“原来如此,我这便回去歇息了,有空还请来一坐。”
两人笑着擦身而过之时相思楼里突然有人迭声高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当下门口也大乱。两人各有担心都向相思楼看去。纪云起有不能近前的苦衷,蓝霁已经快步上前,朱鸣霄若有了什么干系不可谓不大。
混乱中无人阻他,蓝霁四下张望正瞧见朱鸣霄带来的人里一个姓高名蒙的匆匆挤过来。因为陈翔今日腹痛,便由他来负责。高蒙瞧见蓝霁忙奔上前来,也来不及行礼便道∶“有人闹事,正好在如意屋子外边,赵天怕惊扰了爷就先动了手,没想到才一个照面就……,对方下毒。”
蓝霁挑起了眉问道∶“世子没事?”
“爷没事,只是现在僵在那儿,卑职趁乱跑出来寻您。”
“可看出是哪里来的?”
“听口音是四川过来的。”
两人说着已到了楼梯口。看热闹的都堆在底下,倒把楼梯腾得干干净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背了手立于楼梯尽头,神色轻松地看下来,左右两盏明烛照着他嘴角仿佛有笑意,那种天下有何愁的笑意。
高蒙小声道∶“他和伤了赵天的是一伙的。”
蓝霁仔细望去,那男子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过来,在他脸上逡巡一回又扫一眼高蒙道∶“救兵搬来了么?”语气中并无轻慢,然而他嗓音偏高,听起来颇有些不舒服。
蓝霁一时又瞧不出此人底细,便笑道∶“在下只是担心我家主子,却不是来结冤家。”
“你家主子架式可不小,底下人一句不合就动刀动枪来摆威风。”
蓝霁知道他说的是赵天。那赵天倒是忠心耿耿,脾气火爆,一心要在主子面前露脸,这次大概也不例外,没想着栽了个大跟头。想想眼下朱鸣霄安危要紧不能争这口闲气,便答道∶“我家主子为这个也说过他几次,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只是不知为了何事?。”
那青年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我们也没有成心要他的命,昏过去罢了。你上来领你家主子走罢,我们就不计较了。”
蓝霁听得不快,心道∶“我们吃了亏你还计较个什么?”当下抬脚上楼,经过那人身边时隐隐闻到一种气味,那是多种药石植物混合的味道,扭在一起变得阴郁缠绵,如红铜的月色。那人领着蓝霁与高蒙二人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一个个珠帘低垂的房间。香粉花蜜的气味混杂着汗水郁积在无风的空间里,散发出窑子里特有的淫靡气息。那年轻人在蓝霁身边领先半步,走得不急不缓,蓝霁总觉得他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自己,细细地观察。走廊尽头便是如意的房间,里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不是如意是柳娘。
掀开帘子,三个人进了房。蓝霁先找朱鸣霄。他坐在床沿衣衫不整,一幅锦被盖着下面和只露出肩头的如意,倒像是被捉奸在床,脸上怒气与羞惭交错。想他燕王世子何曾有过这般尴尬时候?那如意面容惨白,揪着被角的手指还在轻颤不止。椅子上斜倚着昏迷不醒的正是赵天。另一个侍卫肖五握剑把在床前,看到蓝霁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想来这三个侍卫原本都守在门口,赵天出了事后眼见挡不住,只得叫高蒙去搬救兵。那赵天多半是肖五拖进来的。离床三步远的地方立着焦躁不安的柳娘和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那男子长脸浓眉,面孔微黑,手中持了一柄暗褐色镂花雕骨扇,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显得心绪不稳,见了蓝霁扫了一眼道∶“来得倒快。”
蓝霁自见到那楼梯口的年轻人便知道高蒙能够跑出来是对方无意为难,朱鸣霄到现在还无事也就不会有危险了,于是施礼道∶“下面人护主心切一时糊涂,两位也教训过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易结,两位来这里也是为寻个开心,不如就此算了。”
那年轻人开口了∶“家兄不过想欣赏一下如意姑娘的舞姿,因有急事等不到明天所以想和妈妈打个商量,没料到这位兄弟冲出来就挥拳头。家兄用了一点空心粉,他再过一个时辰便能醒来,没有大碍。”
空心粉?唐门的空心粉?
“请问两位是?”
年轻人答道∶“在下唐问,家兄唐刑。这位小兄弟怎样称呼?”
蓝霁这才真正吃了一惊。这个年纪这把雕骨扇,原来是唐刑,四川唐门年轻一代里公推制毒手段第一的唐刑。死在他手下的江湖人物不在少数,都是中毒。他最霸道的毒取名相思,三年前制成。相思丝丝入骨,极痛且痒,中者生不如死,要生生熬过一个时辰后方才断气,那时候人也早变了形。死在相思下的并不多,却都是风流人物厉害角色,每死一个,哭的女子比男子多。而唐问是唐刑的嫡亲弟弟,二人的父亲是个小角色,这两个儿子却是好手。制毒用毒的本领似乎是唐刑最出风头,唐问则在四年前入了唐门老爷子唐朴出帐下,迄今为止默默无闻。在蓝霁看来这才是蹊跷之处。唐朴出是什么人?当年唐门式微,全靠他手挽狂澜,将一门重新推上顶峰。其人之善于用人极为有名,他选了唐问,就一定有唐问的好处,这几年风声不露才教人放不了心。蓝霁没料到此时此地此种场景下遇到这两个唐门里的出色人物,一边思忖着一边答道∶“在下蓝霁,与师兄奉师命来江南办事。”
“不知尊师何人?”唐问道。
“家师姓裴,为燕王府总管。”
蓝霁清楚,日后燕王府与唐门必有交集,瞒了今日瞒不得明天,不如索性挑明了倒显得诚心以待,想来这两个人也不会说出去。
唐问唐刑果然吃了一惊,唐问看看朱鸣霄脑子里过了一过道∶“这位难不成是小王爷?真是失礼了。”
朱鸣霄虽怒却不糊涂,想这两个人来头不小,日后哪怕拉拢不上也好过做敌人,便压下性子笑了一声道∶“来这种地方玩免不了尴尬几次,又不是大闺女可在乎什么呢。既然唐兄有此雅趣就带了如意姑娘去罢。”
如意听了吓得一抖。她是相思楼的招牌,一直被捧着哪受过惊吓,想想适才唐刑脸色便怕,只好求救般地望向柳娘。
柳娘这里也在咬牙。唐家这两兄弟指名要看如意的舞,偏偏朱鸣霄已经包下了这一晚,人都进了房还能请他让出来么,好说歹说居然都未能成功,眼睁睁看他们闹得鸡飞狗跳。相思楼里闹出这样事来惊吓了客人免不了冷清一段日子,更没料到朱鸣霄身份如此尊贵,唐门也得罪不起。
在蓝霁眼中,那柳娘面色极为难看,毫无初次见到时的进退自如,而唐刑眼神焦躁不已,锁定目标却非如意,看来其中必有蹊跷。然而柳娘微垂一下眼睛便重又堆起满脸笑容向唐刑道∶“我家如意素来胆小,现在要她跳只怕腿都软了要让公子您失望,不如等她缓过来另找日子?”
唐刑有些不甘心,正要开口,唐问笑向他道∶“大哥,人家吓成这样哪里还跳得好,别在小王爷面前显得咱们太不知怜香惜玉,这次就算了罢。”
唐刑听了勉强道∶“也罢了。”
那唐问一脸诚意地向朱鸣霄重又道了歉,待他面色完全缓过来才对蓝霁道∶“蓝兄弟年纪轻轻我们远在蜀地却也闻得大名,真是英雄出少年,小王爷更是金尊玉贵请都请不到的,今日得见,不知是否有幸请两位赏脸喝一杯茶?”
蓝霁对这个唐问也是有心结识。唐门素来不与官府交恶,可对方显然对燕王动向颇为注目,只不知这是唐门态度转变了还是唐问本人有心。据传唐门老爷子唐朴出已是七十高龄,儿子一辈的历经数次内外动荡颇为凋零,故此大力培植孙子辈年轻好手,若是押对了宝,日后对燕王只有好处,因此蓝霁要探他的底。
蓝霁爽朗应允道∶“唐兄谬赞。姑苏最好的茶楼当数碧澜阁,那里的点心也好,白天人杂,不如晚上包下来赏月如何?我们与唐兄难得相遇,这回就由我们作东了。”
唐问笑答∶“这主意妙,那么明晚碧澜阁见,不过此次让小王爷受了惊自然要给我们一个机会赔不是。”
两方约定了时间便散开,走前唐刑给了解药令赵天即时醒转,柳娘一直将他们送到大门外面。
次日晚间用过饭,待天色薄暗,蓝霁朱鸣霄带了肖五高蒙二人赴碧澜阁践约。唐问唐刑已在二楼最好的房间“清响”候着,他们一到便有小丫头们送上手巾把与茶牌。因为早得蓝霁吩咐,奉上的都是碧澜阁最好的,单说那手巾把便是浸的山泉水,又揉得莲叶香,凑近鼻端暑气全消。小丫头们一色是鸭蛋青的细布衫裙,干净利索,长的也都甜。
唐问瞧着笑道∶“江南真是好地方,连茶楼里的小姑娘都水灵灵的。”
“四川的女孩子难道就差了?”朱鸣霄擦着手道。
“好也是好,却不比这里的女孩子温柔多才。”唐问扭头看一眼唐刑答道。
“哦?难不成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要不然怎么知道人家有没有才?”
“几年前倒是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我大哥为她花了不少心思,可惜未能得佳人之心。”
他这话出口,唐刑面色微沉。
“所以呢,此次我倒要替大哥出一口气。”
朱鸣霄虽是武人听了却也大不以为然。要玩的话怎么都好说,可女子心意不在自己身上,哪里是用强得来的。只是没的得罪这两人,便笑道∶“哪家姑娘这么没眼光瞧不上唐兄弟?”
唐问微笑着品了一口茶道∶“两位可知道相思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就不知道了。”朱鸣霄哪里在乎妓院叫什么名字。
“柳娘出身二位定是知道的,当年陈文涛陈御史的三小姐,闺名柳儿,原本许给了陆侍郎长子陆可焕,二十二年前陈文涛因牵扯进谋反案全家男丁被诛,女眷入官。柳娘两个姐姐嫁了人得以幸免,柳娘却是逃不过成了官妓,原本一个月后她将要嫁入陆府的。”唐问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亲事自然告吹,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没承想一年后那案子竟翻了过来,还了陈御史清白。柳娘才脱了籍。”
蓝霁暗叹。原来的千金大小姐沦落风尘,纵脱了籍又怎样?既已非完璧之身,难道陆家还能要她?
唐问却在此时瞄了蓝霁一眼∶“陆家也很尴尬,若是陈御史案没有昭雪婚约便毁得理直气壮,如今昭雪了他们不肯履约便等于让皇上为难。不曾想那柳娘主动找上门去,要了陆家三千两银子以此和陆家一刀两断。陆家自然答应。从此后京城里便出现了一个相思楼,柳娘竟是艳帜高挂。更料不到的是,陆可焕中了进士任职常州,柳娘便将相思楼迁到常州,陆可焕调职,柳娘也跟着去,就这么折腾到了姑苏。”
朱鸣霄大笑道∶“柳娘是跟陆可焕过不去了。”
“正是。陆家拿她无法,那陆可焕虽置小妾但不立正妻,也是因为觉得对不住她。”
朱鸣霄哼了一声道∶“既然放不下,当初柳娘却又为何要陆家钱财?”
“女人心海底针,这其中缘故我就不知道了。但有一点却是有趣,柳娘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取名相思。”
蓝霁心底豁然亮了起来。纪云起那一声痛呼,唐刑制成的□□在此处有了接点。他抬眼看着唐问,唐问也正看向他。这唐问生了一对丹凤眼,眼波流转时便有风流跟着荡漾,那种带一丝凉意的风流。到这个时候蓝霁便明白这唐家兄弟不会是真为了赏舞而来,多半是为了纪云起。
唐问转向朱鸣霄继续道∶“我大哥便是喜欢上了相思姑娘。只是相思姑娘不是青楼中人,向来住在别院,本来是无缘得见,有一日她往钱塘江观潮,人流中被冲散,为我大哥所助,却叫我大哥动了心。”
唐刑一直默默无语,听到这里目光恍惚,仿佛重温初见佳人的情景。
“我大哥送她与陪同前往的人相聚时才知道原来陪她来的人正是她心上人――纪云起。”
这名字一出朱鸣霄愣了一下∶“是他?”
“不错,正是惊才绝艳的纪云起。”唐问这说法带了恶毒的尾巴。
朱鸣霄此时也悟过来,望着唐刑道∶“那唐兄弟自然是与纪云起誓不两立了。”
唐问弹弹手中杯子道∶“我们也没有这么想不开。我们敬小王爷是个爽快人就挑明了说,唐门从来是安分守己不跟官府为难的,不过养活一大族人颇为不易,大小生意都占了点份。现今李微贤门下张湄在四川对我们多有牵制,竟是要和我们过不去,听说这源头还在纪云起身上。他是朝廷命官,我是江湖中人,原本江水不犯井水,便是到了如今我们也不好出手,可这么个人留着燕王爷也是不大痛快罢。”
朱鸣霄洒然一笑道∶“这不是我父王痛不痛快的问题。李微贤他们那一帮书生只知道究死理,大道理说出来都动听,所以迷惑了很多人。那纪云起更是个中翘楚,连皇上都爱他的才,我父王担心的是天下怕要被这群笔杆子毁了。”
蓝霁知道,四川矿业蚕桑、钱庄银楼,乃至酒家绸缎庄,哪行哪业不在唐门监控之下?唐门早成了地方一霸,因为上贡朝廷从来不曾耽误关节又打得周到是以任其发展至今。然而纪云起上折提出权力财富过于集中到唐门,以致四川只知有唐门不知有朝廷,又是天高地远,长此以往怕有脱控危险。这道奏折说中皇上隐忧,于是秘召李微贤入宫商议,才给了了纪云起入京的机会。唐门势力过大,这一点燕王同样不喜,但远在北方尚顾不到这边。
朱鸣霄想到江湖上事都是由裴心负责,便顿下来不肯多说。
唐问显然也明白,于是掉转头来看着蓝霁道∶“蓝兄弟可想见一见那相思姑娘?”
蓝霁盯着他道∶“那间屋子想必是空的了。”
“当然。只有纪云起这样痴傻的才不敢一探虚实,柳娘将她藏在了他处。”
唐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蓝霁,等他的回答。蓝霁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他要借燕王府的手除掉纪云起。正如同他所说的,唐门再怎样也不愿摊上杀害官员的罪名,尤其是现在朝廷正愁没有借口。最好的方法是说服纪云起站到燕王一边,次等是叫他不敢乱说话,再次便是灭口。但那个人刚不能折,杀之又易惹皇上疑心,想来想去唯有抓住他弱点逼他就范才是可行之计,这样一来就需借助唐门力量。当下蓝霁微笑道∶“如果此次贵门能够与王爷合作这份情定然不会忘记。”
唐问满意地一笑,看看朱鸣霄身后侍卫,将身体俯上前来,轻轻在蓝霁右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声音极轻,室内只闻琵琶弦动一片旖旎。待唐问退回原位,蓝霁向唐刑望了一眼,而后朝唐问施了一礼道∶“多谢了。”眼中却无喜色。
唐问微微地笑,他的面颊看上去似乎永远有浅笑的影子,和气温柔,像个好脾气的读书人,只有那双丹凤眼,一样在笑,却笑得萧瑟,有如冬雪残阳。蓝霁不喜欢这样的笑容,因为那会让他忆起裴心偶尔一笑的时候,就像这种笑容,不过多带了些寒毒沧桑。他也不喜欢这个唐问过于靠近自己,更不喜欢唐问探究的眼神。可唐问一直在看着他,哪怕和别人说话,蓝霁也觉得自己浸在他的余光里。
两边人散了,各自离开,可那笑容仍然徘徊不去。蓝霁并非怕他,除了裴心他不怕任何人。裴心忠告过他∶“不可以再怕第二个人,如果你怕,就杀了他。”因为死人无可再怕。他只是厌恶,为此他开始想念纪云起的笑容,那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温和无害的笑容,由万卷诗书焙出,尽管有孤寂与寂寞但绝无偏激忿恨。蓝霁承认,他着迷于纪云起的优雅,听他说话更是赏心快事。可惜他们做不成朋友。世上恨事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