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五十九章(1 / 1)
春节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因此有“三朝”之称。上自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均隆重庆祝。宫里举行朝会,民间则放鞭炮、拜新年、贴桃符、投麻豆、挂兔头……不一而足。宫里朝会完毕,曹家上下聚集家庙,具香烛茶果,依次参拜。毕后待曹正和曹文送罢“拜年飞贴”,便齐聚宴厅家宴。山珍海味自不消说,素饼、屠苏酒、椒花酒、五辛盘、百事吉这类节气饼果也是应有尽有。家宴数十桌,男宾女宾分席、分级而坐。
待管家分派座贴,如烟却被安排在客座。上下仆从议论纷纷,纷纷向玉安投来目光。大家暗自猜测这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有这么一个厉害的观音菩萨坐镇,小妖们自然别想在眼皮底下作祟。
席间觥筹交错,席下关于他们的各种流言也已经风生水起。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曹文不喜欢公主冷淡高傲,故而和借住的表小姐偷欢,却又不敢惹恼公主,所以就让这位表小姐这么凄凄惨惨地被搁置着。流言传得越远,如烟的形象也就越凄惨。到了后来已经变成了被始乱终弃的弃妇。
夜晚爆竹烟火四起,曹家的花园里灯火闪烁,亮如白昼,全家几百口人齐聚观赏,好不热闹。玉安看了一小会儿便回到屋里休息,第二天去前庭随曹家人一起迎接前来拜会的客人,第三天一大早她便和曹文一起进了宫。
正月初三是她的“生日”。论起来,她已经整整十八周岁了。拜过祠庙和皇上后,珍珠、绫罗、古玩、字画,各种赏赐堆积如山。玉安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皇上给祈钧贺寿时,他曾经多么羡慕他那些流光溢彩的恩赏,六年多光阴匆匆过去,这些早就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再也引不起她半点的欢心。
拜别皇上后,玉安便在曹文的陪同下回府。上次的事情后,曹文和她一直很少说话,脸上也不再有孩子气般的天真,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每次和玉安相对他都会刻意地装出一幅轻慢欢愉的表情,但这却只更加泄露了他内心的伤悲。
玉安用匕首用力刺向心脏的场景夜夜在他的眼前徘徊,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推移淡去,反而越来越让他感到痛楚。玉安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他心上的伤才刚刚开始扩散。
福宁殿外的花园里有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潭。水潭呈四方形,一道回廊横越水上,连接内殿和外门间。玉安和曹文沿着汉白玉栏杆向前,却见远远走来一人。
青衫白袜,正是子泫,崭新的衣袍使他更显得英姿飒爽。他猛然抬头,正迎上玉安的目光,原本俊逸闲散的神情瞬间变得僵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上前弯腰行礼后便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玉安绕开曹文的手,拾级下了台阶。
一路上脑海里皆是子泫的脸,她觉得心跳得那么厉害。日日夜夜的思念像洪水一样瞬间决堤。多想投入他的怀抱,感受他的体温,听他讲长烟大漠的故事,和他细说分别后她心中的担忧和牵挂……可是她不能。在彻底摆脱曹家前,这些都只是午夜梦回时才能得到的东西。
进了曹家大门后,曹文即刻被曹正派人叫走了。玉安独自回到院里,笙平迎了上来,说是漱雪差素玉送来了她的最后一剂药材。
“漱雪怎么没来?”玉安有些疑惑。这些天来一直是她亲自来为她问诊的。
笙平一边帮玉安取下披风,一边道:“太子殿下和蘅冰小姐元宵节就要完婚了。表小姐自然要为筹备大婚而忙碌,抽不开身。”
玉安则看着窗外的枯树发愣道:“也不知道她是为大婚而忙碌,还是为大婚而伤心。”
正这样说着,院外传来喧闹之声。抬眼一望,竟然是手提食盒的惠姨娘。整整齐齐的菱花高点精致可人,而那个鲜红的寿桃则更是令人垂涎。寒暄了几句,惠姨娘便说明了来意:“请公主恩准驸马收了如烟吧!如烟可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这都是驸马爷醉酒犯下的浑事,如果再这么没名没份地下去,我该怎么向她的爹娘交代呀!”
惠姨娘说得凄凄惨惨。
玉安却道:“听姨娘这么说,玉安竟是个拈酸吃醋的人么?如烟冰清玉洁,岂能没名没份地跟了驸马爷?我想驸马迟迟没有动作只不过是在考虑找个合适的日期,姨娘不如去帮他想想办法,让他早些定下心意?虽然我贵为公主,但驸马毕竟是一家之主,纳妾的事还是要他来做主不是吗?”
惠姨娘一听她这话便有些慌了:“我已经去找过少爷了,是他要我来找公主您的,说您若肯主持仪式就行,不肯就不行……”
她话音未落,玉安淡淡一笑道:“那就恕玉安不能从命了。如果驸马不肯为如烟做这个主的话,可见他就不是真心喜欢如烟,那娶进门来他也不会珍惜她的。姨娘若真心疼如烟,还是早点儿给她另找个婆家吧!”未等惠姨娘答话,玉安已经吩咐笙平送客:“将皇上赏赐的珍珠膏取一盒送给惠姨娘吧!”
惠姨娘悻悻的,却又无可奈何。这会儿她也看明白了这夫妻俩在互相较劲,只能自怨倒霉。正要告辞,却见外面惠姨娘房里的小丫鬟未经通传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道:“大师不好了!表小姐投湖自尽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惠姨娘手中食盒一摔便飞奔着跑了出去,玉安和笙平也连忙跟了过去。
待她们赶到花园,如烟已经被救上来了,瑟瑟发抖,正不停地吐着水。曹文抱着脸色苍白的如烟,看似亦十分震惊。但见到玉安的身影后,他抱着如烟的手立刻松开了,站起来走到一边去。
说来也难怪,哪家的姑娘遇上这种事都会有轻生的念头。几个手脚粗壮的丫头过来,扶的扶,背的背,将如烟带回房间安置。惠姨娘一路跟在身后,不停地抹着眼泪。
见曹文的脚步停留在原地,玉安抬眼看着他,道:“你就真的忍心看着她死么?”
曹文咬着牙,沉默着。半晌后才抬起头,盯着她道:“玉安,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也不会再强迫你。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让我可以天天看着你。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曹文倔强起来丝毫不输给她。
玉安的心里像被堵塞住一样闷得透不过起来。许久后终于默默转过身,向着如烟的房间走去。
这场角力中,终究是她妥协了。如烟从来没有害过她,她也便不忍让如烟成为她和曹文恩怨的牺牲品。玉安开口请曹正准许曹文纳如烟为妾,曹家上下有目共睹。如烟醒来后拉着玉安的手,感激而快乐地笑着,而玉安的眼里却泛起泪光。
为防夜长梦多,惠姨娘当天晚上就张罗了酒席。玉安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参加。月上九霄,前院传来阵阵喧闹和炮竹的声音。院落里盏盏灯笼散发出点点晕红的光,梧桐树上斜挂着一个空空的鸦巢。玉安静静站在窗前,想起六年前在沉云殿外放风筝的那个黄昏。那天她一个人坐在梧桐树的枝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夕照寂寂和宫廷的风光。一晃六年过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她依然如初地寂寞。
忽然间,隔着梧桐树,一个星星般的亮点在闪烁。那亮点渐渐升高,直到爬上梧桐树的树梢,方才看清是一盏金黄色的孔明灯。玉安疑惑着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却发现不远处,红的,紫的,蓝的,白的,五颜六色的灯乘着东风缓缓飘了过来。在曹府的上空齐聚,火光点点,在浩瀚的苍穹下闪闪烁烁。
一盏。两盏。十盏。百盏……数也数不清。远远看去,就像一场盛大而华丽的烟火。
曹家的其他人很快也发现了,纷纷从屋子里面出来,惊讶地望着天空,指点着,赞叹着。小丫鬟和小宫女们交头接耳,纷纷猜测着这些灯盏的来历。
“这一定是驸马送给如烟姑娘的过门礼物。”有小宫女窃窃私语说,“这男人变起心来,可真快啊。”
迎风而立,暖暖的东风撩起玉安的青丝和衣裙。那些灯火在天幕下渐渐地升高,星星点点,瑰奇艳丽。明月楼上,两个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等你十八岁的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嗯……我不要珠宝玉器,不要绫罗绸缎,我想要一种不变的、永恒的东西。”
“那好。我就送你这满天的星辰,日日夜夜,照进你每一个梦里!”
子泫。是子泫。她飞快地跑下台阶。站在偌大的院落中央,仰望着那些灯火冉冉升向遥远的苍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泪水却疯狂滚落。
太子大婚成了正月里最重大的事,宫里和梅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家里没了长辈,漱雪的大姑姑,亦即梅妃娘娘的姐姐特地前来主事。梅家姑姑不但应付例外都是好手,还顺道为漱雪张罗起婚事。漱雪的人品样貌千里挑一,虽然曾经订过亲,求亲的人仍旧络绎不绝。为了不拂逆姑姑的意思,媒婆们登门时漱雪一一见过,却又都以蘅冰大婚在即无暇旁骛为由婉拒了。
初七这天,里里外外正忙得紧,高家的绿珠突然来急急忙忙来请漱雪过府去。一问情况,方知高珏夫妇坚持要为子泫定下与刑部尚书的小女儿的亲事,子泫宁死不从,僵持之下竟然到祠堂外跪拜了祖宗,削了头发要做和尚!
匆匆赶到高家,只见子泫跪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手握着剪刀,披散着头发。火冒三丈的高珏,伤心欲绝的高夫人,忧心忡忡的子沣,一大堆丫鬟仆从……周围站满了人。二少爷要落发出家,是几十年来高家最为离奇的事。
“爹,娘,漱雪也好,别人也好,我早已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娶妻!恳请你们不要逼我。”子泫的语调那样平静,却包含着坚不可摧的决心。
见到漱雪,高夫人像见到了救兵,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你快帮我劝劝这个不肖子吧!他要是遁入空门,我也不活了……”
漱雪连忙安慰她一番,走到子泫身边,握着他的胳膊道:“子泫,你怎么这么傻?”
子泫眼里一抹痛楚,道:“对不起,漱雪妹妹。刚刚说的话可能会伤到你,但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一定会明白我的!”
漱雪点点头,要扶他起来:“我都明白。不过你和你爹娘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和他们好好谈谈好吗?”
子泫摇头道:“如果谈能够起到作用的话,我也断然不会走这条路。你也不要劝我了,快回去吧。”
漱雪轻轻放开他的胳膊,轻声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给你鼓励的。玉安肯为你扎下那一刀,她值得你为她这么做。”说罢,她起身走到高珏和高夫人跟前。
“大人,夫人,子泫外柔内刚,且重情重义,如果逼他太紧,他万一真做了傻事,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何不给他些时间,让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高珏叹了口气:“怕只怕这个逆子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那也比一辈子青灯古佛强。只要不让他出家,一切就还有希望。”
高夫人点点头,一时情难自禁痛哭失声道:“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生了两个儿子,都是情痴……”
漱雪劝慰道:“夫人自然是苦,可有情无缘,子泫又何尝不苦呢?”
高珏望着天,眼里泛着泪光,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一甩衣袖道:“罢了罢了!由着他去吧!我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
说罢便转身快步离去。
子沣和漱雪连忙上前夺下子泫手中的剪刀,搀扶起他。青石板上留几缕凌乱的发丝和两处殷红的血痕。
依据婚俗,正月十二是“催妆”的日子,即新郎要送花髻销金盖头、花扇、画彩钱果等到新娘家,以示意新妇早做准备;而新娘家则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襥头、绿袍靴笏等物以作还礼。
太子身份尊贵,本差派下人即可,但这天祈鉴却亲自来了。
差人将东西送到蘅冰房里,听说漱雪和梅姑姑正在前厅会客,他便前去说话,路上正碰上丫鬟送两个喜笑颜开的媒婆出来,疑惑一问,方知是来为漱雪说亲的。男方都是高官厚禄的世家子弟,漱雪出嫁后能终身衣食无忧。
祈鉴的脸色顷刻暗了下去。迅速走到前厅的廊柱后,却见梅姑姑送另外一位媒婆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似十分投机。
祈鉴的脸变得铅云密布。推门而进时,漱雪正坐在桌前收起一幅苏州的丝帛。抬眼看到他,漱雪甚为意外地站了起来。
“刚才那些人,都是来为你说媒的?”
漱雪眉头微蹙道:“是又怎么样?”
“我认识的梅漱雪心气高洁,难道就愿意嫁给这些坐食俸禄的无名鼠辈吗?”祈鉴眼里冒着火。
漱雪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依太子殿下之意,我应该嫁给谁?不嫁无名鼠辈,难道要嫁彪炳千秋的大英雄吗?”
她目光灼灼,语气逼人,顷刻便撩拨起祈鉴心中的怒火。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愠怒而懊恼地说:“你那么善解人意,为什么就不肯体谅我的苦衷?”
漱雪注视着他道:“这不是你的苦衷。这是你的选择。你既然是我妹夫,今生今世便都是我的妹夫,再无其他。”说完她便要拨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扣住了。
他的眼里不再有责备,代之以恳切的请求:“我知道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但等他日我继承了大宝,你虽然不是皇后,却必定是最尊贵的贵妃,我一定用尽我的一切来补偿你。你那么宽容,那么善良,那么无私地对待世上的每一个人,难道就不可以等我,给我一点时间吗?我不是你的仇人,我是……我啊!”
一向盛气凌人的祈鉴竟然说出这番话,实在令人太意外、太震惊。一瞬间漱雪都觉得自己几乎被感动了。但她终究没有动摇。
身若不贞,心亦不可能贞。目睹了玉安和子泫带给她的震撼,她想要的爱不再是内心单纯的悸动,而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没有任何一个“别人”的长相厮守。而祈鉴选择的路,却注定了三千宠爱,注定了身不由己,注定了容不下真正的爱情。
不嫁给他,是她保护自己的爱的唯一方式。
她终于推开了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道:“漱雪不想做最尊贵的皇贵妃。漱雪只想做个平凡人,每天和我丈夫和孩子在一起。殿下和漱雪的路从来不同,也就从来不是漱雪该等的人。”
“你说谎!”祈鉴怒气冲冲地抓住她,“你忘记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漱雪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静静答道:“那时候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你有你的选择,我亦有我的……”
“我不允许你有任何选择!”祈鉴一把从身后死死抱住她,任凭她挣扎也不让她离开,“你是我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嫁给别人!若是谁敢和你订亲,我就让他从人间消失!”
仍旧那么霸道,仍旧那么专横,仍旧那么自以为是。漱雪轻轻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毋庸枉费心机。即使你把全世界的男人都杀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说完,她试图从他怀抱里挣脱。他的力气那么大,她的努力一点儿效果也没有。无奈之下她向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祈鉴疼得大叫一声,她便从他的臂弯里逃了出去。
祈鉴恨恨地盯着漱雪离去的方向,眼里泛着冷峻的光。
第二天,京城所有曾经到梅家提亲的人都遭到了暗算。有人被扔进了水里,有人被吊在了山神庙里,更有人被揍得鼻青脸肿。所幸的是蒙面杀手们都只是警告了他们一番,并未伤任何人性命。一时间关于梅家的传言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挨过打没挨过打的男子都谈梅家色变,再也不敢上梅家提亲。
大婚的日子终于到了。漱雪晨起亲自为蘅冰梳妆。亮澄澄的铜镜映着着新嫁娘红润的面庞,和身后漱雪略显苍白的微笑。
漱雪亲手为蘅冰梳了梅家世代相传的梅花髻,并为她佩戴好步摇珠钗。在她的巧手妆扮下,镜中的新娘变得美艳无比。
“可以了!”蘅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坐了快半个时辰,她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梳头了,你就让我梳得仔细些吧。”漱雪一边检查着她的头发是否整齐,一边说。
蘅冰不以为意,仰着头对她说:“等将来你也进宫去,我还要姐姐给我梳头。”
漱雪静静一笑,为她插上最后一支珍珠。她回屋取出来一个镶着翡翠的木盒,从中取出一对亮澄澄的和田玉镯。蘅冰惊叹着接过来,爱不释手。
“这是娘临走前给我们留下的嫁妆。一只归我,一只归你。”漱雪笑道,“老规矩,你先挑。”
蘅冰放了回去道:“还是姐姐先挑吧。”
鸡啼三遍。丫鬟们已经备好了嫁衣。换上一身华裳的蘅冰,眉眼间流浪着一股潇洒的英气。她伸出胳膊搂住漱雪,甜甜腻腻地说:“姐姐,你等着我!等着我登上皇后的宝座,我一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
漱雪摇头一笑,为她盖上了喜帕。隔着喜帕,她的笑容消失了。送走了眼前的妹妹,今生今世,她便与他们再无交集。
迎亲的队伍到了。漱雪搀扶着蘅冰祭拜家庙,散发花红利市钱后,司礼念着吉祥诗词,鼓乐声起,新娘坐上了花檐轿。鞭炮声响,迎亲队伍两道排开,向着皇宫的方向启程。
这天的东宫热闹非凡。太子不但是储君,还掌握了御军的大权,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文武百官都纷纷前来朝贺。花轿到了,新娘在喜娘的搀扶下走下轿子,沿着青锦褥缓缓向前,司仪官手执花斛,内盛谷豆钱果等望门而洒,宫女太监蜂拥而上拾取,一时好不热闹。
祈鉴一袭红袍站在门前,眉间却透着几分倦意。携新妇拜过家庙后,又被送入洞房,坐床、撒帐、合髻……一系列的繁琐仪式令两个人都有些晕头转向,而喜婆尖着嗓子唱着的撒帐歌声声入耳,则更是让人心烦意乱:“今宵撒帐称人心,利市须抛一千金……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共香衾……”
祈鉴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自己像一个木头人那样,不思考,不言语,静静地依照着别人的指挥度过这一天。
原来当成亲的不是喜欢的人,一切都祝福和仪式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晚上宴席上,他喝了许多酒。酒入愁肠,内心的惆怅和虚空反而如野火般燃烧。直到他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他的意识却反而更加清醒。
新房内红烛摇曳。新娘在床沿端坐,安静得像一朵小花儿。隔窗而望,他一时不禁有些恍惚。屏退丫鬟,轻轻推门,颤巍巍地用喜杆挑起喜帕。一张娇美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张脸和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那么像。一瞬间他的心顿时像被烈火灼烧般的渴望着:如果新娘是她,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将盖头取下后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蘅冰是他的太子妃,他还需要她很多的帮助。即使不能相濡以沫,至少也会举案齐眉。这是他的人生。许多年前就画好的蓝图,绝不容许半点差池。
他递了一杯茶给她:“累了一天,你该口渴了吧?”
蘅冰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你身边的丫鬟灵儿呢,怎么没见着她?”祈鉴漫不经心地问着,自己也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我忘了带我娘留给我的白玉镯子,便差她回去取了。”
祈鉴点点头,在桌边坐下道:“你坐过来吧!”
蘅冰坐了大半天,早就想四处走走,听他这么说,立刻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正对面。
他的语调很平静,却始终没有正眼看她,只专注地一杯又一杯地斟着茶。到了后来,蘅冰觉得肚子都已经满是水了,他手中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止。
“喂!”她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们说说话好不好?再这样呆着我快闷死了!”
“说什么?”祈鉴抬头看她。
蘅冰有些懊恼,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半刻。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差吗?但她没有太纠缠于此,撇撇嘴后道:“跟我说说你新制的边防图吧!”
祈鉴轻哼了声,笑道:“今日你我新婚之夜,不说朝堂正事。”
不谈朝堂之事……蘅冰皱着眉头,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只见祈鉴站起来,走到屋子的橱柜处取来一瓶珍藏的佳酿,道:“既然喝茶不尽兴,我们喝酒如何?”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提议。但此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案。蘅冰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她虽然没有男儿的酒量,却生得男儿的豪气,从不怕醉,何况是在她新婚的东宫。
于是,两个人便坐在红纱幔帐下,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起来。直到许久以后,外面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起身一看,是灵儿。蘅冰连忙放她进来。灵儿将手中的翡翠红木盒双手交到蘅冰手中。蘅冰打开一看,竟然两只玉镯都在匣子里,十分诧异地问道:“怎么有两只?不是嘱咐你让大小姐先挑么?”
“我没有见到大小姐,”灵儿委屈地答道,又将一封信递到她手中,“听素玉说大小姐出去了,这是大小姐留下的……”
祈鉴一听这话,立刻警觉地站起来。蘅冰匆匆打开信,发现信上是一首七言的律诗:
巫山雾冷霞满峰,蓬山路遥岭万重。
霭霭云间月留客,澹澹湘河水长东。
野地十里寒烟色,深宫一抹胭脂红。
人世浮沉有多路,何故缱绻一门中。
蘅冰和祈鉴的脸色都陡然变得苍白。这是一首绝情诗,前四句给他,后四句给她。
一股恐惧的感觉顿时向蘅冰袭来。她冲着灵儿怒吼道:“府里的人全部是白痴吗?姐姐失踪了他们都不知道?”
灵儿顿时吓得哆嗦起来:“走的时候大小姐还好好的呀!怎么会失踪了呢?”
蘅冰面沉如水,将手中的信纸一扔,道:“好糊涂的姐姐!我要去将她找回来!”
正说着,她的胳膊却被祈鉴一把拉住了。他面朝着另一侧,并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却错综复杂。
他知道,若不是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或许她尚不会离去。她如今这么做正是在报复他。她知道他在乎,因而用这种方式来凌迟他的心。想到这里,他心中便充满了无处宣泄的怨恨。
“别忘了,你现在不在梅家。这是宫廷。宫门已经关闭,你出不去的。”他冷冷地说。
“那我也要出去。”蘅冰掀开他的手,“万一她出了事可怎么办?”
他的话题仍旧不在“她”身上,语气也依旧地寒冷:“今天晚上我是太子,你是太子妃,这屋宇之下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你若强行出宫,明天父皇知道了,后果有多么严重,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蘅冰有些沮丧地打发走灵儿,折回来默默坐下,嘟囔着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继续喝酒。”祈鉴又斟满了两杯。这回他未递给蘅冰,便自己喝了个干干净净。
夜越来越深,蘅冰早已困乏,祈鉴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丝毫没有睡意。见她要起身去休息,祈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你不是想知道最新的边防图吗?我去拿来给你看!”
边防图在桌上徐徐展开。南北加筑城防,西边派遣商队,东边则兴建船舶……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陆地到海上,他的心中都有了完整的规划部署。
蘅冰本对边防并无兴趣,但见他如此精心的筹划,百密无一疏,不由得满心敬佩。
“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只是可以赚海外的人的钱,还可以加强筑防,一举两得!”她赞叹道。
祈鉴指着地图道:“这一带,将来会作为第一个战场。而这一带,在未来三十年内都将是补给前方的粮仓!太子哥哥就是因为粮道不通而枉死的,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你准备彻底打垮西夏国?”
“不。西夏国仅仅是我们练兵的地方。我们未来真正的战场,在北方。”
这并不是蘅冰擅长的领域。她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只模糊觉得他言之有理。为了多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开始的时候,祈鉴很耐心,很认真地渐次答她,但渐渐的,他似乎越来越力不从心。
大约是酒的作用,他的脸上还是一抹沉静的笑,眼前却开始出现了幻影。汴京的烟街、云州的农庄、乌篷船、星辰马……点点滴滴全是漱雪的一颦一笑。
“她会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折磨着他,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他祈求老天保佑离开是因为她负气,而不是因为太伤心。否则,万一她出了什么事……不,夜深人静,她孤身在外很可能会出事!想到这里,他开始心乱如麻,以致他不得不沙场的战士般顽抗着。可这酒,这红烛,这夜色,这缱绻缠绵的一切影像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吞噬了他的意志。
眼前的蘅冰红妆犹在,颇有些困惑地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胸口一阵剧痛。
“离心二指的地方是不是会隐隐作痛?你不能太操劳,不能太激动。你的身体内有隐疾。”
他的耳畔回响起漱雪的话。那个声音就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他的神经。他的嘴角一勾嘲弄的笑。纵使她精习医术,却不明白,他最大的隐疾不是别处,而是她啊!
“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顷刻间染红了那张平铺的边防图。
“啊!”蘅冰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拔腿便要去外面喊人,可祈鉴一手支撑着桌上,一手却紧紧抓住她。
“你要去哪里?”他的眼里闪着鹰鸷般的光,狠狠地盯着她,仿佛与人狭路相逢的亡命之徒,浑身杀气腾腾。
蘅冰陡然间全然明白。她转身向着他,满脸嘲讽的愠怒:“原来你和我一样在担心我姐姐!不,你比我还要担心一百倍!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懦夫!你就那么爱一个人吗?爱得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你让我对你失望透顶!”她越骂越激动,越骂越狠,祈鉴的脸色由苍白变成了铁青。他狠狠地一甩手将她一扔,她便跌落到床上,床帷落下,彻头彻尾地笼罩着她。
隔着重重幔帐,烛火灭了,脚步声响,终于没了声音。不知隔了多久,蘅冰方才惊魂未定地摸索着下床,将最近的一盏灯烛点亮。
卧房外的隔间里有一张狭长的卧榻。平日里当值的太监会睡在这里,以随时等候他夜间的差遣。蘅冰打着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祈鉴已经趴在床榻上进入了梦乡。睡梦里的他平静得像一个婴儿,眉宇间却蓄着那么重,那么重,近乎病入膏肓的忧郁。
两行泪从蘅冰的脸庞落了下来。
情是□□,为什么世间的人偏偏还要沉溺其中?为什么他偏偏要爱上她的姐姐,让她的心如此难过,如此愧疚?
难道,情竟然是上天赐予人们的一道魔咒,要牢牢控制住除她以外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生生世世都受尽折磨?
取下他的腰牌。吹了灯。等不到天明了。她要派人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