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五十六章(1 / 1)
这天上午,玉安和笙平扮成男装,驱车上路,向着汴京城颇负盛名的风月场——瑶仙楼去。瑶仙楼里的姑娘大都精习琴棋书画,尤善吟诗作对,常常有迁客骚人在此流连,佳作无数,更使其声名在外。
这里的头牌姑娘锦瑟美若天仙自不用说,才艺更是一绝。据说写得一手漂亮的行草,飒爽英姿男人也无法企及。天下倾慕者无数。但她自入主瑶仙楼以来便出了一幅叠字联挂在房门上,对不上来的客人绝对不能进入她的房间。但前些日子一位公子对出了下联,第一次有人进入了锦瑟姑娘的香阁。
这位公子便是高子泫。一住便是七天。
玉安无法再记起听闻时心中的感受,只感到尖利的匕首在凌迟着她的心,一步一步滴着血。
老鸨满脸堆笑迎过来了。五百两银票向老鸨手中一塞,玉安匆匆上楼,半步也没有停留。走到那所谓的锦瑟姑娘的“凤仪阁”门口,一把扯下房门上红绡所系的“谢绝宾客”字样,掀开守在房门口的小丫头,推门而进。
屋内一系粉色,墙角一架瑶琴,淡淡檀香扑面而来。锦瑟临窗而坐,正对着菱花镜细细梳妆。听到有人进来,脸上掠过一丝讶异的神色,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今天谢绝外客。”玉安尽量保持礼貌,但语气仍旧不好,“我既不来喝酒也不来谈天,我是来找人的。”
锦瑟深谙红尘世故,娥眉一蹙便笑靥相迎,邀请玉安和笙平落座,着小丫头准备茶酒,又拂袖坐下道:“二位客官真会说笑。来锦瑟这里的常常都是找乐子的,那里有找人的?”
玉安四顾未见子泫踪影,却无心与她客套,道:“你快叫高子泫出来。我有话和他说。说完就走,绝不叨扰半刻。”
锦瑟笑道:“不知客官是高公子的什么人?不过,高公子是绝然不会见你,也更不会跟你回去的。客官还是请回吧!”
“你凭什么认为他不会见我?”玉安恼怒地一拍桌子。
眼前这个锦瑟并不像她所知道的风尘女子那般妖娆妩媚,她生得冰肌玉骨,风情万种,更带着一种婉约如词的气质。
这让她无法自已地生气。
“因为我是高公子的红颜知己。是这世界上最懂他心思的人。”锦瑟仍旧笑靥若花,目不斜移地注视着她。她的眸光盈盈如水。即使在玉安看来,也似一朵解语花般婉约别致,更别提男人了。
子泫也是男人,更是一个失意的男人。
玉安感到自己的自信心已经一点一点地在被眼前这个所谓的青楼女子瓦解掉。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心越来越痛,几乎要碎掉了。
她冷笑一声,神情漠然而压抑:“你以为你是谁?也配做他的知己?无谓多话了,快些叫他出来,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
锦瑟仍旧不气不恼,举起茶壶为她斟满一杯后,盈盈笑道:“听闻当朝玉安公主智勇双全,堪比男儿,云州妙计在街头巷尾早已传为佳话,锦瑟也好生佩服。只是没想到这被说得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吃起醋来,可真是令人心惊胆颤呢!”
“你说什么?”玉安和笙平都吃了惊。
锦瑟仍旧笑道:“锦瑟虽不似公主才智卓绝,却还算有些见识。如果连这点儿本事也没有,还如何在瑶仙楼立足?”
这位锦瑟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什么样的话,她都能用一成不变的温柔笑意说出来,令听的人不知不觉放下防备。
笙平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公主身份,还不快请高公子出来?”
“高公子此时并不在瑶仙楼,更不在凤仪阁。”
“有人明明看见高公子进了大门,你却说谎?”
锦瑟又笑道:“笙平姑娘难道不知,瑶仙楼不只一扇门么?平日来这瑶仙楼的都是谦谦君子,前些日却突然来了个醉客,幸得高公子出手相助,锦瑟才有幸保得凤仪阁这块招牌。高公子心境不佳,锦瑟便常常陪他说话。后来锦瑟与高公子成了知心好友,自然也就责无旁贷地帮他这个忙。”
“什么忙?”
“自从公主另嫁他人,高公子痛不欲生,而偏偏为他说亲的人又踏破门槛,他才假装夜夜醉眠温柔乡,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来让那些说亲的人自己作罢。”她望着玉安,“公主定然万万想不到,您纵然生活中坎坎坷坷,却有高公子这样的男人愿意为您付出一切。看似是最不幸的人,实则是最幸运的人。”
一切恍如梦中。
笙平听罢,长长叹息一声:“高公子愿意为公主披肝沥胆,公主又何尝不是呢?”
锦瑟颇有些惋惜地说:“既是如此相爱,公主为何又错听谗言,白白误了彼此终身呢?”
玉安默默无语。原来,子泫竟然是这么看她。
笙平道:“公主嫁入曹家,实为被人陷害。公主从来没有误会过高公子,反过来,是高公子冤枉了公主啊!”
听她这话,锦瑟有些意外,但思忖片刻后却道:“笙平姑娘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公主若是对高公子深信不疑,又岂会到这凤仪阁找锦瑟兴师问罪呢?”
房内长久的沉默。许久后,玉安的面色恢复了平静,目光落在锦瑟身上,再无怨气:“锦瑟姑娘一番话,令玉安受益良多。彼此无信,安能言爱?玉安请锦瑟姑娘代为转告子泫,从今以后,无论悲欢,他都要相信我,都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也会那么做。”
锦瑟嘴角露出一丝钦佩的笑:“这才是传闻中的玉安公主。”她从衣橱里取出一幅卷轴送到玉安手中,“前日与高公子谈起公主时,他留下的。锦瑟想,漫漫长夜,公主一定会喜欢它。”
玉安缓缓展开。竟然是一幅工笔画。画中女子站在梧桐树下,衣玦翩然,身后山茶花泼泼洒洒,万壑千山。
走出瑶仙楼时,心境澄澈,连这寒冷的冬日,都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意境。牛车一路东行,阳光闪烁,生出满地的花儿来,朵朵金黄,满满的都是些酸涩的暖意。只是她未曾想到的是无论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窥伺着,一举一动,都被记录进了案中。
宫里传出多罗王子和宝康公主的婚期,偏偏宝康公主突然病了,婚期不得不推迟。玉安一打听,方知是星儿不愿意嫁入多罗,大吵大闹未果后便悬梁自尽。幸亏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却始终昏迷不醒。
“该不会是宝康公主又在耍什么花样吧?”笙平不大相信地问道。
玉安自然也不相信她。但她知道,皇上会信。如果关系到星儿的性命安慰,难保他不会拿与多罗的邦交冒险。
“昨天曹文不是买回来了许多上好的人参和药材吗?带上些,我们进宫去探望星儿。”玉安想了想说。
这段时间以来,曹文搜枯索肠地想尽办法讨玉安欢心。绫罗绸缎,脂粉钗环,人参鹿茸,隔三差五便托人从外面买回来给她。玉安不退还给他,却也从来不用,全部让笙平清点好,分头送给曹府里的女眷,也算是物归原主。
笙平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再说。她太了解玉安。自从婚后她的话比以前更少了。一向离群索居的她如今像普通人那样与曹家人相处,仿佛内心没有一丝痛苦。她知道她是在用意志力将情绪封藏。但这种安静而淡漠的方式,却终究会让痛苦侵蚀五脏六腑,如慢性中毒。她再也没有开怀地笑过,静静独坐的时候,她越来越像一把散发着寒光的剑,凌厉得令人绝望。
玉清殿里,太医正在为星儿配药,周妃和皇上守在星儿身旁,心急如焚,就连玉安来了也并未注意到。
床上的星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面庞红润,皮肤玲珑,就像一个水做的娃娃,娇嫩欲滴,纯真无邪。
如果不是这些年的领教,就连玉安也不会相信那一次又一次的圈套会与她有关。
玉安轻轻握着手心,目光投向了正在书写药方的张太医。虽然他正对着她,运笔的方向和她相反,但玉安仍旧在心里将那些字一个个分辨了出来。
他开的不过是些安神养气的药。想来这张太医不知是被收买了还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这般以息事宁人。
着人将名贵的人参炖了,又吩咐人去取给铜炉加些木炭。见星儿嘴唇干裂,玉安便道:“星儿妹妹想是口渴了,给她喂些水,怕是好得快些。”
笙平会意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周妃自然料定她不会存有好心,充满戒备地说了句“不劳烦了”,便要从她手里将水杯夺过去。玉安笑盈盈地注视着她,哪里肯松手,一语双关道:“这段时间周妃娘娘为了星儿可真是辛苦了,这事儿,还是让玉安为您分忧吧!”
周妃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更是不肯放松手里的水杯,僵持片刻,玉安猛然一松手,周妃猝不及防,水杯里的水四处飞溅,皇上还没来得及扶住周妃,佯装晕倒的星儿受不得滚烫的开水,“啊呀”一声惊跳起来,抱着胳膊喊着疼。
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玉安静静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去了。
“父皇,儿臣早说过,星儿妹妹吉人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
皇上盯着星儿,脸色因震怒而变得铁青。这两天对星儿的愧疚、担忧,来自朝廷和多罗的压力,早已使他不堪重负,而此刻□□裸的骗局更是远远超出了他忍耐的极限。周妃见势不妙,上前抓他的胳膊想要解释,却被他冷冷地甩开了。他伸出手指着周妃和星儿道:“婚礼三天后举行,当天即启程前往多罗!这是圣旨!”说罢便拂袖离去。
皇上走了,周妃一张美丽的脸变得狰狞可怖,明亮的眸子也生出灼灼怒火,恨不得将站在床尾的玉安撕碎,烧成灰烬。她疾步走到她面前,猛然甩出一记巴掌,玉安一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个巫婆、恶魔、妖精!你心肠狠毒,杀人不见血,我不会放过你,你早晚会遭到报应,你不得好死!”她狠狠地骂道,却仍不解气,又冲上来再做纠缠,手却被玉安牢牢钳住了。
她的手很瘦,很小,很单薄。却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她静静拭去嘴角殷红的血迹,冷冷地看着周妃的脸,道:“三天后,我一定会亲自来送星儿上路的。这些天周娘娘就好好地呆在屋里,哪里也不要去。如果您还像刚才这么冲动,星儿要是在去多罗的途中一时想不开,刎了颈或是跳了崖,您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冷笑,阴冷而鬼魅。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更是令人不寒而栗。周妃只觉浑身的力气被抽空,几乎站不住了。床上的星儿泪眼汪汪地看着玉安,脸上满是仇恨和绝望:“我恨你,玉安。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从你带着你的鬼风筝出现那一刻起,你就开始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论手段,论心计,我都比不过你。但是我绝不会放过你。等我成了多罗的王妃,我会派出最厉害的武士,夜夜追你魂索你命,让你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宁!”
玉安静静看着她半晌。她本想问她为何对她有那么多凭空而来的恨意,为何她不能像正阳那样,给她留一点余地和空间,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世间爱恨,原本无言可述。
“我等着你。”
她只说出这四个字,便示意笙平离开。跨出玉清殿的大门,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想必是周妃在对她送去的人参和鹿茸宣泄。
“公主,宝康公主真会如她所说,派人来暗杀你么?”笙平有些忧心地回望。
玉安轻声一笑,摇摇头:“星儿到了多罗她自顾尚且不暇,又哪能想得起我?”
宋朝的酒肆十分发达,宫廷里的宴席也常常由城中一些有实力的酒楼承办。星儿的婚礼以当朝公主的最高规格举行,而婚礼宴席也几乎占据了御街外面的半里地。奢靡豪费的酒菜,价值连城的陪嫁,巧夺天工的衣裳,千年难得的珍珠,空前排场的送亲队伍……皇上曾经许诺给玉安的,如今都给了她。
星儿被宫女搀扶出来,缓缓走向鎏金马车,人群中一片惊呼。笙平陪着玉安站在对街道楼上看着,颇有些不平地感叹:“明明是她们夺走了公主的东西,为什么她们还能理直气壮地忌恨公主?”
玉安的目光在那顶鎏金的轿上流连。那曾经是皇后命人为她打造的。前两天皇上问起,她便会意地转送给了星儿。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这世间总有些人认为自己天生比别人高贵,天生就该比别人多得到一些。”
“周娘娘和宝康公主恨你,并不让人意外。可为什么皇上这两天待公主也疏淡了许多?”笙平忿忿然道。
皇上心里难过,又看出她在推波助澜,见到她自然会觉得不舒服。玉安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可这是她们应得的。”笙平仍旧在为她抱不平。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懂得一种叫是非曲直的东西。人在‘情’的面前,便什么也顾不上了。”玉安叹了口气。自从她决心要向周妃母女讨还公道那一刻起,皇上的态度,便不再她顾全的范围之内了。但当她觉察到他的疏离,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去讨好他,而只是感到可笑而失望。这是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我看未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玉安和笙平诧异地转头,却见子泫从廊柱下走出来,却不靠近,只远远地望着她。“有些人在‘情’的面前,还能沉默压抑,处处周全,不是么?”他抱着手,颇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这太意外。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他额头那一块半乍长的伤疤上,胸口更是郁结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伸出手,远远地阻止她说出任何一个字。“你看到的伤口,不但我的脸上有,头上、胳膊上、手腕上,都有。不过如果能够治好我心上的伤,这些又算什么。”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见她仍旧疑惑,他仿佛惊讶于她的领会能力,颇有些不耐烦地转身向她展示他手腕上那道红通通的瘀痕,笑道,“我被人掳了。”
“有人要我离你远些。我决定听话,从今以后,都会离你远些。等到哪天你撑不住了,我再到你身边去。”他说,“我得谢谢掳我的那人。若不是他,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你送我回家。”
“子泫少爷……”笙平见状匆匆上前几步,着急地想将他不知道的事一股脑儿讲给他听,“那天公主不只是四处找你,还为你流了一夜的眼泪啊。”
子泫的嘴角勾起一丝心痛而又辛酸的笑。许久后嘴唇翕动,方才静静吐出一句:“玉安,我不会觉得欠你什么的。因为你肯为我守一夜,我就敢为你守一生。今生今世,即使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绝不会另娶他人。”
有好多话要说给他听。可她却说不出半个字。她的心却因为忍耐了太久的痛楚,每时每刻都像有一块石头沉沉压着,不能呼吸,只剩起伏的痛。
有人过来了。子泫向她抛来一个依依惜别的目光,便向着楼下走去。当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口,玉安情不自禁地追了几步上去,子泫的脚步也就此停住,倏然转身。回望着她的仍旧是缱绻目光,见到她苍白的脸,那双眸子里尽是心痛和担忧,脸上却露出一丝无限憧憬的笑:“玉安,你知道吗?我温室里的山茶花已经开了,它们的紫色越来越深,等到来年春天,我就能让你看到很纯粹很纯粹的颜色。可是这都不重要。因为比起她们,我更希望在你的心里种出很纯粹的花。玉安,不要去恨他们,恨让你变得苍白和孤独。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会好好活着,仿佛你就在我身边。你也要答应我,要健康、快乐,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
泪水模糊眼眶之前,他匆匆转身跑下楼去。玉安站在柱子旁,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泪光在眼角浮现,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多希望自己如他所说的,能够好好生活。可是心那么痛,如果没有仇恨,又该怎样才能驱逐这渗入骨髓的绝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