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落霞(1 / 1)
纪云起之所以选择这家位于枫桥左近,名唤倚枫馆的客栈并非因为客房有多么舒服,而是因为这家店由老爷子亲自掌勺,其美味程度非寻常酒家可比,省得他出去用餐且不得不忍受来自各方唐突无礼的视线。倚枫馆的老爷子杜澹台原本放过一任知县,然而因为脾气直得罪了上司,若不是好友多方奔走就不仅是个免职的处分了。从那以后他便灰了心回到苏州出钱开了这家倚枫馆,自有别人替他打点。然而老爷子生得一双易牙手技痒难耐,遇到看得顺眼的客人便亲自下厨,故此纪云起得以大饱口福。
今日也不例外,松鼠桂鱼和两样时鲜小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令纪云起食指大动。杜澹台笑眯眯地在一旁作陪,将自家酿制的青梅酒斟满了芭蕉冻纹的小小石杯递了给他。纪云起忙接过来品了点头赞道∶“清爽不腻,微甜而有余香,炎炎夏日得饮此酒实是享受。”
杜澹台拈须笑道∶“老夫闲来无事也就摆弄摆弄这些,倒教纪大人笑话了。”
“哪里,杜先生不似我等俗人汲汲于俗务,过的才是神仙般日子。”
杜澹台摆摆手道∶“人生百年哪来这么多日子可以浪费?老夫若当年不是一心争强好胜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嗨说也无补,不过能得纪大人一起饮酒当是一大快事。纪大人年纪轻轻已是名满天下,为读书人之楷模啊。”
纪云起心里却清楚,杜澹台虽对自己才华真心钦佩,然而对自己的风流往事颇有微辞只是不说罢了。这时传来敲门声,门开启处一个清秀的少年托了饭进来,却很面生。
杜澹台见纪云打量那男孩子便道∶“这是打杂的阿长幼弟,今天才从乡下来找工,老夫瞧他手脚麻利就留他打打杂。”
纪云起望向那少年琥珀色双眸道∶“果然是个干净孩子。”
他心头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尽管这个少年似一般乡下男孩似的有几分局促不安,但那眼睛没有那个年龄该有的旺盛生命力以及少含杂质的单纯。心里有疑问他脸上并不露出来,只淡淡地转移了视线。
晚上临睡前纪云起有洗浴的习惯。出门在外说不得太多讲究,每晚脚是一定洗的。这天也不例外,灶上送来了热水,来的正是那少年,面孔上晶莹汗水在烛光下衬得双眼柔和了很多。将水倒进朱漆木盆他却不走,拎了壶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道∶“纪大人好享受啊。”
是鸾红的声音。纪云起惊讶地盯住她,也不经佩服这女子竟然在短短半日里混了进来,那个叫阿长的自然是被逼的。他听说过易容术的妙处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不由得仔细瞧了一回,赞道∶“鸾红姑娘装扮得真是天衣无缝。”
“纪大人嘴巴真甜,可大人见到我的时候只怕是有了怀疑吧?”
纪云起笑道∶“一个人外形可以改杀气可以藏,但有些东西如果没有是装不出来的。”
此话一出鸾立刻省悟,嘴角一弯道∶“是了,我一身血腥扮个乡下孩子的确很难。”
纪云起看出她眼中阴郁一闪自觉失言,想她一个妙龄少女成为杀手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如今又被燕王手下追杀前途未卜,她心中若不再有良知也不会有痛。
纪云起歉然道∶“对不起。”
鸾却想不到他会道歉。她很少听到有人对她道歉,原因也简单∶对她下命令的自然不会,她要杀的人更不会,凡是对不起她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要她死,而这个男子如此温柔真诚地道歉只为伤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鸾生出一丝暖意,垂下眼睑掐掉后才道∶“纪大人所说是实有什么可抱歉呢。以后我就住在伙房后头那间仓库,有事可以来找我。”
说罢鸾转身退出。纪云起有些惘然,她本应该利用他的心软得寸进尺,就像上午一般,可这次她偏偏放过机会。纪云注视她离去的背影半晌没动。
鸾回到草草收拾过的屋子里也是暗自懊悔,怎么当时就这么走了?早先曾听人说过纪云起对女子是极温柔的,今日见来方知他绵里藏针其精明决不因对方为女子而稍坠,不过本心良善倒是难得。鸾素来对官员无好感,这纪云起倒是个例外。
次日仍由鸾上菜,纪云起趁机向杜澹台称赞她手脚灵巧,杜澹台会意便命鸾专门侍候纪云起。纪云起专等着香桃的消息不敢多出去。他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须抵京报到,也就是说再怎样十六之前必得上路。眼看着所余不到十天,纪云起颇有些烦躁不安。他闲来无事便唤了鸾来,名为磨墨端茶实为打探燕王府的事。鸾亦清楚要请他帮忙不能不先给一些好处,自己来历也是他想弄明白的,于是一边研着墨一边细细道来。
纪云起在旁边看着她研墨姿态极熟练流畅,半垂的长长睫毛轻轻淡淡的语气尽敛杀意,配着墨香纸白倒是一幅好风景,然而她口中所言却是权重天下的燕王密事。
这是鸾第三次讲述自己的身世。第一次是和蓝霁,第二次是和他,第三次是和纪云起。应该不会有下一回了,所以多说一些也无妨。鸾注视着扭曲蜿蜒的浓黑墨汁道∶“我原生于贫寒人家,爹是个货郎,赚到一点钱都买了酒,娘不耐贫苦丢下我一走了之。我八岁上家里更是一贫如洗恰逢燕王府招奴婢爹就把我卖断了终生。我原以为这也算一条好出路,至少可以吃得饱,没想到招奴婢是个幌子,我们同进去的孩子都是因根骨好被选进大风堂的。那时候皇上严防各王私下招兵买马,所以燕王想了这个法子,把我们编进奴婢薄里由师父带着从根基打起。王府自然是出不去的,做些杂活碰上别的丫鬟小子也不准透露只字片语,没指望或犯了忌的一夜之间都消失干净,无人理会。十四岁上开始出任务,至今也有两年了。”
纪云起点点头。燕王朱斐是当今圣上朱临涧第四子,已故大成皇后幼子,论才华为皇子中第一人,也只有太子在世时稍可与其比肩。太子死后一时间有立燕王为皇储的传言,然而最后在以李微贤为首的大臣反对下太子的独子朱鸣远被立为皇太孙。从那时起朱临涧以大成皇后凤体欠安为由将已封地的燕王留在京中五年,其目的不言而喻。其实私下招兵买马一事各王都在进行,哪里是朝廷禁得住的,不过燕王处境危险,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大成皇后过世燕王才得以去了北方封地。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被追杀?”
“我么?”鸾微微扬起眉毛似有些发怔,然后才轻叹道∶“因为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失了自己的本分。”虽然是叹气她脸上却有满足笑意,看在纪云起眼中略略地发苦。
“那蓝霁也是同你一起进的王府?”
“也是也不是。他的事我不清楚。”
纪云起感觉到她是不肯说,想她来苏州担这么大风险为求见蓝霁,显然二人交情非浅,不由问道∶“你喜欢的人难道是蓝霁?”
鸾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道∶“纪大人怎么想的?当然不是。若是,也许我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她神情又寂寥下去轻声道∶“这个人告诉大人也无妨,是燕王次子鸣溥。”
说到这个名字鸾的温柔流动起来,纪云起在心里叹了口气。鸾一个在籍为奴的小小杀手喜欢上燕王之子便成了场白日梦。朱鸣溥虽非世子,也非朱斐嫡子日后也是要封爵封地的,就是娶妾也不会娶一个杀手。什么叫本分,出身如何不是自己选择,但是要脱离束缚谈何容易?纪云起脑海中浮现一双哀戚的眼睛,一个声音幽幽地问过来∶“云起,为什么我逃不出这个命?”
二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间屋中寂然。
还是纪云起打破了沉默∶“你来找蓝霁就是为了请他助你见朱鸣溥?见了以后呢?”
“他一定在找我,我要让他安心。”
纪云起大吃一惊。他以为她会说因为他会救她,可是她却说是为了让他安心。
鸾目光柔和轻声道∶“他从来不得宠,很寂寞的,只有我陪着他,除了我他什么都没有。人哪,得到的东西若一朝失去一定更痛苦。”
“你自己呢?就算蓝霁肯帮你你和他也不过再有一面之缘,他没有可能娶你。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么?”
“我?我怎样都行的,并没有想过要他娶我,我自然知道那不可能。只是他说过喜欢我,可我没有对他说过,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大人一定笑我糊涂,阿霁也骂过我的。可是阿霁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他不懂,大人呢?大人应该懂吧?”
纪云起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懂,可这是不行的。她拼了一死只为安他的心,这有什么意义呢。那个男人根本救不了她的命,正如他自己救不了曾经的至爱一样。感情再深不过如此,她为什么不懂?然而看着鸾幸福的神态纪云起说不出口。现在的她绝不同于仗剑时的鸾红,眉眼温柔如草,轻轻一折便染得一手碧血。
纪云起萌生怜惜之意。他静静道∶“若他真心对你又怎忍心看你冒险?你一旦因此丧生他岂不愧疚一世?不如躲上一年半载待风声平息后再想办法。”
鸾道∶“他等不及的,况且阿霁一定有办法让我全身而退。”
纪云起无奈。蓝霁不过是个少年,武功上或许了得可其他未必便好,单是经验已是不足,鸾红何以对他信任至此?怕是不知道天外有天罢了。她这一赌注下得却是太大,竟是全副身家性命。
半晌鸾试探着问道∶“大人有什么办法让阿霁单身前来呢?”
“哦,那并不难。燕王令其子来是为了探我的底并无恶意,自然不愿把关系弄僵。那世子既然瞧不起我蓝霁必然会担心他言语之间得罪我,一个人的好恶实在是很难掩盖的。这客栈里怕都有裴心的人混进来打探,所以我这两天故意放出风去贬低武夫。哪怕传不到朱鸣霄耳中也进了蓝霁的耳朵,为免冲突蓝霁应该会想办法阻止朱鸣霄同来,这总比教他谦冲来得容易。”
鸾喜道∶“原来如此。”
纪云起见她快乐也只能暗叹一口气。这个自身难保还惦记着心上人的女子不要像她一样被辜负了才好。
两天后一张拜帖果然由一个年轻人递了进来,蓝霁表示希望来客栈一会,拜帖上没有朱鸣霄的名字。纪云起应了,回一张贴交与来人。次日傍晚满天晚霞,纪云起立于窗前看到一少年骑青骢马迎着霞光而来,薄衣似烧一身灿然,人如风景却不自知,正是在老家清晨所见之人。鸾在他背后轻声道∶“那就是阿霁。”
纪云起无语。
蓝霁客栈前下了马自有小伙计来牵了马,他自己不紧不慢地上了楼直接走到纪云起房间门口轻轻敲了门,朗声道∶“蓝霁求见纪云起纪大人。”
他没有搬出燕王的名头。纪云起开了门请他进来。鸾就站在窗前,看到他有些欣喜亦有些局促不安。蓝霁眼角余光自然扫到了她但不露一丝异色,恭恭敬敬向纪云起行了礼。纪云起成名已久,李微贤曾极言道∶“天下之才云起独占三分。”故此蓝霁月前专门跑到他老家绥县,原只打算瞧瞧他家乡,没料到偶然相遇,那一眼之下惊为天人,记忆中只有卫家卫明心之美貌似可相拟,只是卫明心与自己年纪相仿,没有纪云起浸染全身的自然倜傥。况且卫明心性格孤僻,再过十年也不会如他平易近人。想当年纪云起成婚之时不知哭昏了多少闺中女子,朱鸣霄看不上他大半也是为此。手下有人传报纪云起话语中对世子多有不敬,蓝霁索性告知朱鸣霄,气得他断了见纪云起的念头,索性都推与蓝霁。说实话这不是一件好差事,蓝霁年纪尚小,他独自来见有可能给人燕王看轻纪云起的错觉,不过这是裴心向燕王建议的,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前来。
纪云起倒没有半点不乐意的神情。屋子正中早摆了一张八仙桌,三人落座后酒菜就源源不断地被端上来盖满了桌子。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纪云起才笑道∶“这一位不知蓝老弟认不认得出来?”
鸾还是男孩子打扮。蓝霁打量一下淡笑道∶“应该是鸾吧。除了她谁会见了我这么欣喜若狂?”
鸾不由得也笑起来,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小声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不听你的话。”
“你的命自己不珍惜是你的事,我有什么可气?”蓝霁果然没有一点怒意。
鸾垂了头眼圈有点红。她跪下求纪云起的时候都是硬邦邦的,为了蓝霁的话竟然如此伤心,倒教纪云起看不过去了∶“鸾红姑娘可是九死一生地来找你。”
蓝霁正色道∶“纪大人向来怜恤弱小,我是很佩服的。可这涉及燕王旨意,非我可以插手,还请大人见谅。”
“你不能想想法子么?鸾红姑娘这样信你。”
“大人经验才干远胜于我,若是大人出面求情定有挽回余地。”蓝霁微笑道,一双漆黑的眸子微微地闪烁。
纪云起心中暗笑。这小子倒会顺水推舟,若自己出面就是欠了燕王的情,就此一头栽进去收拾起来要大费周折,于是笑道∶“这是燕王府内务,我一个外人怎可置喙?”
蓝霁点头道∶“大人说得是,为一个小小奴婢劳动大人实在不妥。”
这话说得纪云起和鸾都有些变色。在纪云起是觉得这少年恁地无情,在鸾则是深感绝望。她眼泪直落了下来,又不出声,纪云起听到泪水滴到桌面的轻响才知她哭了。纪云起是最瞧不得女子落泪的,当下忙取了自己手帕给她。蓝霁望他一眼不语。
纪云起苦笑道∶“蓝老弟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呀。”
蓝霁闷声道∶“我年纪还小。”
他这话说得妙,带一点小孩子的无赖,将纪云起本有的一点怒意一下子散得干净。同时纪云起亦心惊,这个少年实在太过聪明,他是故意教自己恨不起来。纪云起记得自己这个年纪时要比他心软得多。
蓝霁不愿在鸾的事情上与纪云起争执,便换了话题道∶“纪大人何时上京呢?”
“过两日见过一位故友后便走。”
“纪大人神仙般人物,大人的朋友也必是不同凡响了。”
“风月场上的朋友教蓝老弟笑话了。”
两人对着微笑,互相让着菜继续闲谈,也不提以前见过的那一面,不过是问些对方喜好兴趣。纪云起发现蓝霁对诗琴书画似不感兴趣,心里感慨真是浪费了这么一个聪明人。再一想他自小便入燕王府每日过着钩心斗角的日子学的是杀人之术自然不会有精力摆弄这些,便起了痛惜之情。他若是当年没有进王府今日会生成个什么样的少年呢?该多些温情吧。
蓝霁不沾酒,纪云起也不勉强,只有鸾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由纪云起挟了菜布到她碟中。饭毕蓝霁起身告辞,表示希望日后能再来拜访。纪云起自然答应,于公他不能不卖燕王这个帐,于私他想多了解蓝霁几分。临行前纪云起问道∶“关于鸾红姑娘的事……”
蓝霁从容对道∶“我与鸾也认识很久了,这件事我不插手不等于我要对她下手。今日此事我不会吐露半字,大风堂那边却不是我所能左右,纪大人小心了。”
他离去后纪云起柔声对鸾道∶“姑娘还是躲起来为好。”
鸾道了晚安默默离开回到自己屋中。这里原是仓库,因为紧挨着厨房熏得满屋黑黄油腻。她脱了外衣倒在床上的旧草席上手指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席上破洞,眼中泪水跟着渗进去冰冰凉凉地糊了满脸。真的再见不到了么?那个温和亲切喜欢自己,那个说世上唯有她能慰籍他寂寥,那个给她的世界打开一扇窗的男子?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鸾忽觉床头有人,当下惊醒。纪云起谦谦君子绝不会夜半入室,难道是大风堂的人?鸾刚摸到枕下剑柄忽听对方低声道∶“一个人在外也不警惕些,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机会拔剑?”
是蓝霁的声音。鸾心中一喜坐起身抱住他肩膀呜咽起来。
蓝霁无可奈何地道∶“你一定要哭得人尽皆知么?”
鸾收了泪小声道∶“我以为你真不理我了。”
蓝霁在她床上坐下,轻轻扯开她的手臂道∶“我倒是想撒手呢。我嘱咐你等我回府再说你为什么不听,非要弄到这个地步,还扯进了个纪云起。”
“我没想到会被方峥发现。纪云起……人是不坏的。”
蓝霁扶了额角道∶“鸾你是个三流的杀手,看人更是不入流!方峥就不必提了,他吃你一定是一根根骨头咬得粉碎前决不让你断气,那纪云起又是你什么人肯花心思为了你开罪王爷?”
“你呢,阿霁,你肯不肯帮我?”鸾低低地问,带一点期冀。
然后她听见蓝霁的声音渺渺地回荡∶“鸾,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而且,走错一步在你不过是一死,在我……。同情固然容易相助却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若是再过几年我或有办法,眼下……”
鸾沉默半晌轻轻笑道∶“阿霁,要不是你我也坚持不到现在,各有各的命我是贪心了。”
“鸾,你听我的速速离开这里南下,忍得几年燕王也就不追究了。你将王府之事透露给纪云起却是死罪,你不要糊涂了!”
鸾在黑暗里吐一口气道∶“阿霁,我们为什么活着呢?就为这一口气?我打一进府就是最差的那一个,那时候掉了多少眼泪啊,每天梦里都在发抖,天一亮更是惊惧怎么熬过长长的一日。那也叫活着么?阿霁,我记得你刚去的时候裴总管杀了小落你还会掉泪,后来你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底下的人都怕你。阿霁你比我强,我就做不到。反正我横竖是个死,老天让我遇到他,我已经知足了。”
蓝霁冷冷道∶“你若死我不会流泪,因为这是你自找。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王府里没一块干净的石头你就是不信。”
他不复多言起身欲走。鸾悄声道∶“阿霁,无论怎样我都感谢你的。”
蓝霁顿了顿消失在黑暗中。鸾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四周都是热烘烘的油腻气息,一个手印拍在墙上也会是油腻腻的,她的人生也是如此,模模糊糊混沌不清,一口新鲜空气都呼吸不到。小时候是饥饿,大一点是恐惧,总有什么威胁着她。她能力有限再怎样也挣不出去,这时有一线阳光射进来叫她如何舍得放弃?她这样离开了也是个残废再没有爱人的可能。阿霁懂的,可是他帮不了她。鸾复又躺下,只觉得满脸湿粘,流了这么多的汗么。
方家客栈里的朱鸣霄也睡不着觉,索性下楼来找方峥。方峥刚刚入睡然而醒得极快,一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翻身而起收拾一下恭恭敬敬将他请了进来,口中问道∶“世子有事么?”
朱鸣霄坐下才道∶“那丫头捉到了么?”
“还不曾,不过她逃不出我的手心,请世子放心。”
“你的本事我怎么不信。”朱鸣霄略皱了眉头道,“况且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二惹的事还要麻烦别人替他收拾。”
这句话方峥不好答。
“其实有你在这里,裴总管也不必教蓝霁跑上这一趟。”朱鸣霄笑道。
方峥垂了眼道∶“裴总管自有他的考虑,怕是认为我不适合吧。”
方峥的心思朱鸣霄早揣摸过了。以他的年纪这么快得到父亲的信任职掌大风堂很不容易,但说到底他不过是奉命执行任务,不似裴心能够干预政事及王府内务。况且燕王设在各地的眼线俱由裴心那一班人马把持着,他处处受钳制。方峥是个野心大的,为长远打算他不会甘为人下。裴心他不敢碰蓝霁却还小,若能将他拔掉自己便有取而代之的机会。朱鸣霄并不希望方峥得手,因为就关系来说蓝霁与自己来得紧一些,而方峥上来未必有他好处。但是朱鸣霄期望二人相斗借机得到一些实权。他这心思方峥也明白,所以一直上不上下不下地奉承着他。
朱鸣霄想一想道∶“那个丫头据说和蓝霁关系不错,既来了苏州不会不见他吧。”
“就算见了他也不会说,尾随他风险又太大。”
方峥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若蓝霁私下放走鸾就是与燕王作对,裴心也包庇不了他,可惜身边没有可以跟踪蓝霁而不被发现的高手。朱鸣霄也默然。
方峥试探着问∶“二爷那边怎么说?”
“有什么可说?给他娶了亲才不过一年,放着千娇百媚的夫人不理居然看上了小丫头嚷着要休妻。父王哪里容得他胡闹,早令人看住了他。若那丫头果然有手段进去找他就当着他面乱棒打死,谅他也不敢吭一声。”
鸣溥之母原是王府里一个粗使丫鬟,名唤莲叶,在王妃嫁入王府半年后和醉了酒的燕王有了一夜之亲,没承想有了身孕。王妃是大将军李承恩的独生爱女,自小就与朱斐定了婚事,因本身实在出色不免心高气傲一些,嫁与朱裴不久怀上朱鸣霄更是事事圆满,哪料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居然紧随自己之后也有了身孕,自是委屈不已。燕王对莲叶无心,那一次后便丢下了手,见王妃伤心竟从此后再不见莲叶,若不是她诞下一个男婴其下场更是不堪。朱鸣溥因此打小不受父亲疼爱,连底下人都不看好他,去岁才娶了户部侍郎张千秋之八女语棠。朱鸣霄向来瞧不起他,在方峥面前其厌恶也不加掩饰。
方峥听了微微一笑。却听朱鸣霄又道∶“听说你以前对那个丫头似乎也有一点意思。”
“她也配?不过是一时无聊罢了。”方峥脸上笑着眼睛冷下来,如果不是碍着蓝霁他早将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撕得粉碎。那么单薄的身体,崩得紧紧的小小面孔,再怎么怕得簌簌发抖都不肯屈服,引出他一口咬断她纤细脖颈的欲望。他要她匍伏在他脚下哭泣求饶,他要她死前眼里心里只有他。方峥的修长手指抚上置于膝盖的乌木算盘珠,雪白的指间珠子黑沉沉地转动。
看着方峥不经意间唇边露出的狰狞不甘朱鸣霄知道他是在乎的,所以他亲自追到苏州来,方峥盯上的猎物从来没有好下场。
朱鸣霄确认了想确认的事便回了房间。蓝霁的房间里没有光线也不知他回来没有。
次日一早鸾给纪云起送去早饭时向他辞行,说是要赴燕王府。
纪云起吃惊道∶“蓝霁答应帮你了么?”
“没有,所以我自己去。”
“你这不是去送死?”纪云起急道。这两日他试过她的身手果然是差,他简直都奇怪燕王府何以会留下她这么久。
“纪大人不必担心。”
鸾的固执令纪云起叹了口气,这一点与她倒是酷似。鸾这一去是不能活着出府的,那里天罗地网早铺好了就等她这只倔鸟撞进去。纪云起心疼她的痴,考虑再三道∶“你要去也不急于一时,我替你向蓝霁说项一下,至少帮你引开大风堂的人,否则只怕连苏州城你都出不去。”
鸾觉得有理便答应下来。
用毕早饭纪云起亲自去方家客栈回访蓝霁。刚跨进客栈门槛正巧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拿一只乌木算盘隐入柜台后的小门。那人瞧见他脚下放缓盯了他一眼。
伙计领他上了楼。朱鸣霄也在,便出来与他寒喧一番,对未能亲自拜访表示了歉意,话语虽热情神色之中却是难掩踞傲。纪云起知道他介意自己放出去的话只做看不见,单请了蓝霁出去。
蓝霁一身浅水色的布衣,料子极柔软针工细密流畅,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纪云起却识货,知道这是出自被当今天子封为天下第一针的刘风年之手。刘风年是参州人,所制衣服仅供应卫府,卫府每年选了好的上贡外皆留作己用,各王爷王妃是难得求得一件的,因为刘风年不肯多制。故此纪云起暗暗奇怪,想燕王也不见得能得到一件,蓝霁小小年纪却为何能得?
他这样想也就问了出来。蓝霁笑道∶“四个月前卫府二公子卫明心十五岁生日摆宴,我跟了五爷赴宴,卫二公子便教刘风年做了一件送我。”
“陵远郡王可安好?都说郡王文武双全最得王爷喜爱。”他指的是燕王幼子,年方十六的朱鸣郅。
“五爷很好。前些时看了纪大人的《法论》极为钦佩连连夸赞呢。”
那是纪云起三年前写的东西,也是他自己颇觉得意的,听到陵远郡王会找来看这样艰涩的文章不由惊讶。燕王共有五子,其中长子与幼子为一母同胞,但因按照朝廷规定世子须留在京中,燕王身边便只剩下一个嫡子。因远在北方很少有人见过这位陵远郡王,纪云起也是只得其名而已。
两人沿着一条小河漫步。蓝霁试图探他政见以判断他进京后有否可能为燕王所用,纪云起却轻轻避开只谈些趣事。但纪云起走的地方多又是个极会享受的人,各地的风土人情由他款款道来别有情致,蓝霁放松了不少,同时十分钦佩他的才华。纪云起人生得俊美自有一段风流态度,河中一只小船上摇橹的少女瞧得呆了小船撞在河岸边上发出老大声响,见纪云起回头去看一张脸羞得通红,手脚无措,船尾老者大声训斥得少女低了头。
蓝霁笑道∶“要算是纪大人害了她呢。”
纪云起苦笑∶“真是纪某的过错。女孩子最最娇贵,是要小心呵护的,那位老伯也太严厉了些。”
“穷人家的女孩子想娇贵又能娇贵到哪里去呢。”
纪云起看看他突然道∶“鸾红姑娘表示要去燕王府。”
蓝霁不出声,眼里有些波纹摇曳。
“王府的事原由不得我一个外人插嘴,可是我也算与她相知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去送死。你和她认识很久了吧,能不能劝劝她呢?”
蓝霁怅然道∶“她那个人胆子其实极小可又固执,为此吃了不少苦。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她不想活了就随她去吧。”
纪云起心口蓦然痛起来。一个打入奴婢的三流杀手,逃出去便怎样呢,一个正常女子该有的生活她能够适应么?一点声响都会令鸾全身绷紧,背着人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只有说到朱鸣溥的时候她才会骤然生辉,那一瞬间的璀璨夺目到令他叹息。
“帮不到她么?”纪云起喃喃低语。
蓝霁抬了眼盯视他道∶“她若去只怕生不如死,大人如果可怜她不如现在杀了她救她早离苦海。”
此话一出纪云起大怒,压住气道∶“鸾红姑娘如此信你,你怎可说出此等无情之语?”
蓝霁淡然道∶“纪大人熟读圣贤书自然将情义看得重,可情义二字原是死的,从纪大人口中说出来是一字千金,一呼百应,从我等口中说出却要教人笑话了,除一个不自量力外便无话可说。如果你要鸾讲情义今日她早已是一具白骨。”
他这话平平道来无起无伏却让纪云起驳不回去。蓝霁继续道∶“纪大人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请尽量拖住她,让她过两天好日子。纪大人的面子我们王爷不会不看。”
纪云起心中清楚,绕了半天圈子蓝霁还是要自己插手,想起鸾消瘦身影寂寥双眼他如何说得出不来。他盯了眼前这七巧玲珑心的少年恨也不是怨也不是,半天才道∶“我保得了她一时却不能保一世。”
“谁又能保谁一世呢?”蓝霁微笑。纪云起深看他一眼默然无声。
二人一起逛了大半个苏州城又用过晚饭才各自回去。分手之时天上还余一丝晚霞薄红未褪,蓝霁立于街角望了良久。他现在才领会出裴心命他来的妙处。纪云起虽然心软却是个聪明人,大道理上更是不让分毫,但对一个少年他会放下一些戒心反感。况且他无兄弟,见到自己多少有几分亲近之情。只是裴心可否料到鸾会遇到纪云起?鸾这条命就押在了纪云起身上。
这时一个粗布衣衫的精瘦老头一头大汗地挑了茶担晃悠过来,蓝霁叫住他买了一碗茶水喝。茶叶自然是粗劣不堪水倒是好水,蓝霁捧了粗瓷大碗慢慢喝着,不经意似地看看四周无人,对着空空石子路低声道∶“将鸾藏身倚枫馆的消息放给方峥。”
那老头喘着气只管掀了破斗笠往脸上扇风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
蓝霁也不看他继续道∶“万一鸾逃不过去,抢在方峥之前杀了她。”他这话说得简明,薄唇几乎抿着,似乎什么都不曾说过一样。暑气还在蒸腾,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却在他眼里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