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六十二章(1 / 1)
安葬祈钺之后,周妃将责任推到了尚妃的“疯病”,尚妃便被软禁在西园,不能自由出入。可是她并不安分,终日尖声哭喊,整个西园都充斥着她鬼魅一般的声音,以致周妃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她无计可施,便召集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治”。实质上是为她服用催眠的药物,以让她镇定下来。
可宫里头恢复清静不过三五日,西园便突然传来消息:尚妃趁着太医和宫女不注意,偷偷地溜出了西园。宫里的卫队上上下下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踪影。
此后,周妃变得疑神疑鬼,终日呆在玉清殿里,足不出户。为了安抚她的心病,宁儿从宫外请来了一个老尼姑做了场法式。这天周妃正按照老尼姑的嘱托在花园里给祈钺和星儿烧纸钱,突然天昏地暗起了风,宁儿便回屋去为她取披风,尚妃突然从墙角里窜了出来,扑上去一把牢牢地扼住她的咽喉。
“你这个蛇蝎女人,还我孩儿的命来!”尚妃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边加大了手的力气。周妃用力地挣扎着,奈何此刻她的力气比不过尚妃的一半,一张白净的脸因为无法呼吸而暴露出青筋。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只听见“嗖”地一声,握着她喉咙的手突然松开了。抬眼一看,尚明珠的胸口竟然已经被一支利箭刺穿了,鲜血汩汩地冒出来,染透了她的衣裳。她哆哆嗦嗦地推开尚妃,她便身子一歪,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周妃又惊又疑地向着门外看去,蘅冰一脸肃色地站在那里,身后站着四五个手持弓弩、面无表情的侍卫。
“周妃娘娘,你没事吧?”她看着周妃,静静地问。
周妃捂着脖子,一边咳嗽一边惊魂未定地说:“本宫差点儿就没命了,没事才怪呢!”
蘅冰一笑:“周妃娘娘怎么这么大火气?要杀你的人是尚明珠,可不是我!”
自从祈钺死后,周妃已经参悟出其中道理,她恨恨地瞪着蘅冰道:“你别以为本宫是傻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心里头竟然那么多鬼主意,连本宫都被你算计了!说不定尚明珠就是你放出来的,也是你指使她来杀本宫的!只是她没想到这又是你的圈套,你真正要杀的人是她!”
蘅冰静静听着,不急不气,道:“娘娘此言差矣。若尚妃不给你的脖子留下这两道瘀痕,他日皇上追究起祈钺的死因,你又如何才能推得一干二净?我这可是在帮你呀!”
周妃恨恨地看着她:“本宫自有办法,不需要你帮忙!怪只怪本宫当初鬼迷心窍错信了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也再不会相信你半个字!”
蘅冰笑道:“谢谢娘娘抬举。不过事到如今,蘅冰希望娘娘做的也都已经做完了。以后娘娘就在玉清殿里好好歇息,蘅冰不会打扰了!”
周妃看着她的神情就来气,哼地一声冷笑:“你就不怕我告诉皇上,让他下旨废了你?”
蘅冰仍旧没有惧色,笑道:“皇上若知道了,只怕是这诏书还没到东宫,就先到娘娘的玉清殿了吧?娘娘虽然一时伤心,却还没有糊涂,知道事情轻重的。”
说完,她的目光落到了这地上垂死挣扎的尚妃身上,随即走到她的跟前去,蹲下身来,一脸惋惜地看着她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梅蘅冰……”尚妃咬牙切齿地说,“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尚妃娘娘,”她看着她,嘴角一丝胜利的微笑,“当初若不是你苦苦相逼,我爹爹何至于被玉安公主逼得走投无路?可是那之后你却还不肯放过我,非要利用我鞍前马后为你办事,可你为什么就不想想,我梅蘅冰就是那么好欺负的么?你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怕过你,你死后纵然是变成厉鬼,也终究斗不过我的!”说罢,她伸出手握住她身后的半截箭柄,“你现在一定特别难受吧?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就送你一程,让你也少点儿痛苦!”说罢,她将箭狠狠地向外一拔,鲜血立刻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尚明珠疼得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便歪头重重地倒在了青石板上。
一双含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触目惊心,吓得周妃魂飞魄散,“啊”地一声,凄厉地尖叫起来。
蘅冰却若无其事地走到尚妃尸身的跟前,伸出手为她阖上了眼睛。随后她慢慢站起身来,吩咐那四五个侍卫:“你们四个快些过来将尚妃送回西园去。你,快去太医院请太医。”
她掏出手绢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走到花容失色的周妃跟前,轻轻行礼道:“尚妃娘娘疯病发作,摔死五皇子后又试图对娘娘不利,您受惊了。”说完,她轻轻转身,走出了玉清殿的大门。
那天晚上周妃就病了。醒来之后整个人的元气似乎被抽走一般,没有笑容,没有眼泪,甚至没有表情。
不似祈钺的万人瞩目,尚明珠生前人缘不好,死讯传开后,宫里竟然没有太大波澜,出殡时天降细雨,一路竟无人送行。这也难怪,自从尚明珠因为盗窃皇后锦袍被打入冷宫,尚家的人便不再威风,太子受封后更是将他们分头调离了重要的职位。树倒猢狲散,月华殿的风光似已是几百年前的事。
送葬队伍远去后,玉安独自来到西园,踏进了尚妃生前居住的殿阁。尚妃屋里的明湘正在整理尚妃的遗物,见到玉安,她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过来行礼。自从到了猗兰阁,调查清楚了明湘的底细,为她的哥哥还清了赌债,明湘便死心塌地地为玉安办事。那时她本是让她在皇后身边做内应以保住自己,不料明湘稀里糊涂地被皇后当作细作送到了西园,反而阴差阳错让她在一年后有了机会为皇后报仇。
“东西都整理好了吗?”玉安问。西园的日子冷清凄苦,比当初的凌光阁还要悲惨几分。她的心里颇有些愧疚。
明湘点点头:“都收拾好了。”尚妃身边的大宫女怕鬼,这项差事才落到了她的头上。
“有什么发现没有?”
明湘没有说话,转身取来一方纸交给她。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地图和租用马车的契约。
玉安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一直盼望着早点出宫与家人团聚,我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一切。明天早上宫里会传旨让你前去为尚妃守灵,途中会有人接应你,马车、银票和干粮都已经备好。以后你们虽然不能回到家乡,却可以安安乐乐地过一生,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说完她看着明湘那张沉静而素淡的脸,问道,“信得过我吗?”
明湘点点头:“谁都知道这宫里头公主的信誉是金子招牌,说出的话就从来不会食言。”她向着她行了个礼,“公主保重。”
玉安道:“你也保重。”说完,便转过身,向着西园的外面走去。西园的春天比外头要迟一些,但碧桃枝上的娇蕊也已经开始吐着红艳。天空中细雨霏霏,带着一丝温暖的凉意。
走出大门,玉安的额头已经沾满细细的雨珠。一把伞移了过来,为她撑起了一片晴空。抬头一看,竟是子泫。刚刚见她一个人来了西园,他便不放心地跟了上来,一直在外面等着。
“尚妃死了。”她和他并着肩,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我听说了。”子泫叹了口气,“一生争强好胜,尔虞我诈,也算是自得因果。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害你了。”
“子泫,”玉安问道,“宫里的女人是不是长命的很少?你说,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是病死的吗?”子泫有些诧异她的问题,“当然,也有说法是阎总管指使阎士良害死她的——”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情曾经差点儿让他们的感情产生裂痕,时过境迁,更没有必要再提。
“这段时间以来,我感到很困惑。尚妃、蘅冰、曹妃,他们似乎都有可能是害死皇后的凶手。又或者皇后遭人毒害的假象根本就是玉箫为我设下的一局棋。真相究竟是怎样的?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可惜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玉安轻轻踢翻地上的小石头,颇有些无可奈何。
子泫笑了:“即使是包大人,也不能查清天下所有的案子。何况你我?玉安,皇后既然已入土为安,就让她的恩怨都随风而去吧。不要再徒增烦恼了。”
“可是,”玉安道,“如果坏人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就还会有更多的人像皇后和祈钺那样死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子泫停下脚步问。
玉安掏出明湘给她的那份租约递到他的面前:“我想查清楚这件事。”
子泫一看:七月七日。未时三刻。城东寺庙。红心四轮马车。其他便是租车的时间和地点等。
“七月七日正是我们在云州的日子,算起来,皇后就是那段时间出事的。如果能够查出这条线索,或许当初的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子泫听罢,将那封信折叠收起道:“让我来帮你查吧。不过你要答应我,这件事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再过问宫里的是非。我已经打点妥帖了车船和去处,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好好打算我们的将来。”
子泫派出去的人很快便有消息返回。这租约上租出的马车是汴京城梁家的独门生意。七月七日至七月十五日被一个大客户租下送一位妇人前往洛阳,路上却遭了劫匪,马车掉下山崖损毁。一边讲述那家掌柜还心疼不已地说:“那趟行程的租金还抵不上一个车轮子的钱呢!”
如此看来,那个妇人很可能就是当初祈钺的奶娘了。找到她,祈钺中毒的始末便可以真相大白。只可惜细探之后却令人沮丧:马车坠入万丈深渊,那妇人也早已尸骨无存。线索就此中断。皇后的案子似乎就此成了死结。
三天之后,皇上春猎的行队回到了宫廷。朝中事务在祈鉴的处理下井然有序——有序得似乎没有他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宫里的事令他格外震惊。但亡者已矣,只能追封及厚葬祈钺。尚妃虽然是戴罪之身,却也不再追究,着令好好为其修筑陵寝。
丧葬之事繁琐杂乱,苗妃已经病入膏肓,一切便只能由梅妃代理。虽然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但毕竟身份所限,不便对后宫发号施令,闹得几多不快。几番下来,朝中向皇上谏言立后的呼声便越来越强烈。
只是,该立谁好呢?
论资历当属苗妃,论功绩当属梅妃,论出身当属曹妃,还有谏言皇上的新宠张美人的。听宫里流言说这次春猎这位进宫不久的张美人偷偷扮成小太监随行,被皇上发现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夜夜留宿帐中,使乘兴而去的曹妃彻头彻尾坐了冷板凳。此外,上次宫廷骚乱时张美人不顾自己安危深夜感到福宁殿护驾,而这次春猎皇上遭遇觅食的老虎时,她又舍身挡在了皇上的跟前,别说皇上感动不已,连大臣们都啧啧称赞。——这就难怪为什么竟然有人敢上书保举一个小小的美人来做皇后了。
案头的折子堆积如山,皇上却始终未置可否。信手翻开了一份奏折,礼部尚书扬洒千言,目的就是论证苗妃如何劳苦功高,前有羽宁公主为邦交社稷而立下的功劳,后有太子殿下为国事鞠躬尽瘁,由她做皇后方能使天下心服口服。
皇上叹了口气,摇摇头。思虑再三后他便打发小林子去传玉安前来。偌大的一个宫廷,能想到的既聪明又可信的人竟然只有这么一个。
玉安得旨后猜到是有关立后之事,亦猜到皇上心中定有主意,因此临行故意梳妆一番,姗姗来迟。到了福宁殿,她将一束从猗兰阁带来的春梅插在窗边的花瓶里,方才笑盈盈地向皇上走去。皇上将那一摞关于立后的奏折递到了玉安面前。玉安粗略一番,发现众人见地五花八门,主张谁的都有。
“玉安,依你之见,宫中嫔妃,谁能担当母仪天下的重任?”皇上斜倚在龙椅上,抬眼问玉安。
玉安盈盈一笑:“那儿臣可否斗胆先问父皇,父皇想立一位什么样的皇后?”
“自然是端方大雅,能恩服后宫和天下的人。”皇上道。
玉安莞尔:“原来父皇心中的皇后是社稷的功臣。”说完,她迅速将拥护苗妃和梅妃的九份奏折抽取出来,呈递到皇上跟前。
苗妃和梅妃为皇上生儿育女,羽宁公主、祈鉴、祈钧都曾有过不菲战绩,二妃又曾几番执掌宫中事务,可谓于天下有功。
但皇上心知立后不是论功行赏,因此轻轻一翻便合上了,思索着道:“那……还应当是贞静柔顺,温良体恤,真心爱朕,懂朕的人?”
玉安又浅浅一笑道:“父皇要的是一位贤惠温良的娇妻咯。”她又将拥护张美人的三份奏折抽了出来,放到苗梅二妃的奏折之上。张美人的事玉安也听说了。深得真心又屡犯舍身救驾的,再没有更为妥帖的表白方式。
这回,皇上淡淡一笑,甚至没有翻一下便将手放在了上面。他宠爱张美人,甚至可以违背宫制赐给她无数的金银珠宝,却没有糊涂到拿中宫主位博红颜一笑的地步。他抬眼看着玉安,玉安也正双眸含笑地望着他。她的眼神恳切,似乎一点儿也不为他的举动感到惊讶。一时间皇上竟然有些默默的感动。
身为一国之君,他的心常常必须藏得很深,也很累。而这个女儿总是轻而易举地探索到他内心的秘密,这让他感到一种被了解的快乐。
“看来,她不必有功于朝廷和社稷,也不必是朕最爱或最爱朕的人,但她必须是一位聪慧、博学、冷静、果断,处处周全,临阵不慌并指挥若定的人了?”皇上问道。
玉安没有说话,也没有笑,静静地将那唯一的奏折放在了其余的奏折之上。
在宫乱时,她虽然没有舍身护驾,却组织太监和宫女解除了福宁殿的危难,并在最慌乱时也不忘记对宫人们许下承诺并在日后论功行赏;春猎时,她虽然没有用血肉之躯挡在皇上前面,却不动声色地从吓得瘫软的随从手里取来弓箭,连发射瞎了老虎的眼睛,解除了燃眉之急。
皇上从来没有正眼看她,她却也从未有过怨言,更没有过妒忌。没有她那样的忍耐力、魄力和心智,谁都不可能长久坐镇中宫。
皇上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玉安,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是吗?天下人都想当皇帝,因为当皇帝可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哪里知道这皇冠却是一把枷锁。朕少年时想立陈家小姐为后,太后却强行将郭家的小姐塞给了朕;等朕好不容易对皇后有了感情,却又迫不得已下了废后诏书。而今原以为可以为所欲为,才发现原来天下千万黎明百姓都在朕的头上压着呢!看来,这皇后虽然是朕的正妻,却永远都不会是朕最爱的女人。”
玉安默然道:“父皇放宽心一些。天下事又岂能尽善尽美呢?父皇虽然委屈,但想想后宫里头那些一生也得不到圣宠的女人,她们的一生徒有光阴虚度,等待一场或有或无的圣上垂怜。比起来,她们岂不是比父皇更要委屈?”
皇上立刻眯着眼睛看着她。虽然她跟在他身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她向来谨小慎微,常常是察言观色,说半句留半句,生怕得罪了他。如今她竟然直抒胸臆,大胆陈词,令他十分意外。
“眼下前线练兵,需要大量军饷供给。宫中宫女人数众多,开支巨大,也易起口舌和争斗。父皇既然做不到爱她们每一个,儿臣恳请您下恩旨准许一批宫女回家。一则避免宫里头人浮于事,二则也算是以身作则,促使各级官员厉行节约。”
皇上点点头道:“近日三司使确实连番上奏说军费吃紧,确实也该想想办法了。朕正准备近日连颁诏令号召天下人一起筹集军饷,你这个主意,倒是可以作为第一道恩旨推行。就这么办吧,这件事,朕交给你全权处理。”
玉安跪地拜道:“能够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福气。”
皇上弯腰扶起她,叹气道:“你能为朕分忧,朕却帮不上你的忙。曹家和高家都是朝廷的功臣,虽然曹文已死,朕却不能再为你赐婚——朕的难处,你能体谅吗?”
玉安低头道:“儿臣不怪父皇。父皇是个好皇帝,也是一位好父亲。父皇康健平安,就是儿臣最大的心愿。”
皇上的眉头蹙起,品味着她的话。为何今日她这无波无澜的语气,却让他听到了别离的味道?
“玉安,”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实话告诉朕,你心里在瞒着朕做什么打算吗?”
玉安垂下头,默默不语。她不敢将子泫的计划和盘托出,却也不愿意不告而别。
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皇上沉默许久后道:“朕明白了。如果朕这个皇帝都想和自己爱的女人长相厮守,又何况你呢?朕不能那么自私,想着要把你留在朕的身边一辈子!离开宫廷虽然是下下策,却也是成全你们的唯一方式了。”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未曾给过她关心和爱护,如今换作他需要她,他又有何颜面挽留她呢?
立后的诏书颁发后,朝野虽有意外,却未太吃惊。毕竟曹妃出身将门,诞下皇子,又立下两次功劳,已足以令人信服。
清明后的第三天是黄道吉日。宫中举行册后大典。司仪官高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气清和,四方安定,天下太平。然慈元无主,六宫失范,朕心甚忧。咨尔淑妃曹氏,端方识礼,贞静和顺,温恭慈俭,度贤礼法。兹授金册玺绶,册封为后,佐助圣上,统率六宫。尔其祗承圣训,效礼守典,母仪天下。钦此!”
曹妃身着五彩朝袍,头戴鎏金凤冠,恭然接旨后行至帝侧,受百官朝贺。神情庄重却不威严,仪态典雅却不呆板,不见声威,却似有一股摄人心魂的气势。
自此,旷位已久的中宫便有了新的主人。
新后晋位后,很快重申法度,并以身作则。后宫着装、用度、出入宫廷以及接见外客的礼仪皆须遵章守度,不可妄行。有以身试法者,新后当即下令削减其月俸,甚或将其随侍宫人调往别的宫殿当值。不下数日,上下都领教了她的恩威,后宫又恢复到了郭皇后治下的井然有序,甚至更胜一筹。
大典后,玉安常常陪伴在皇上身边,偶尔也前往沉云殿探望梅妃。启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这也是她伺候皇上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天往返于猗兰阁和福宁殿,饮食、起居、政事,无疑不在她的关切之中。
自从去年下诏厉兵秣马,军政在祈鉴的统领下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西夏的几次试探性进攻均被挫得落花流水。祈鉴对军队赏罚分明,知人善任,威望日高,民间许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被编进了预备军,其中资质好的则被挑选出来学习兵法,以为将来储备年轻将领。宋军士气空前高涨,战法也日益精进,同时,大宋和辽国的友邦之交稳中有进,更有使节出使各边陲小国,结成盟好。这样一来,几个垂涎中原的好战邻国不得不暗商对策,生怕一不留心商机战机俱失。
在国防兵力蒸蒸日上之时,民间却暴露出了许多问题。军队庞大,税赋增加,百姓的怨言渐起,骚乱、盗寇频发,南方的山区也渐渐不安分起来。地方上的奏折一道一道地送到宫里,无不要求减轻税赋,以息民怨。皇上几番召祈鉴商议对策,祈鉴却认为这是税赋改革初期的必然现象。新的税赋制度重新普查田亩和佃农数,使各地地主瞒报户口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也就减少了他们的收入。为了弥补这部分亏空,这些人自然会将损失平摊到普通百姓头上——这才是百姓们叫苦连天的根源。目前要做的不是轻徭薄赋,而是严格贯彻,并对擅自加租的地主进行查处,才能治理根本。
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连下三道诏令,要求地方明晰税务,且将收支一律记账呈报中央。这样一来,从户部往下就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网络,使偷漏税赋的比例大大降低。这次声势浩大的普查运动推行开来后,结果令人震惊:全国的实际户数比先前掌握的数据多出三百余万。
新税制对增加国家财政无疑大有裨益。但这道政策如果得到完全的落实,朝廷的权力便延伸到了县一级,各地州府官员对下属的制权也将大大削弱。也就是说,一场税赋改革可能引出一场政治变革。
当今圣上曾经运用一系列晦明的措施将中央的权力集于手中;而当今太子的手法似乎更为犀利和大刀阔斧,届时全天下都将集于皇权治辖。
由此,朝堂上的大臣们终日激辩;而皇上的书房里,各地的奏折则堆积如山。
这天傍晚,听说皇上回了福宁殿,玉安便赶了过去。殿前的两树晚樱开得热火朝天,洒得满地白雪。一路上碰到了朝廷几位三品以上大臣,曹正也在行列之中。
自从妹妹当了皇后,曹正这位国舅在宫里行走的次数反而少了。因为皇后第一道懿旨就是下给家里人的:家中外男无事不许进宫拜谒,命妇亦不可频繁出入。宫外曹家人更不得嚣张跋扈,否则必定严于律法十倍处置。
两人打了个照面,粗浅行了个礼。回宫后,玉安只在曹文七七那天回去过一次。如烟的小腹已渐渐隆起,听太医说八成是男丁。如惠姨娘所愿,曹家已尽归她执掌,行事做人都有了正室夫人的气派。只是如烟,玉安几次看她。她如今在曹家是众星捧月,金贵无比,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庞也丰腴了许多。只是这不过十七岁的女孩子,将守着这个少夫人的名衔过一辈子吗?
玉安和曹正默默无言,寒暄了两句便匆匆辞别。等她迈进门槛,新任宰执和两位谏官正从里面出来。这些天前来的人络绎不绝,福宁殿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玉安正要轻轻推门,却听见里屋传来说话声。是皇上和祈鉴。经历过这几个月的历练,祈鉴对朝堂诸事尽数熟悉,每每皇上问话他都胸有成竹,泰然以对。不似皇上的儒雅,祈鉴身上有一股肖似太祖皇帝的锐气。因此在先太子过世、新政又半途而废后,皇上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只是他没有想到祈鉴过手的每一件都是朝廷的死穴。每一项变革都石破天惊。
他试图让他缓和一些,用一种更为迂回的方式处理这些问题。但祈鉴并不同意。因为他坚持认为这种所谓的“迂回”是“妥协”的变种,已无力革除几十年的积弊,否则便只是隔靴搔痒,好不容易造起的声势,又将虎头蛇尾地收场。
这场谈话无疑又没有明确的结果。祈鉴试图说服皇上批准他募兵的权限,而皇上则试图说服祈鉴控制军用,注重春耕,防止田荒。双方均未妥协,直到祈鉴走的时候,皇上也没有对他的募兵之策做出半点评示。
玉安和祈鉴迎面相逢,行礼后,玉安正准备走,祈鉴却留住了她。近日她常在福宁殿走动,本以为他会问些福宁殿的事,不料他开口却说:“玉安,你可有漱雪的消息?”
玉安心里一惊,正要说话,祈鉴却又道:“近日我查探道西郊曾有病患得到过她的医治,可那些百姓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你和她虽无深谊,却也算是熟识,且回来的人说你也派人找过她,或许你会有她的消息?”
玉安望着他道:“二哥哥已经有了太子妃,如果找到她,又打算怎么办呢?”
祈鉴望着门槛外的春色,眼里一抹忧郁,道:“我不会不会去找她的。我如今只想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玉安道:“她过得很好。二哥哥不用牵挂。”
祈鉴一把握住她的衣袖道:“这么说,你真的有她的消息?”
玉安道:“既然二哥哥给不了漱雪想要的,又何必再苦苦纠缠?二哥哥还是把心思都放在太子妃身上,劝她好好主掌东宫,不要再填杀戮才好。”
“这话怎讲?”祈鉴疑惑地看着她。
玉安取出那份租约的抄誊本,递到祈鉴手中:“不知二哥哥可否知道这个的来历?玉安相信二哥哥有开天辟地之才,因此不愿将太子妃曾经谋害祈钺,陷害先皇后的事呈报父皇,以免牵连了你。但玉安也希望你能多作留心。蘅冰虽然可以帮你排除异己,但光破不立是不足以得来万里河山的。真正的皇后不但要深谋远虑,还要宽仁豁达,这一点,我不认为太子妃能够做到。”
“你的话固然有理。”祈鉴沉吟片刻道,“只是若无蘅冰襄助,或许我已经被那些个心怀叵测的大臣拉下了太子的位置。她有功于我,我又岂能鸟尽弓藏?”
“玉安自然知道二哥哥不能废掉太子妃,但以二哥哥的心智,至少要挟制她,不让她为所欲为,不是吗?”
祈鉴点点头道:“你这番话,我会记住的。”说完,他便大步下了台阶。
玉安目送着他走出福宁殿的外大门。为了他心中的万里河山,忘情忘爱是他的选择,未来的史书上又将增加一位勤政爱民却永世孤独的帝王。一时间她不知喜悲。
匆匆走进了里屋。夕阳洒进窗棂,皇上坐在一摞高高的奏折前,却没有碰它们,而是斜倚在坐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响动后他睁开眼,想也没多想便指着那摞奏折说:“你来得正好,念给朕听。”
玉安心里几分疑惑。她知道这一向朝中和地方上弹劾太子新政的人不少,但那些折子皇上都一一过目,并且也全部压了下来,更不责备太子半句。但为何此刻他的脸上却有几分不悦?
玉安说了声“是”,便立刻上前去取出一份奏折。
“太子监国,勤勉奋进,练兵有素,克己尽职,然而有心怀不轨之徒为一己私利,捏造证据,凭空诬陷,实在令国法蒙羞,百姓心寒,望陛下圣断严查……”
“兹太子笃孝思进,力改沉疴,乃国之大幸,望圣上将造谣生事,试图阻止政令推行者法办,以儆效尤……”
一封一封读过去,清一色颂扬太子功绩,要求查办造谣生事者的文字。
玉安的脸色也渐渐沉下来。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因为反对太子的政令不成,前两天朝中便有大臣上疏称获悉太子亲信利用新政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证据,请皇上对这些人查办。这不过是朝堂上惯常的伎俩,皇上当即就着令大理寺卿调查此事,很快大理寺便查明此事系民间谣传,不足为信。
本朝惯例,无论朝廷民间皆不因言获罪,这在当今圣上以“仁”治国的背景下更是被发扬光大。就连先前曾在墙上公然写下反诗的益州秀才,不到得到了宽贷,反而得了个官职。每个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各抒己见,既是朝廷常常吵得乱成一团的原因,也是汴京乃至天下流光溢彩、人才辈出的根源。因此,论起来这件“诬陷”之案本该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的。
谁知竟然密密匝匝地在两天之内出现了这么多上疏。
玉安暗自数了数,一共是十七道。三司、六部、枢密院……各路的大臣都有。
她顿时明白了皇上闷闷不乐的原因。作为一位父亲,他力排众议、顶住压力支持太子的革新,亦可以在他面临重重阻挠时为他披荆斩棘;但作为一位君王,他却不能容忍这场革新中这潜滋暗长起来的权力联盟。跟随太子的人大多是些雷厉风行、德才兼备的实干家,他们对于朝中济济一堂的仕宦出身的文人一直看不上眼,这次的事是一个苗头,立刻便引发了这一场明争暗斗。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党争,皇上会生气,却不会如此刻的犹疑。这些折子透露出来的是要改变他贯彻已久的“仁”治,而代之以党同伐异的新国策。而这和目前正在全力推行的中央经济、对外政策,正一脉相承。
如果越来越多的人站队到东宫,那还要他这个春秋鼎盛的皇上做什么?
想到这里,玉安心里暗惊。祈鉴能约束自己的锋芒,却未必能约束追随的人。先前皇上和他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这些奏折的事,可见他已经对他起了戒心。
这件事,远比他默示驳回他的募兵计划更为严重。
念到了一半,皇上便抬手示意她别再念下去了。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起身将玉安递到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这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怎么看?”先问她的意见,是皇上一贯的作风。
玉安沉默片刻后道:“这些人不过是代太子发发牢骚而已,何况大臣的意思并不代表太子的意思,父皇不必介意。”
皇上嘴角一丝难辨的笑意:“以朕的太子的了解,朕也相信他不是如此鲁莽冒失之人。但玉安你要知道,大臣的意思不代表太子的意思,这句话却错了。”
玉安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么说,光想到了一层,那就是君王或太子发号施令,大臣依令而行;却没有想到,大臣们的意思也可能反过来左右君王和太子的意志。为人君者可以抵制住一个人、十个人的意见,那么百人、千人、万人呢?还能抵得住么?唐太宗皇帝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在君臣之间同样适用!”
玉安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云州治水曾上她亲历地方官员、大户和平民的关系,如果祈鉴能够披荆斩棘,革除弊政,这一个个附在大宋华袍上的毒瘤便能根除,整个国家亦可以变得更加健康和生机勃勃。可皇上的忧虑却也是不无道理的。这场革新不但是依靠父子两个人的力量,更需要的是各级官员的支持。眼下文臣反对革新,能臣又势必在革新过程中排出异己,如若推行不当,必将引起一场强烈的内耗。这不仅仅威胁到天下的稳定,还进而威胁到他——尚不足四十岁的皇帝的统治。
皇上叹了口气:“太子身边的人个个精明能干,他们主事必定民富国强。以太子的心计和魄力,朕相信要挟制他们不难;可纵观历史,秦皇汉武,父强必子弱,届时若文官没了自由,武官没了拘束,这赵家王朝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太子哥哥年纪尚轻,看不出这其中深意。父皇若多多提点他,他定然会明白父皇的一片苦心的。”想了许久,玉安这么说,并转过身去为皇上新沏了一壶明前茶,茶香四溢,满室芬芳,舒缓了这室内沉闷的空气。
世人只知道天下尽在君王手中。有谁知如此广阔的天下又岂是一个皇帝,甚至一个朝廷背负得起的呢?
接下来的几天,祈鉴的另一道上疏也被压下了。祈鉴似乎隐约感受到其中暧昧,没有催促过问,只静静地、毫无指望地候着。直到含元殿里传来消息,苗妃娘娘药石无灵,过世了。
苗妃从深度昏迷到最后咽气,祈鉴一直守在身边。在祈鉴生命里的前十年,为母亲和姐姐争气曾是他最大的动力。如今朝政方兴未艾,母亲却撒手西去,再看不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想到这里,他伏在苗妃灵柩前痛哭失声。
苗妃的丧礼由皇后一手安排。苗妃先后生下一女一儿,女儿做了外族皇后,儿子做了当朝太子,功勋显赫,曹后请求比照皇后礼仪出殡,却被皇上否决了。皇上称逝者已矣,苗妃一生恪守法度,不希望生后反而给她招来非议。但为了表彰其功德,出殡之日将亲自送行至宫门外,以示圣恩。
纸钱漫天,几十人打幡,和尚尼姑排成一路诵读经文,为亡灵超度。棺椁出了西门一路前往皇陵,送行的人则在宫门口止步。蘅冰一身重孝,一路跟着祈鉴,回宫后却被祈鉴支开了。他一个人落寞地向着祠庙走去,独留下蘅冰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婚后祈鉴虽与她保持距离,却一直还算客气,可近来他不但让她少在后宫走动,甚至让她和宫外的江湖帮派断绝往来。为此她疑惑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侍女从祈鉴的衣裳里拿到了那半份租约。
“太子妃不跟随太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好生落寞。”前面传来一个声音。蘅冰一抬头,只见玉安一袭白裳,正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怀抱着双手,漠然地看着她。
“又是你?”蘅冰没好生气地说。
玉安徐徐走下台阶,打量着一身缟素的她说:“我很奇怪,太子妃做了那么多亏心事,竟然还敢送苗妃娘娘出殡?你就不怕皇后的冤魂出现,缠上你么?”
蘅冰冷笑道:“又不是我杀的皇后,我为什么要害怕?”
“若不是你指使奶娘混入郭家,再进宫毒害祈钺,皇后娘娘又何至于含冤而死?”玉安紧紧盯着她,一脸愤怒。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最近的事,也都是你在捣鬼。”蘅冰恨恨地迎着她的目光,“不过那又怎样?奶娘已经摔下悬崖死了,你纵然怀疑我,也没有证据告倒我。公主殿下,你永远也赢不了我的。”
玉安笑道:“既然你那么有把握奶娘摔死了,为什么又要派人去洛阳确认?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太子妃,本来本公主的线索已经断了,谁料到略施小计你就上当了。现在你派去的人都在我的手里,他们可什么都招了。”
蘅冰犹疑片刻后又正声道:“你别想耍花招了。我派去的人是宁死也不会招的。”
玉安又笑道:“是吗?难道太子妃忘了,当初在南台客栈,玉安也遇到过盘龙教的追杀,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他们怕教规,就不怕本公主吗?本公主关注这个教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本公主告诉你教中甚至有本公主安插的细作,你信不信?”
“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蘅冰一咬嘴唇,恨恨地说。
“可是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信了。”玉安走到她身旁,道,“大概你也早听说过,本公主没有别的本事,就会察言观色。宫里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色,而太子妃你,每次心慌意乱时都会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怎么样?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吧?”
蘅冰转身盯着她,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你放心,我并不想杀你,也不会告发你。”玉安扭头看着她,“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太子。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如果因为你而牵扯上他实在太不值得。但我要警告你,今后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东宫做你的太子妃,如果再打什么主意,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此外,你也别想杀我。实不相瞒,那份租约和其他证据我都已经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若是我出了事,她就会打开那个箱子,清算你的罪行。你也不想为了我,让你辛苦得来的好日子走到头吧?”
“你……”蘅冰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过要看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一样一样地失去的滋味吗?你不会看到的。因为我会守护好他们。而你呢?漱雪离你而去,太子终日和你相对却不曾对你有一点点感情,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又是什么?”
蘅冰不看她,道:“人各有志。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
“那你总在乎你的位置和权势吧?如果不想从上面摔下来,最好按照我的话去做。无论我在不在宫里,都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说完,她便转身离去了,留下气恼得满脸通红的蘅冰站在原地,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