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五十二章(1 / 1)
皇上的病症经太医局六品以上的太医联合确诊为风疹。浑身红斑,高热不退,朝堂内外哗然。
皇上染病,是风疹即将传播的前兆,趁着意识尚且清醒,他接连颁布敕令,皇宫宫门、汴京各城门近期一律严格限制随意出入,京城官员缩短办理公务时间,全城一个月内停开集市贸易,所有人都要斋戒沐浴,防止疫病流行。皇上患病期间,朝中政务由宰相统理,宫内事务仍交由苗、梅二妃执掌,玉安公主协理。而攸关风疹防治事宜,授予太医局提点程太医最高职权。任何人都需听从他的指示行事,否则如同抗旨。
风疹并非不可医治,可怕的地方在于它的传染性。当天下午,皇上近身的两个小太监便有了异状,很快被程太医发现并让宫人隔离。可到了晚上,连太医局一个太医也身体不适,众人才越发恐慌起来。苗妃和梅妃共同执掌皇后玺绶,下令各宫人不得随意在宫内走动,并派发各种消毒用具。
宫里上下事务井井有条,但最麻烦的事情却是福宁殿当差的人手不够。
皇上病重,需要的看护比平时要多,但先前病倒两个,阎文应又被罚去看门去了,殿内一时找不出派得上用场的人来。其他殿阁的小宫女、小太监都将这风疹视为洪水猛兽,讨赏邀功事小,保住小命事大,行贿的行贿,求情的求情,只求不要被派到皇上身边去伺候。若下旨命令他们倒也不难,但如此心不甘情不愿,自然也伺候不好皇上。
情急之下,梅妃只好听从程太医的建议,将熟悉皇上饮食起居的阎文应调回了君侧。同时又问苗梅二妃可否从皇上的妃嫔中选取三两人伺候皇上。皇上一病不起,有他熟悉的女人在侧定然对圣上的健康有益。
苗、梅二妃重任在身,自然不能前往。动员令在各宫一下,主动请缨的人也寥寥无几。仅曹妃、玉安,和周妃、星儿母女。
曹妃幼年得过风疹,曹家上下乃至太医院的医官都知晓此事,她被传染的可能性小,因此可以担当照顾圣上的重任。周妃心自称自己幼年时得过风疹,太医局一时间来不及查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此许可她和曹妃一起照顾皇上。
而玉安和星儿年纪尚轻,被传染几率很大,纵然人手仍旧紧张,太医局也一致决定将她们拒之门外。
星儿在福宁殿外哭着要见父皇和母妃,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在宫女的劝说下离开了。玉安则回到了猗兰阁。
她知道这种病。以皇上这段时间的健康状况恐怕是凶多吉少。然而纵使千般忧虑,也只能听从苗妃和梅妃的命令,在殿阁里静守每日两次的,太医局定点发布的皇上病情。
据福宁殿来的消息,皇上的病情极不稳定,太医们轮班诊治,而两位娘娘和阎文应却没怎么休息,两天下来,三个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但三个人都只有一个念头,再累也要撑下去。
阎文应知道,皇上死了他的处境便会更加艰难。何况跟随皇上十几年,他心中对当今圣上也存着一份情意。
周妃心里,这个翩翩君子、温文尔雅却又君临天下的男人是她一生的梦想所系。更何况,虽然尚妃的娘家人也以将来救出尚妃为条件答应了帮她登上皇后之位,但皇上此刻若驾崩,皇位必将旁落,届时她的所有盼望都将成为泡影。
曹妃和皇上虽彼此没有深谊,她也不在乎一辈子不受宠,当不了皇后或贵妃,但她必须要一份能够保全自身的安定。作为曹家的一分子,家族的荣宠落在她的头上;作为母亲,她要为儿子铺一条坦途;作为皇上的女人,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好皇帝。唯有他和他的仁政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三个人各怀心事,目标却十分一致。
福宁殿虽然被隔离起来了,但里面各人每天却需要吃穿用度和医用药材,因此仍旧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这些事情都由阎文应打理,因此里外便能互通消息。
到了第三天,风疹牵引出好几种并发症,皇上再度陷入昏迷,脉象也越来越微弱。程太医等人心急如焚,不得不和周妃、曹妃二人商议,为病情的各种走向谋算。
阎文应道:“咱家听说这风疹实际上乃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致。民间的官宦人家若有人得了风疹,后人中有定下婚约的,便行婚礼嫁娶,以做冲喜之用。眼下宫里两位王爷和公主都到了适婚年龄,何不让也采用这个法子试一试?”
他话音落下,周妃的眼底立刻升起了一丝希望。
曹妃并不相信冲喜,但她知道这对宫廷、民间的宣示性意义却是不容低估的。因此抬头问程太医道:“程大人意下如何?”
如果皇上就此不测,首先受到非议的必定是太医院。如果采用冲喜之法,尚可以转移朝野内外对太医局的关注,对程太医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他因此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办法。只是,王爷公主中,定下了婚约的只有荆王殿下一人,而荆王殿下受命在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周妃道:“虽说如此,但前段日子皇上一直在为雍王挑王妃,为玉安挑驸马。最后雍王妃的人选落在了吕丞相的外甥女和礼部尚书的孙女身上。依本宫看,何不传令征求宰相大人、雍王的意见,让他自己挑一个,以为皇上冲喜尽孝?”
曹妃心知周妃定是听了他人授意,想急急促成祈鉴和吕夷简的联姻,以在皇上不测时给自己留条好的退路,便道:“周姐姐,此事怕不能轻率而为。皇上如今圣体欠安,雍王殿下论年纪、论功勋,都是最可能成为储君的人选。如此匆忙处理他的婚事,朝堂大臣必定反对不说,皇上也未必同意。”
程太医认为曹妃言之有理,便道:“那玉安公主呢?”
周妃看了一眼曹妃,道:“皇上前些日子为玉安公主挑选驸马,人选就定在枢密副使莫言和曹妹妹的侄子曹文中。雍王不成,这玉安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促成这段姻缘,一来可以遂了曹文心愿,二来以玉安才智,若进了曹家,正好辅助她那个不足以撑起曹家第三代家业的侄子。于曹妃并无害处。可是她亦深知皇上对玉安的疼惜与宠爱,若他日皇上康复,得知玉安草草下嫁是他们的主意,岂不会埋怨她们?她抬眼看周妃,见她心意坚决,便道:“玉安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皇上之所以一直未敲定最终人选,定然有他的用意。此事妹妹认为我们亦不可擅作主张。”
周妃明显不悦,道:“眼下这么做无非是期望圣上早日康复,曹妹妹左右阻拦,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曹妃见她开始给自己扣高帽子了,连忙道:“妹妹不敢……”
正这时,里屋小医侍来报:“皇上醒过来了,想见两位娘娘和程大人!”
周妃、曹妃、程太医和阎文应一听,立刻起身去里屋见驾。
只见皇上仍旧皮肤通红,眼球发黄,嘴唇暗黑,此番醒来看来并非他康复的预兆,而不过是这些天常有的反复症状,且情况看起来更加糟了。他满脸病容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妃子、臣子和侍臣,他们形容枯槁,都为他的病情费尽了心力,心中暗自难过。这些天间或的昏迷中,许多已故的亲人不停入他梦来,声声召唤他回去,使他更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大去之期已不远了。
而就在刚才,他梦见了郭皇后和尹晓蝶。梦里的郭皇后和尹晓蝶前嫌尽弃,二人搀扶着彼此,却一个指责他贵为君王连自己的发妻也保护不了,一个指责他薄情寡性,误了自己的一生。
“皇上,臣妾生前生活凄苦,如今已无悔无怨。只求皇上善待玉安,不要让她再像臣妾这样孤苦一辈子啊……”尹晓蝶消失前的话此刻仍旧在皇上的耳畔回响。
“启禀皇上,”周妃禀告道,“适才臣妾和曹妹妹和程太医正商议,为了皇上能够早日康复,还请皇上下旨赐婚,让玉安公主为皇上冲喜……”
听到冲喜,皇上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自嘲的微笑。当年他的第二个儿子,以及正阳临死前,他都曾经下了几道圣旨册封,目的就是让喜气能够让他们康复,可终究也没留得住他们。如今,他也需要别人来为他冲喜了,终究能留得住他么?
他原本想待到明年春天在高家为玉安盖一个华丽的公主宅邸,再将她风光下嫁。如今看来,他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眼前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为宫规,他负了尹晓蝶;
因为国法,他负了郭皇后;
如今又要因为天下社稷的利益,而负了玉安。此刻他的精力和时间都不允许他一一安排此事了,他要用自己这如风中之烛一般的意识,为自己身后的大宋打算。
豪华宅邸,珍宝玉器,仪仗排场,虽然他知道玉安不在乎这些,但终究还是想给她最好的。先前在他能给她这一切的时候,先有高子泫和梅漱雪的婚约阻止着他;后有郭皇后的丧礼阻止着他。
十多年前他亲自送走羽宁公主远嫁的时候,满脸笑容却内心悲伤。正阳公主的婚礼,却又是和丧礼一起举行的,更令人心如刀绞。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亲自送玉安上花轿,将她嫁给她心仪的人,弥补自己作为一位父亲对儿女们曾经的亏欠,但如今看来,这一切一切,都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一行眼泪落了下来。
二十年前太后在时他是傀儡皇帝,二十年后他虽大权在握,但国法祖制却仍旧压在他的头上,他终究不能随心所欲。
眼前的妃子、臣子和侍官见状,也纷纷黯然落泪。
“阎文应……”他气若游丝,每吐一个字都令他的头胀痛不已,“替朕拟旨……”
阎文应颤颤巍巍地磕头称是,两个小太监也会意地为他备好笔墨纸砚。
“朕若某次昏迷后就醒不来了,册封雍王为太子,即位新君……宰相、枢密使、三司使和御史中丞共同辅助新君料理国政……要新君牢记,对内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改革沉疴,消除党争,对外以大宋百姓福祉为要,与辽国和大理永结盟好,对党项恩威并施,对女真多加提防,重视边关城防和贸易,裁剪冗军冗官,盛世不兴兵……朕若亡于风疹,请新君兴建机构专门研制对付疫症的方法,定期修订成书广发全国,莫让百姓再因此受苦……”
一席话听得曹妃悲不自胜。原来皇上对大宋国朝堂种种弊政心知肚明,他并非不想改,只是慨叹自己没有□□太宗开天辟地的魄力,同时也洞明如今的大宋国已呈积重难返之势。因此他既期待祈鉴能够代替他完成他未竟之业,却又担心他年轻气盛,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周妃也已经声泪俱下。她上前抓住皇上的手,滴滴眼泪落到皇上的手背上:“皇上,您不要说这些,您洪福齐天,还有许许多多的大好时光,皇上曾经允诺过臣妾,要陪臣妾到天荒地老,您不可以言而无信啊……”
皇上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很想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但手刚刚接近他的脸庞,却又缩了回来。他再了解不过周妃了。他从来没听说过她曾经得过风疹,此次前来伺候他,必定是出于一番情意而不顾自己安慰,纵然心中不舍,也不能让她冒险了。
国事已经安排完毕,该轮到为他的后妃和儿女们安排了。他笑着看看她,又抬眼看了一眼曹妃和程太医等人,道:“传朕旨意,赐荆王金锏,可以随时为皇上谏言而不受国法约束……封五皇子祈钺为秦王,如果他长大后体质虚弱,朕许他特权,不必入宫朝觐……封六皇子为豫王,曹爱妃要用心抚养,将他培养成一代贤王……
“玉安公主赐婚高子泫,配嫡出公主规格,赐朕的辇车陪嫁,日后随时可以进出各宫门……星儿,宝康公主进封燕国公主,这丫头乖巧却任性,爱妃要好好管教,将来为她挑选一个脾气性情好的驸马……
“朕走后,宫中四品一下嫔妃和宫人如果愿意出宫与家人团聚的,就提前准许他们出宫,不必受宫规约束,即刻颁旨下去……”
说完,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竟然咳出斑驳血迹,周妃、曹妃一片哭喊,皇上双目合上,头一偏,又晕了过去。程太医上前问诊后,转头对周、曹二妃道:“风疹引发肺炎,皇上体虚而晕倒。微臣要为皇上针灸,烦请两位娘娘先行退下服用些防病的汤药。”
医官大于天。周妃、曹妃和阎文应连忙退了出来,让几位太医和医侍进屋去。
走廊上,周妃走在前头,泪痕犹在。曹妃跟随身后默默不语。走到走廊的拐角处,周妃停下脚步,转头对曹妃说:“恭喜曹妹妹,你的侄子曹文终于如愿以偿做了驸马了。这也是曹家的荣耀。”
曹妃心里一惊,问道:“周姐姐此话从何说起?”
周妃瞥了一眼阎文应道:“刚才你没听见吗?皇上赐婚给你的侄子曹文曹子远了。本宫正觉得奇怪,为什么妹妹竟然没有谢恩,难道是觉得玉安公主配不上你那侄子不成?”
曹妃心里的弦顿时绷紧了。当时她最最关切的是皇上对六皇子的安排,这关于玉安公主的话不过一句就过去了,初一听像是说的高子泫,但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如果说的是曹子远,倒也说得过去。但是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打什么主意?
曹妃转头看阎文应。见阎文应神情也僵硬了片刻,方才一脸堆笑也对曹妃说恭喜,她便心知肚明,这是他们联合设了一局,即使曹文的字子远并非和高子泫的读音接近,他们也同样会这样做的。因为他们有把握她会同意参与这件事。
但这件事虽对她没有坏处,却也没有天大的好处。何况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若就此去了自然天知地知,若他日康复,必定会怪罪。
唯今之计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妹妹刚才离皇上远,没有听得清楚,请周姐姐恕罪。”
周妃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却没有说话,便拾级下了台阶。阎文应赔笑着给曹妃行了个礼,也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周娘娘……”阎文应火急火燎地叫住她。这圣旨很快就要颁下去了,假传圣旨可是大罪,他要确定周妃是否有了周详的打算。毕竟书写的是他,万一出了纰漏,第一个倒霉的也就是他。
“阎总管何必这么慌张。”周妃道,“既然我们三人都是这么听的,你自然也就这么发下去。皇上有意则曹文为婿宫里上下早有传闻,说出去,没人会不信的。”
阎文应觉得事情没她想的那么简单,道:“宫里人信,不代表玉安公主就信啊!这玉安公主的能耐您也是知道的,圣旨下去,若是她宁死不从,闹出什么事来,麻烦可就大了!”
周妃不以为意,道:“本宫既然让你这么拟旨,自然也有万全的法子。”
又是一年北雁南飞的日子,天气一天天愈发寒冷起来。宫里急需炭火、衣帛,而宫门又严限进出,苗、梅二妃每日光处理不尽数的请碟便忙得不可开交。玉安自从上次感染了风寒,身体一直未完全康复,一直停留在猗兰阁休养。梅妃本想多拨给她些炭火,玉安怕扰了她公正的名声,都婉拒了。
圣旨到的时候,算起来皇上已经病倒七天了。
由于圣旨暗藏皇上不利好的消息,又涉及到朝堂和宫内诸多事项,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人都忙成了一片。梅妃即刻致信传召祈钧回京,而祈鉴则更是在暗地里紧锣密鼓地开始做皇上身后的筹划。
但对于那些前来交络、奉承的大臣们,他一概闭门谢绝了。这是他基本的警觉。历代历朝许多储君皆因在君王尚在时乖张行事而给自己惹来祸患。不到最后一刻,他都绝不会掉以轻心。
不过巴结他的人多了,许多小话消息也自然传来了。听说皇上曾经分别给几位大臣下过三道密旨用于约束、提防他,他原本忧虑而感恩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三位大臣,但以朝堂权力结构来看,宰相、枢密使、三司使的可能性最大。
这三个人他不得不防。
圣旨到猗兰阁时已近中午。传旨的是小林子。他一身青色细布衣裳,头戴纱冠,神情虽因皇上的疾病而略显沉重,但眼底却带着一丝喜悦。
“恭喜公主,与高侍卫有情人终于将成眷属了。”
玉安接过圣旨,见上面的字并非皇上手书,道:“这圣旨是何人所书?”
小林子道:“皇上并重,无力执笔,这圣旨乃由阎总管代笔。阎总管说,皇上清醒之际对公主思念公主,泪流满面,却因疾病传染不能相见,故下旨让公主和高侍卫即日成婚,以了却他的心愿。”
关于朝堂的消息玉安也略有耳闻,逐项事务都和皇上先前和她说的没有出入,想来皇上病重,已近膏肓。
曾经她努力接近他,不过是为了获得他的庇佑,以平安地活下去。如今当他即将西去,她方才觉得内心已经难以割舍。而上他弥留之际她却不能在身边伺候,这又是何等的遗憾。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酸。不过皇上病重,皇后新丧,此刻下嫁,实在令她疑惑。
小林子便又解释道:“听说是程太医和二位娘娘提议为皇上冲喜,皇上同意了,而宫中又只有公主种种条件俱应,皇上这才下的旨。”
笙平黯然,转头看玉安。如此匆忙,如此简陋,且是为了冲喜,实在太委屈公主了。不过转念一想,皇上如若迟迟不赐婚,让玉安受高家的佑护,待他百年之后,玉安在宫中再次孤苦无依,恐怕又会吃苦受难。因此让她急急下嫁,虽没有排场,但到底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了。
领旨后,玉安的心里五味杂陈。
婚礼三天后便要举行。仓促却无奈。后宫门禁森严,外臣不得入内,加之秋风萧索,一派凋敝,更加上皇上生死未卜,一切一切都使玉安的这场婚礼显得格外凄凉。
即使是猗兰阁的赏赐,以及宫外进来的催妆物品,也没有大队仪仗,只有三五个小太监抬来。
催妆的冠帔花粉、花髻销金盖头、花扇、画彩钱果、金银珠翠,御赐和各宫赠送的翡翠玉器、奇珍异宝,倒是数不胜数。这其中尤为令人心动的是插在礼盒上的那一朵朵鲜艳夺目的山茶花。
“待我培养出这紫色和蓝色的茶花,就将它们作为迎娶你的聘礼。”子泫的话言犹在耳。
宫外此刻则炸开了锅。曹家接到圣旨,曹文即将迎娶公主,至于是哪位公主,市井上却众说纷纭。从仆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子沣顿觉事情不妙,连忙呈报高珏商议。
近日朝中大小事务都由吕夷简处理,高珏基本上赋闲在家。但有皇上的密旨在,他只需以静制动,待时机与祈鉴会晤。但祈鉴一直推说不见,高珏只好在家候旨,谁知候来候去,竟然得到的是曹家要迎娶公主的消息。
“究竟是哪位公主,你可听好了?”高珏问子沣。论理说皇上已经在密旨中写得清清楚楚,要将公主托付给高家,并且共襄辅助新君的职责。如今又岂会突然改变心意,将公主另嫁他人?
“说宝康公主、玉安公主的都有。”
高珏思忖后道:“这些传言并非一时兴起的。月前朝堂内外就在议论,选曹文的,选莫言的,各种传闻都有,不足为信。”
子沣仍旧忧心忡忡:“父亲想一想,皇上身边的禁军那么多,子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指挥使,为什么偏偏这两天就被派去巡查疏浚河道去了?如果是巧合倒也罢了,怕只怕有人故意布了局。”
一席话让高珏也警惕起来。
“唯今之计,父亲还是想办法入宫面见雍王……不,太子殿下,请他弄个明白!”
而今看来,只有如此了。
下午结果便回来了。太子闭门不见,但传话高大人勿信市井流言,要下嫁的系皇上身边的宫女,赐婚亦是为皇上冲喜之意。
高珏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虽然他一向不喜欢玉安,但如今皇上将高家的未来和玉安绑在了一起,为了高家兴亡大计,他必须接受并善待她。
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因为皇上将玉安和高家在朝堂的军政大权系在了一起,祈鉴才要顺水推舟,阻断了他们这场联姻。
宫廷内,梅妃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苗妃听到了自然也不会向任何人传递外面的声音。宫廷外,吕夷简要排挤高家,尚琨及其旧臣要扶植周妃,曹家更是有自己的算盘,自然没人觉得这道圣旨有任何不妥。更有甚者,宫里着实也有两个宫女受封下嫁郎官,共同为皇上冲喜。
三天的时间很短,对玉安而言,似乎每一刻都那么漫长。
皇上的病情仍旧没有起色。即使她屡番到福宁殿外长跪,他也依旧处在昏迷之中,不曾知晓她曾经来过。
第三天的天终于明了。
辰时刚过,行郎们便执花瓶、香球、妆盒、裙箱、衣匣、百结等物,抬着花檐子藤轿到了宫门口。由于宫中禁止用乐,乐官、歌伎、吹鼓手皆在城门外等候。
玉安寅时便起床梳妆。一个时辰后,真珠白玉凤冠,红素罗销金大袖衣,香璎玉环,金缕凤头鞋。消眉画墨,扫眉黄,着白玉桃花粉,点石榴娇,梳凤鸾髻。一切都由梅妃亲自打点。菱花镜中新娘美若天仙,令她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从凌光阁里领回来的那个痴傻又脏兮兮的孤女。如此匆促简单送她出门,她心中亦百般不舍。
玉安此刻的心情亦喜忧参半。排场、鼓乐、仪仗、宴席……这些对她而言都是或有或无的东西。她喜的是即将和子泫永结连理,忧的是这一出宫,不知能不能赶得回来为皇上送行。
已经顾不上思考。时辰到,披上金缕盖头,行仗就要出发了。正这时,梅妃身边的宫女阿葵匆匆忙忙跑进里屋,道:“启禀娘娘,奴婢刚刚从前宫当值的小黄门那里听说,高子泫高大人……三天前被派去外地视察疏浚河道去了!”
梅妃和玉安都大惊。
“那个小黄门在哪里?本宫要亲自问话!”梅妃道。
“奴婢知道事关重大,就斗胆把他带来了,就在猗兰阁外候旨!”
传进来小黄门,这个小太监像是新来不久,一言一行都还有些生涩。梅妃一问话,证实高子泫确实在三天前受命到高台去视察河道去了。
“那高公子何时回来?”不祥的预感袭遍全身。
“详细时间不知。如果按照惯例,应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回宫报到。不过至今仍旧没有见到他的通行记录。”
梅妃长长松了口气。“他要做新郎官,自然来不及进宫备案了。”见喜婆声声催促,她转身对笙平道,“日后公主就全托你照料了。时辰到了,快扶公主上轿吧!”
于是,身着红衣的宫女们簇拥而上,搀扶着玉安上了轿,笙平作为她近身侍女,上了她身后的一顶小轿,随行的五六个小太监和宫女则步行跟随。行仗启程后,其他两位宫女的轿子也跟随其后向着宫门外走去。
十六抬花轿一出宫门,礼乐声便四起。玉安坐在轿内,心里却像着了火似的,隐隐感到不安。
子泫若是三天前被派去巡察,圣旨下来后高家便当迅速将他召回,何以这一切如此平静?
她脑子里倏然闪过那些礼箱上的茶花。如果这些天子泫一直不在汴京,就不可能送她礼箱上的茶花。即使是高子沣或他人代为,他们也定然知道子泫已经培育出紫红色的茶花,而不可能是这样的粉红色。
不安的感觉涌起,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种了别人的圈套。动了动身体,发现手脚没有半点力气。定然是被人下了药了。恨只恨平日里百般小心,今日猗兰阁来了许多外人,慌乱之中所饮用的水皆不是笙平送的。
她掀起轿帘,虚弱地向喜婆打听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喜婆笑道:“公主真是会说笑。花轿自然是去驸马爷的府邸咯。”
“驸马爷是谁?”
喜婆只差没笑出声来:“驸马爷还能有谁,自然是曹家的公子咯!难道公主怕上错了花轿,被送到那两个小郎官家里去了不成?……”
喜婆喋喋不休,尖利的声音在玉安耳畔化成一片嗡嗡声。她只觉得自己就像做噩梦时候一般,掉进了一个百丈深渊,没有疼痛,没有声音,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