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五十三章(1 / 1)
同一天上午,子泫刚刚回到汴京,便遇上几个少时熟识的玩伴。这些人热情拉他要喝一杯。虽然风尘仆仆,但究竟抵不过朋友们的一番热忱,便下马与他们同行。
“去哪个酒肆好?”有人问。
“去宏源吧,以前咱们常去的地方。不但有上好的女儿红,还有风情万种的胡姬当垆卖酒呢!”另一人答。
他们的建议很快得到大家的赞同。子泫无可奈何地一笑,跟着他们这些常年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一起前往。
四人坐在二楼临窗处。由于预防疫病的缘故,酒肆里客人稀疏,小二因此伺候得格外周到。
时近中午,行仗、花轿、吹鼓手……偌大的迎亲队伍从楼下经过,引得各家人纷纷外出围观。子泫探头看了一眼,笑道:“京城到底是京城。即使这种时节,街上的行人也比南台多出几倍。不过眼下分天寒地冻,选这个节分娶亲倒真是件稀罕事。”
“那倒不是。”一人答,“前些日子也颇为冷清,今天是御史中丞曹大人家里办喜事,不但派发米粮馒头,幸运的人来能抽取到金元宝呢!且这花轿也是十六抬的,一般人家哪里见过这等稀罕物?出来看看热闹也不足为奇。”
子泫知道曹正前些年丧妻,只当他续弦,不禁蹙眉道:“防治疫病,最忌讳人群簇拥,曹大人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岂不知道这个道理?怎么挑在这个时候?”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友人笑道,“圣上龙体有恙,曹家是奉皇命冲喜,这自然是越热闹越喜庆,巴不得普天同庆才好。”
一听到和皇上有关,子泫不禁心生疑窦:“这曹府的喜事,和圣上有什么关系?”
朋友笑道:“子泫兄离京几日,自然没有听说。这曹家的独生儿子,也就是那个资质平平的曹文,如今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竟然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爷。曹家现在是得意得跟什么似的,只是怕他们高兴得太早,圣上若安康倒也无事,若不好,当今的太子爷可未必买他们的账。”
驸马、太子,一连串陌生的名字,子泫听在耳里就像自己是从外国来的,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何况皇上膝下适婚的公主除了玉安便只有星儿,难道皇上将星儿嫁给了曹文?
“各位兄台,不知皇上下嫁的是哪位公主?”子泫仍旧疑惑。
“这曹文不知修来几世的福气,皇上竟然肯将最宠爱的晚公主嫁给他。”回答他的那位朋友不紧不慢地说着,正举杯要饮,他的手却被子泫牢牢握住了。
他满脸狐疑,目光却十分紧张,声音也打结了:“你再说一遍?”
友人不知何故,懵懂地推开被他钳住的手,道:“没错啊,晚公主,玉安公主,大家都这么说的。不信你问他们。”他朝着另两人呶呶嘴。
子泫求证地看着那两人,得到的是确定的眼光。
他的脑子顿时“轰”地炸开了。虽然他仍旧不相信这件事,可是已经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后,甚至等不及走楼梯,翻身一跃跳下二楼,向着一里地开外的曹家走去。留下三位酒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策马扬鞭,一路飞驰到了曹府门口。曹家红绸、灯笼高挂,院落内张灯结彩,宾客如流,好不热闹。
子泫匆匆挤进去,却被门口迎宾的家丁拦住了。见子泫一路风尘,也未备贺礼贴,家丁满脸狐疑。
“这位公子,幸甚名谁?府上是哪里?”家丁笑问道。
子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问道:“里面娶亲的是何人?迎娶的又是何人?”
家丁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结巴道:“娶亲的自然是我家少爷,迎娶的,自然是当朝的玉安公主啊……”
一经证实,子泫的心如坠万丈深壑。他确信玉安不会背叛他,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家丁搞错了,或者全汴京的人都搞错了。
他松开那家丁便向着里面闯。家丁松口气后,连忙招呼府上的人道:“这家伙是来闹事的,快拦住他,快通知老爷……”
子泫早顾不得周围一切,满脑子只想着见到玉安,当面向她证实这一切。如果是个误会,自然皆大欢喜,如果真是她,他即使拼死也要杀出一条路,把她从曹家带走。
这样想着,他已经穿过宾客如云的前厅,直接向后室闯去,一路撞翻丫鬟、婆子手中果盘、礼品无数。
迎面有七八个举着木棒的家丁冲过来。拔剑迎战,那些家丁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打得七零八落,满地找牙。继续往里走,眼看着就要走进曹家的内院,头顶上突然落下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束在其中。
几番挣扎却不得其法,抬头见到一张满脸冷笑的脸。
此人既不是曹正,亦不是曹文。论着装举止,像是曹府的管家。
“高公子,得罪了!少爷先前就说你功夫了得,说不定会来闹场子,让小的们提防着。幸亏小人留了这么一手,要不今个儿曹家就要被你闹得天下大乱,人仰马翻了!”
“快放我出去!”子泫恨恨地盯着他,“玉安公主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曹文的。她一定是被你们设计的,你们就不怕他朝她将你们统统杀头吗?”
那管家满脸仍是虚伪的笑意:“高公子多心了。这是不是心甘情愿可不是你说了算,公主千岁说了才算的。要怪你就怪你爹爹高大人,若不是他食古不化,又怎么会惹恼皇上,让皇上看到少爷待公主的一片真心呢?公主如今对你已经伤了心,才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们少爷。正厅拜堂的时候,我倒是可以答应带你去看看。免得你不到黄河不死心啊!”
说罢,他命人打开那张网。子泫抖了抖衣裳,趁着脸,全然不相信他的鬼话。“不是要带我去观看拜堂吗?还不快带路!”
那管家一挥手,三两个家丁便领着子泫向正厅折回去。远远得便听到鞭炮声声,司仪更是高声唱着拜天地。子泫被带到一个小侧门,这里和正厅隔着一堵墙,但墙上有个小窗,却让他将正厅里高堂上的曹正和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看得清清楚楚。
堂上一对新人举案齐眉,恭谨而谦卑。曹文脸上笑逐颜开,幸福让他本有些苍白的脸庞满是红云。新娘盖着盖头,子泫看不清她的容貌,也看不清她的身形。但他的胸口陡然一阵剧痛袭来。
趁着两个家丁不留意,他倏然转身飞奔向正厅。司仪正高声唱着送入洞房,宾客们脸上的笑意盈盈陡然因为子泫的从天而降而变得僵硬了。
“慢着!”子泫一声高喝。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一对新人也停住了脚步。新娘盖着盖头,看不到外面情形,紧张地紧紧抓住曹文的手。
“新郎官!”子泫高声喝道,“在座各位宾客一定和在下一样,都想一睹新娘芳容。你何不就此揭开新娘盖头,让我们都瞧一瞧?”
未及曹文说话,曹正已经一脸肃色,起身道:“公主归为金枝玉叶,岂容高公子如此轻薄?不过看在今天是犬子的新婚大喜,想你定然是一时玩笑,我也就不怪你了。前厅就要开宴了,高公子还是去前厅多喝两杯吧!”
子泫未理会他的话,只冷笑道:“大家都知道玉安公主有个近身的宫女叫笙平。今日公主大喜,为何不见她的影子?这不太奇怪了吗?”
他一席话,说得在座宾客也开始议论纷纷。
曹文转过头,抖了抖衣袖,笑道:“此次婚礼时间仓促,笙平姐姐留在宫里收拾,晚几日也会搬来曹府的。”说完他转向盖头下的新娘,脉脉一笑道,“公主与笙平主仆情深,我又岂会忍心看她们分离呢?”
盖头下新娘点了点头。
子泫仍觉诧异,正要前去分辩个清楚,却见子沣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把拉住了他,道:“够了!子泫,别再胡闹了!”
子泫迷惑得抬头,不敢相信他竟然也出现在宾客的队伍中。
难道这一切,是高家和曹家联合起来设的一个局,要拆散他和玉安吗?
目光一扫,他还看到了许多朝中大臣的脸。还有莫言。他神情严肃,却安如泰山地坐在宾客席中观礼,难道在他的眼里,这一切的发生也都那么自然吗?
子泫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子沣痛楚的目光。子沣却不预备向他解释,向曹正致歉后,便拉着子泫向门外走去。子泫也越来越相信一个事实:出嫁的确实是玉安,她一定对他产生了什么误会,或是他受到了威胁,否则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胸口翻江倒海地疼痛,窒息,无边无际的窒息,这万里晴空下却似乎没有一丝可供他呼吸的空气。
出了曹家大门,子沣正要向他解释,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他也很意外,他之所以出现在宾客队伍中,就是为了预防他这个弟弟闻讯后会大闹曹府,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可未及他张口,子泫却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日薄西山。曹府的部分宾客已经散去,仍有一部分留下来听戏。府邸外满地的剪纸、彩绘和鞭炮的碎屑。空气中氤氲着彻骨的寒气。北风渐起,卷起这些碎末在半空里翻飞。
新房内,红烛摇曳,铜鼎里炭火滋滋地燃烧。和田玉枕、越国衣橱,张旭的草书,还有波斯来到夜光杯……
玉安依靠着红罗帐的雕花象牙床,失去的力气一点一滴渐渐回到了身体里。她的神情漠然,双眼空洞无神,恍若大病未愈。
下了轿后,她双腿瘫软,几乎走不动路了,两个喜婆扶着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房间。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拜堂,没有曹文,没有见到曹家的任何一个人,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子泫在哪里?他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和她一样,快崩溃,快疯掉?会不会“他们”也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当晚上他掀开盖头的那一瞬间,发现新娘不是她,会不会同样心碎?
笙平从外面端水进来,却不敢多看玉安一眼。公主脸上那种无助而悲伤的神情令她心痛。原以为踏出宫门,从今往后便是幸福与和乐,谁知竟然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不能呐喊,不能挣扎。
前堂已经拜了天地,名分上已成定局,纵然有千张嘴,也扭转不了这个乾坤。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将刚刚听来的话告诉她。不论是好是坏,至少让她得到一点子泫的消息。
“公主,刚刚我听到两个曹府的丫鬟在议论,说是中午拜堂的时候,高公子……大闹了一场,只是后来被……高家大少爷带走了……”
“是吗?”玉安眼睑低垂,神情漠然,声音细若蚊息,“他以为堂上新娘是我,一定很伤心,很难过,很绝望吧?”说话着,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
笙平忧心道:“公主,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啊?”
“傻事?”玉安幽幽地说,枕在床架上的头仍旧有些晕沉,眼神里却渐渐有了流动的光。子泫的消息,到底发挥了一些作用。“世界上还有比这次更傻的事吗?单凭曹文的能耐,他一定左右不了这件事情,一定有人帮他谋划。‘他们’这么联手对付我,我若死了,岂不是更要高兴了?”
“我呆会儿就要出去,我要去找他……”她的音调很轻,语气却很坚定。因为她至少知道子泫对她仍旧一片真心,而子泫此刻定然被伤透了心,他的处境,比她还要痛苦上十倍,百倍,一千倍。
玉兔东升,宾客散去。笙平依照玉安的吩咐在门外值守。不出一袋烟的功夫,曹文带着些许酒意回到了新房。
他一身红袍,满面荣光,比绿意郎还要神气与愉快。向笙平致意后,他转身进门,接着便是新房的门吱呀合上的声音。
笙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此刻公主身上的迷药尚未完全退去,她不知道她会用什么办法来应付曹文,万一弄巧成拙,该如何是好?
里屋红烛摇曳,半晌没有动静。笙平不仅戳开窗户上的一个小洞探看。
只见曹文拘谨地在床沿坐下,几番迟疑后方才颤巍巍地揭开罩在玉安头上的盖头。眼前的新娘双眸如星辰闪闪,面庞如珍珠透明,只是,只是……他吓得魂飞魄散,她的嘴角正流着鲜血,而她手中的一把匕首,那只皇后曾经赏赐给她的短刀,竟然抵向了他的心窝。
这一切看起来那么逼真。若不是玉安提前告诉笙平她的打算,此刻她定然以为她真要自杀而冲了进去。
“公主……你……你这是……”曹文缓缓举起手,下意识地向后退着,他不但忧心自己胸前的短刀,也更忧心地看着床头放着的那个药丸壳,机关算尽,他知道她必定会和他大闹一场,届时他便将所有事情推到周妃头上,待木已成舟,她纵然是再烈的性子也必然不得不依,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新婚之夜她就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玉安的个性他是知道的。当初在刑部打牢,面对那一根根毒蛇般地鞭子她也能为他义无反顾地挡下,又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玉安……”他的眼里浮现出一抹痛楚,“求求你,你不要死,快服下解药,我不要你死……你知道的,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见到你受一点点伤害……这一切都是周妃教我的,她不知道听谁说你小时候曾经陷害过她,所以怀恨在心,加上星儿公主也想招高子泫做驸马,所以,你千万不要恨我……”
原来是这样。玉安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白的笑。就在此时,她的胸口一阵锥心般的痛。不是装的,是真的,多年未曾再犯的疾病,竟然会在此时发作。见她捂住胸口,痛苦万状,曹文只当她毒性发作,全然忘记了胸口这把匕首在,连忙上去扶她,那把匕首来不及抽回,割破了他的衣袖,鲜血便渗了出来。
玉安不理会他胳膊上的伤,仍旧死死捂着胸口道:“你若不想我们今晚同归于尽,便放我出去。”
“不……”曹文低喊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你,即使死在你的手里也不会放你走的……”
“我不是要逃走,我无处可逃……”玉安咬着牙说,“我只是必须出去一趟。高子泫至今不明就里,我若不见他一面,今晚他一定活不过去,加上我们两个,明早汴京城便多了三个亡魂……如若你放我出去,子时前后我定会回来,到时,我还与你做一对人间夫妻……”
曹文见她嘴角的血不停地涌出来,顾不上思考任何问题了,只想着快些答应她,好阻止眼前这一切。
“我答应你……”曹文慌不迭地说,“只是,只是如果你不回来……”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绝不会食言!”
黑色披帛,黑色斗篷,黑色面纱,融入漫漫无边的黑夜。曹文站在后门的墙根,无可奈何地将玉安和笙平送上了牛车。吹熄了新房的蜡烛,关上门,只做出已经入睡的假象,谁知道新娘正匆匆前去寻觅他的爱人,而新郎却落寞而无奈地站在后院的亭下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天边孤月一轮。
本来汴京城的夜市也十分热闹,但近日因为防治疫病而宵禁,街上空无一人。牛车在夜晚的街市上狂奔。
昏暗的街市使大街小巷里那一道道火把显得格外夺目。走近一问,原来是高家的人。二少爷失踪了,高家上上下下倾巢而动,正四处搜寻。
心中的忧虑更加重了一层。
未回高家,他会去哪里?
玉安低声吩咐车夫:“向城西走。”
牛车穿过大街小巷,掀起车帘不住地向外张望。寒夜的风呼啸着从车厢的缝隙袭击进她们的衣袍,两个人的皮肤都如同这秋夜的空气一样冰凉。
这样的深秋,让她想起去年大理寺的那个雪夜。这一年多来她几多涉险,他无论身处何方都会冒险前来相救。那时候无论他救不救得了她,她的心都是温暖而光亮的。
流落天涯谁相问,少卿应识子卿心。子泫,知我如你,快快出现吧,你一定听得到我在呼唤声。
牛车渐近荒郊。四野无昏黄灯火,只有皎洁月色。明月楼寂寞地伫立在视线的尽头,屋顶渺渺的白色似刚刚降下的晚霜。
一匹白马出现在玉安的视野里。她一招手,牛车吱呀吱呀停下。
玉安率先跳下牛车。前方一片空旷,月下没有半个人影。明月楼上上下下一番搜索,也不见子泫的踪迹。
四顾苍茫,他去了哪里?
苍翠的竹林间传来风声,溪水的淙鸣,还有隐约的人声,轻唱着《洛神赋》:
“第禾农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红素,延颈秀项……”
《洛神赋》是当年子泫曾经帮她抄过的书。
玉安的心迅速地跳起来,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身体,飞快地向着竹林的方向跑去。
竹间有一座石头和木块搭成都桥,六尺宽,一丈高。桥的两侧是松松垮垮的竹栏杆。桥下溪流宛转,水声叮咚。明晃晃的鹅卵石在月光下反射出透亮度光。溪水两侧是枯黄的灌木和水草,子泫竟然就在那里,平躺着,一半在岸边,一半浸在水里,怀里抱着一个酒缸,嘴里正用忽高忽低端音调念着《洛神赋》里的句子。
“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他早已醉得不醒人事了。而这溪边桥的栏杆断了一段,想必他就是一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的。
三丈高的桥,他可能受伤了。而溪水彻骨寒冷,若不是她们及时赶来,一夜过去,他定然会冻死在这里。
玉安匆忙从桥畔的小路跑下去,一把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中。
“子泫……”她吻着他寒冷如冰的脸,试图让他温暖一些,泪水却忍不住簌簌落下,“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少难过一点,少痛一点……”
子泫却摇头晃脑,醉眼惺忪地看着她,盯着她半晌后,目光仍旧遥远而木然,片刻后方才大笑着继续高声念道:“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薜承权……”
心痛得像被一块一块劈裂,撕成碎片,磨成粉灰。 “子泫……我的子泫……”玉安牢牢抱紧他冰冷的脊背,却哽咽不能成声,只能静静流泪。
他的额头正发着高烧。滚烫的身体像烈焰一般灼烧着她,仿佛随时都会将她熔化。环顾四周,笙平已经匆匆下来。检查了一番,所幸的是河床柔软,除了太阳穴处擦破了皮,他并没有摔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架了起来,扶到桥畔的空地里,子泫却仍旧陌生地看着她们许久,果断地推开了玉安的手。
“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说完他歪歪扭扭地朝着明月楼的方向走去。玉安连忙跟了上去。
她放下斗篷,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呈现在融融的月色之中。原以为只是这身夜行的装扮让子泫认不出她,谁知揭开斗篷亦是枉然。他的目光仍旧遥远而冷漠:
“我说了,你们别跟着我……别跟着我……,别跟着我。”他摆了摆手指头,绕开她,向着明月楼走去。
所幸的是,不知是守夜人忘了,还是被风吹灭了,这天的明月楼没有亮灯。绕着转了一圈儿也找不到入口,他便只好失望地摇摇头,向着玉安牛车停顿的方向走去。
苍茫大地上,两道细细长长的身影,一前一后,一个歪歪斜斜,一个步履沉重。
“玉安,你在哪里,在哪里……”压抑的哭喊声。子泫头靠在一棵树上,泪水洒落。
玉安不敢与他说话,也不敢靠近,只能在他身后一丈远东距离紧紧跟着。看着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挣扎着爬起。笙平知道玉安昨夜没有睡好,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白天又中了迷药,此刻只怕是累坏了,连忙追上她道:“公主,我们快送子泫少爷回家去吧!”
玉安捂着已经麻木的膝盖,摇摇头道:“让他将心里的难过都宣泄出来吧!这样的话,酒一醒,痛才会少一些。”
“公主……”笙平心疼地看着她,“要不,待子泫少爷醒了你们就远走高飞,再不回到汴京城……”
玉安神情漠然地摇摇头:“曹正是御史中丞,曹文又是刑部的人,你认为,单凭那辆牛车,我们就能走到天涯海角吗?”趁着笙平默默无言,她又勉强打起精神,朝着子泫行进的方向跟了过去。
拐过一座破庙竟然有几乎人家的瓦房。房里还亮着灯,路上,远远来了一个身穿月白色衣裳的年轻姑娘。未及玉安反应过来,子泫已经一个箭步上去牢牢抓住了她。
“玉安,玉安,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喊着,就像一个见到糖果的小孩,随即伸出双臂,热烈地抱住她。
那位姑娘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拼命地推开他,子泫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嗫喏中他也觉得有些迷糊,正无助地看着四周,谁知那位姑娘竟然也看清楚他并非轻薄浪子,而似心有痛楚,因此弯下腰摇了摇他的肩道:“公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的家在哪里?”
子泫并不答她话,只迷离地看着她,喃喃道:“你不是玉安……”
“玉安是谁?”姑娘更好奇了,手托下巴问道,“她是你的心上人吗?她知道你在找她吗?”
姑娘的柔声细语让子泫顿时感到了一丝丝的清醒。但这丝清醒却同时带来了胸中一浪接一浪的悲伤。“她不知道……”他手撑着冰冷的地面,仰望着天空,泪水静静涌出了眼眶,“她嫁给了曹文……曹文……”说到这里,他越哭越伤心。
“既是如此,公子又何必执著呢?男儿志在四方,何必为了一个女子折磨自己,让自己心碎呢?”
子泫手扶不稳,向着地上倒去,嘴唇乌紫,泪眼凄迷,手却捂着胸口,似里面有波涛汹涌的伤痛:“我的心……今生今世……注定要为她而碎,为她而死……”
“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飞溅了一身,随即头一偏,便昏了过去。
不远处玉安见状,扑上来抱起他。“子泫,”她吻着他的面颊,“求求你,快醒过来吧……如果老天爷不能善待我们两个,至少让我们拥有彼此,不要让我失去你啊……”
可任凭她怎么喊,子泫仍旧安静地躺在她的怀中,不声不响。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实在可悲,可叹。”那姑娘施施然走远。
待笙平赶到时,子泫浑身烧得就像烙红的铁炭,迷迷糊糊说着胡话。笙平握住玉安的手,道:“公主,你看谁来了?”
玉安回头一看,不远处,莫言一袭士子衣袍,正站在一辆马车边,忧心忡忡地向着她走来。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曹家没有离去,就是想弄清楚这其中的究竟。如今看来,倒是猜对了。”他低声道。
说罢,他上前帮她扶起子泫。待车夫驾着马车过来,又将子泫扶上了马。
半掀开车帘,他面沉如水道:“公主快上车吧!”
玉安想也没想便点了点头。笙平紧跟着她上了车。
车厢里,玉安始终抱着子泫的上身,以使他更舒服一些。她没有问,亦不知道马车将驶向何处。
“这马车里备足了干粮,银票,衣服,还有在下的一封书信。”莫言缓缓道,“如果公主愿意,过了这个街头向南,从汴京城的西南门出,一路向西,到城郊的一个姓崔的人家拿出这封信,他们就会护送你们一路西行到蜀地,那里物产丰饶,是一个很好的安生立命之地。”
玉安沉默许久后问道:“如果向北呢?”
莫言并没有太意外,又静静答道:“如果向北,五里地外便是高家的府邸。”
“但凭公主一句话,莫言任凭差遣。”末了他又补充道。
玉安沉默半晌,道:“向北。”
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就这么走了,子泫眼下的状况不但会有危险,还会给高家招来杀身之祸。
笙平正要劝她,莫言又道:“公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玉安抬头望着他:“你也觉得我应该留下,是么?”
莫言眉间淡淡一笑,答她:“路是公主自己选的。又岂是莫言能够左右的?不过公主如就此而去,朝堂中曹家和高家势必反目成仇,眼下本是多事之秋,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一席话正说中了玉安的心事。若是一年前的她,定然毫不犹豫地远走。而如今她的心里装着子泫,子泫的心里装着高家,她便不能再那么自私,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两个。
如今即使没有了皇上依侍,可宫外有曹家,朝中有莫言,宫内有梅曹二妃,还有皇上御赐的自由通行宫廷的辇车。和以前相比,她甚至拥有了更多的自由。
唯今之计便是要好好活着。
莫言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先前想着公主要离开,有一个消息,在下未敢提起。黄昏时听宫人说,皇上身上的红疹有了退的迹象。”
马车在离高家大门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玉安不由自主地将子泫搂得更紧。
今日一别,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如此刻静静相拥。莫言瞥她一眼,终究从她手里夺走了子泫,将他送到车门外车夫的背上。玉安掀起车帘,目送着他们带着子泫向那灯火阑珊处走去。高家的家丁发现他们后,便立刻簇拥了上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临别时子泫念着的词句。多年前子泫为她抄写时,这在她眼里这不过是衣食无忧的小儿女的几许闲愁。
子泫被家丁们抬进高家,高府大门关合。心中的悲痛方才尽情释放,伏在车窗上,哭得不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