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五十章(1 / 1)
风停雨住,漱雪方才回到梅府。天放晴了,屋顶上的积水仍旧哗哗往下流,像一串珠帘,将梅家的大门和外面分隔开来。
珠帘后的冷风中,蘅冰孑然独立。风吹她的衣裙,使她看起来弱不胜风。漱雪见状加快了脚步。
从小到大,每次她外出,蘅冰都会在门口等她。八岁时她得了痘症被送往外祖母家隔离治疗时,听家人说六岁的蘅冰硬是在大门口哭闹着等了一夜。第二天还发烧感冒病了一场,险些成了肺炎丢了性命。
那次漱雪虽未亲历,却非常感动。从那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先和蘅冰交底,免她担忧。
可是今天情急之下便又忘记了。任天下人的爱情是怎样的模式,但总有个时刻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这是她一直不愿意和蘅冰分享心事的原因。而敏感如蘅冰,定然也不知觉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蘅冰,”她有些歉疚地拉着她,又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雨珠,“外面凉了,你为何不到屋里去?”
“高家慌乱了一阵,等我回过神来便不见你了。我怕你出事,所以在这里等你。”蘅冰一抹脸上的雨水说。她的脸上有几分单纯的兴奋。
漱雪怕她再生病,连忙拉她进屋。一边走过回廊,一边吩咐素玉去准备火炉和热茶。谁知蘅冰竟然笑道:“姐姐,这些我都在房里备好了。姐姐同我一起去吧!”
漱雪有些诧异。虽然蘅冰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常常扮成男孩子到街市上走,但在她跟前永远都是一副撒娇单纯的模样,如今她这语气那么淡然沉重,令她着实意外。
跟随蘅冰来到她房里。果然,火炉、姜茶、擦脸的干燥棉布,一应俱全。
“蘅冰?”漱雪心里更加疑惑了。
蘅冰回眸一笑,露出两个豌豆粒大的酒涡,道:“姐姐,咱们好久没有聊天了,今天我煮了茶,也暖了酒,想和姐姐一醉方休。”
轻描淡写一句话,漱雪却觉得自己内心有个角落陷落下去了。她大概猜得到她要和她“谈”什么。虽然蘅冰从十岁时就告诉她自己将来要嫁一位王爷,并辅助他权倾天下,她一向只当她那是小孩子的天真傻话,没有往心里去。但今天不知自己是心里有鬼还是别的原因,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过来。她模糊记得她曾经说过要嫁给祈鉴,难道她是认真的?
不。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她们姐妹俩不能一起掉入这样一个谜局。漱雪在蘅冰屋里坐下,心里祈求了一千遍,蘅冰喜欢的人一定不能是祈鉴,不可以是他。
蘅冰已经娴熟地为她提壶斟满酒。从她嘴角那个平静的笑意来看,今日的“小酌”确实是别有用意的。蘅冰不愧是她思虑周详的妹妹。定然知道话题不一定那么愉快,便用了这酒作陪。如若不欢而散,天明推说是醉话,姐妹也不必尴尬。
“姐姐刚才去了哪里?”蘅冰笑盈盈地捧上酒杯。
漱雪的脑子迅速转着。她不能欺骗她。但事实上她是因为照君去找祈鉴的,她又不能告诉蘅冰这个。
不料蘅冰却又开口了:“姐姐是不是陪高夫人说话去了?虽然姐姐提出了和子泫哥哥解除婚约,可高夫人一直不大乐意,在她心里,你可是她唯一的儿媳妇。”
漱雪道:“即使是高家上下都认定我又如何?只要子泫心里没我,其他的都没有意义。”
蘅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道:“姐姐还愿意嫁给子泫哥哥么?你若愿意,谁也阻拦不了的。”
漱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的勇气,道:“我不愿意。”
“为何?”蘅冰虽仍在斟酒,可动作却停滞了。
“因为我不爱他。”说这话时,漱雪自己都吃了一惊。显然,蘅冰也吃了一惊。她所认识的姐姐,从来都是随遇而安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爱与不爱,绝不该是她否定一段姻缘的原因。
“那姐姐爱的是谁?”蘅冰的声音有些颤抖。
漱雪不回答她,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恳切而疼惜地看着她的眼睛,道:“蘅冰,实话告诉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蘅冰直视着她的眼睛,片刻后道:“如果我说有,姐姐会怎么办?”
漱雪压抑住心里的慌乱,道:“我自然会帮你筹谋,你的幸福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蘅冰的目光仍旧不转移:“如果我和姐姐喜欢上同一个人,姐姐会怎么办?”
漱雪觉得自己的肩膀开始颤抖了,却仍旧平静地答她:“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和你争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蘅冰的脸上放下了戒备,露出一丝笑容,道:“姐姐,我不会和你喜欢上同一个人,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漱雪只觉得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听蘅冰又道:“不过,我要做雍王妃,将来我还要做太子妃,做皇后。只要姐姐答应我这一点儿,我也和姐姐一样,绝对不和你争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
漱雪只觉被人扼住咽喉似的,快不能呼吸了。
“蘅冰……”她的声音无法掩饰地颤抖着,“这,这是为什么呀?”
蘅冰的声音更铿锵坚决了:“我早说过,我一定要光耀梅家,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梅家的荣耀,让汴京城的人都不再嘲笑父亲只不过是借姑姑的恩泽的五品太医。如果我是男儿身,我定然去考状元,位极人臣,可我偏偏生了女儿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嫁给祈鉴。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只要姐姐不和我争,这个王妃我就一定做得成。”
漱雪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收回手,抵着额,泪水涌上了眼底。
眼前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困局。蘅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牵挂,如今却成了她最大的问题。
“姐姐,”蘅冰伸出手抓住她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喜欢祈鉴?”
漱雪眼睛一闭,两行泪水便落了下来。
平心而论,她和祈鉴之间的一切来得太快,以致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思考这一切,更不消说做他的王妃,可也就在这个时候,蘅冰告诉她她决计嫁给他,并且她已经计划了七年了,她根本招架不住。
她的脑海里混沌地闪过祈鉴的面庞。他的悲,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哀,他的冷,他的吻……如果不是蘅冰今日提起,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早已坠入了他的情网,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嫁不嫁他,做不做他的王妃,她不在乎,但她确信自己爱上了他;可她最疼的妹妹恰恰与她相反,爱不爱他无所谓,她却确定一定要做他的王妃。
她太了解蘅冰。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倔强,既然肯如此周密地筹谋这次谈话,她就不会半点让步。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蘅冰,”她抓住她的手,试探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上了祈鉴,祈鉴也爱上了我,你会放弃……”
“姐姐,我说过,我要做王妃,做太子妃,做皇后,这点我不能让。虽然你和子泫哥哥的婚约解除了,但只要你愿意,我仍旧能帮你做到。他日我做了王妃,必定让高子泫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臣。那时全天下就是我们梅家的天下了。”
漱雪仍试图劝说她:“天下那么大,你一个弱质女子,又何必要将它收入囊中呢?”
蘅冰笑而不语。
漱雪心知她定然在想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如果蘅冰同她一样爱他,哪怕一点点爱他,为了不伤蘅冰的心,她也不介意为了蘅冰而退出,可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相互利用获得权势,漱雪找不到退出的理由。
“何况做王妃也这只是你的想法,如果祈鉴不愿意娶你呢?”
“以前他不愿意,那是因为朝中只有他和祈钧。如今情势不同了,多了两个皇子,还有他们身后的朝廷实力。苗妃的家底弱,祈鉴若想顺利登上大宝,非要有人襄助不可。爱这种字不适合他。他那么聪明,关键的棋,一定不会走错。”
漱雪的脑海里想起祈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他向她表白心迹,告诉她他爱她,但他从未曾说过要“娶她”,要“永远和她在一起”。那时她一时被快乐和激动冲得头昏脑胀,天然地便认为这二者之间没有任何桥梁,可如今经蘅冰这么一提醒,她也开始感到不确定了。
祈鉴是为了他的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照君就是个例子,不是吗?
可是她的眼前浮现祈鉴的痛苦和眼泪。经历了楚照君的死亡,他的观念会不会改变?曾经的淡漠无情都发生在他爱上她之前吧?他会不会像子泫对玉安那样义无反顾地选择她呢?
“蘅冰,你凭什么对自己那么有把握呢?”漱雪急切地问。因为她自己一点儿把我也没有。
蘅冰注视着漱雪,眼里没有懊恼,只有得到真相后的平静。那种心中没有爱的波澜才可以做到的平静。
“看来姐姐是不愿意让我了。”蘅冰静静地说,“不过我不会怪姐姐的。既然这样,不如让他来选择好了。不过姐姐能否和我约定,不论他如何选择,另一个人都要愿赌服输好不好?”
“赌?”
“是的,赌。你的筹码是他的爱情。我的筹码是他的天下。”
事到如今,漱雪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不过爱了祈鉴两三个月,甚至更短,而蘅冰已经计划了六七年了。说起来更像是她要抢蘅冰的东西,是她有愧于自己的妹妹。如今她主动提出一种不伤和气,却令二人都充满希望的方法,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只是她的心痛如刀绞。多想靠着一个肩膀上狠狠地哭一场。
一杯酒接一杯。炉火跳动,映红了半面墙。墙上出现了祈鉴的影子,笑盈盈地走向她,拥紧她。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三更时分,宫里面炸开了锅。
月华殿火起,火光冲天。
斧锯、绳梯、水囊……宫内这些日反复训练的潜火军突然有了试练场所,全部出动。
由于刚刚下过大雨,火势蔓延得较慢,后半夜时火就扑灭了。
潜火军从月华殿里搜出凤冠锦袍,呈至御前。皇上勃然大怒,尚妃再次被囚入冷宫,终身不得踏出北园半步。
五皇子祈钺交由梅妃照顾,但梅妃近日视力不好,婉拒了皇上的重托。这个担子便交到了没有儿子的周妃手上。
经历一场秋雨后,皇上着了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朝臣见状,私底下议论纷纷,请求新立皇后和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大。皇上精神状况不好,再为这些烦心事所累,每日脾气也越来越差,病情便更难见好转了。各派大臣私底下对皇上的病情议论纷纷,更是络绎不绝地来福宁殿,以请安为名打探病情。
玉安每天晨昏定省前去福宁殿探望,也如约亲自为皇上熬炖各种补品。御膳房的膳食也由她亲自料理。偏巧这一场秋雨让阎文应也染了风寒,几日下不了床,也就无法在福宁殿伺候。小林子正好暂时替代了他的位置,成了圣上跟前的第一人。
这天,她照例一早赶到福宁殿,皇上身上的风寒却更重了,辗转一夜之后,连起床都有了困难。见桌上仍有皇上用膳的盏碟,玉安向小林子打探,得知周妃和星儿头天晚上在这里守了一夜,凌晨方才离去。
虽然周妃骄横可恨,但不容否认她对皇上的一片真情。尤其在整个朝中都在为立后、立储各怀鬼胎的时候,真情显得尤为可贵。一瞬间,玉安对周妃的憎恶消弭了许多。
正想到这里,皇上睁开了眼睛,并在小林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他的面色蜡黄,形容消瘦,眼睛更是深深沦陷了下去。乍一看不像不足四十岁的壮年男子,竟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将燕窝粥送至嘴边,他只吃了小半碗便停下了。
“玉安……”他有气无力地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近日可有去看望过你母后?她过得好吗?昨天晚上朕梦见她了。朕叫她的名字,她却不肯回头看朕一眼,她心里一定对朕充满了怨恨吧!”
玉安心里一阵酸楚。长宁宫地远人稀,怎么会过得好呢?虽然她知道皇上下旨废后实为情非得已,但皇后未必能够体会,怨恨他也是情理之中吧?
想到这里,她默默无语。小林子听罢,道:“皇上既然如此思念皇后,何不将皇后接来福宁殿见上一面?”
小林子此话无疑是逾越规矩的。皇上自即位以后,一直给予宫廷规矩莫大尊敬,纵使思念也从不探望被贬谪的妃嫔——这也是玉安出生十年未见君面的原因。可小林子提出这个建议,皇上竟然没有驳回也没有斥责,倒像有默许之意。
也难怪皇上。病来如山倒,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如何。若还为繁文缛节所累,万一有不测,岂不是终身悔恨?
想到这里,玉安也有些动心。
“玉安,”皇上拉着她的手说,“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去帮朕请皇后前来一见?朕有要事相商……”
这“要事”中除了立储,便还有她的婚事。看来皇上真是在为不测做准备了。
即便觉得诸多不妥,她也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当夜,玉安乘着一顶小轿到了长宁宫。结局如她所料,皇后并非等闲之辈,虽关切皇上病情,却仍旧不忘仪度和尊严。
夜晚乘坐玉安的小轿面圣和偷情又有什么分别?皇后平静却不容商量地拒绝了玉安的传话。
“请转告皇上,本宫恪守本分,未奉召绝不踏出长宁宫半步。望皇上明察。”
这意味着,如果皇上想见到她,就必须光明正大地下旨,撤回废后诏书,为她洗刷冤屈。
回福宁殿后,玉安自然不能如实相报。否则将徒增二人嫌隙,将来局面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她唯有回禀称皇后也身体不适,太医叮嘱夜里不能出门,否则病情就会加重。
皇上并未太多怀疑,只是叹气道:“长宁宫偏僻寒冷,皇后膝盖又不好,可真苦了她了。”
声音很轻,却惹得玉安心里百般滋味。恨只恨皇后案子的关键证人不知所踪,案情毫无头绪。否则她便能为皇后洗刷冤屈,何至使皇上皇后都如此为难?
正想到这里,外面的侍从来报,吕夷简、曹正等五位大臣在殿外请求面圣。皇上着即宣。玉安随侍在侧,心中有些疑惑。天尚为足明,皇上为何这么入朝?
是再次请求皇上立后立储吗?
如果是立储,吕夷简必然偏向五皇子,曹正必然偏向六皇子,而眼下论及年龄和资历,祈鉴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他们绝对不是来主张这件事的。
难道是朝中有大事要发生?
玉安静静地为皇上捶背。一边等待着几位大臣的动静。五位大臣身着朝服,面色凝重,步伐整齐划一,看样子他们在宫外早就已经统一过论调了。
“启禀陛下,近日台官们破获了一起惊天动地的谋逆大案,臣等不知如何处置,特提请皇上圣断。”
“爱卿们还有什么处置不了的?依照大宋律法公断便是,何必事事请朕呢?”皇上半靠在龙榻上,有些疲惫地说。有宋以来被传为“谋逆”的案子不少,但真正有反意的却不多。先前益州有个一个学子写了些不敬的诗,也被认定为谋逆告到皇上这里,皇上不但没罚,反而赏了这个儒生一个官做。这也正是皇上听到“谋逆”并不觉得新鲜的原因。
玉安瞥过五位大臣的脸,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启禀圣上,因为这件事牵扯到朝中重臣,臣等不敢妄自定夺,非请示圣上不可。”
“朝臣?谁?”
“石介和富弼二位大人。”说完,还呈上了一份石介的手书,铁证如山。
玉安为皇上诵读书信。信中隐含有斥责皇上在集权和废后二事上一意孤行,因此认为应当退位让贤,颐养天年之意。
玉安常常替皇上批阅奏折,认得出这确是石介的笔迹。但要说二人谋反,她却绝不可能相信。因为眼下皇上正在任用范仲淹等人改革新政,石、富二臣都是改革一派臣子,深得圣宠,没有道理来搬倒皇帝给自己找麻烦。
可皇上会不会这么想就不好说了。她瞥见皇上眉头紧蹙,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怒火攻心的缘故。正当她想劝慰皇上勿要动怒,皇上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玉安、小林子和几位大臣立刻慌乱地围了上来。皇上被扶走前仍旧不忘指着五位大臣道:“传旨……石阶、富弼的案子,朕要亲自过问……”说完,便晕了过去。
但是这个案子他始终未能亲自过问。因为他这次病倒比前些时候都来得猛烈,一连三天都下不了床,更别提审案了。朝中大臣们却因为五大臣上疏的事情惶恐不已,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大臣每天在福宁殿外轮流请求面圣,若是碰到了还会争吵不休。
看着这个阵势,玉安心里终于明白了几分。五大臣联合的目的既非立后亦非立储,而是改革派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是想给改革派的中坚力量石介和富弼安个罪名,好顺势把他们的势力集团瓦解掉。
目光若放长远一点,这些改革派的人士的主张多多少少和祈鉴暗合,难保他们私底下的瓜葛。打压了他们,无异于削弱了祈鉴的左膀右臂。尽管五皇子和六皇子都尚且年幼,但先扳倒共同的敌人,也是吕曹二人合作的一个上佳理由。
怪不得一向沉稳的祈鉴也沉不住气了。虽然未免引起猜忌,他探望皇上的次数并不太殷勤,但短短三天苗妃却已经跑了六七趟了。
这些天来,玉安第一次深刻感觉到做皇帝也并非一见容易的事。尽管探病的大臣、妃嫔踏破了福宁殿的门槛,但其中真正关心皇上病情的人寥寥无几,大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是为别人探口风来的。吵吵嚷嚷,徒增圣上烦恼。此情此境,皇上愈发念及皇后的好。皇后在时管束着后宫,一声令下,谁也不敢到圣上跟前造次,实实在在为他“分忧”。
玉安仍旧细心地随侍在侧,皇上对她的依赖性也越来越强烈,不是她亲手煮的饮食他甚至一口也不愿意吃。这时候,阎文应的身体终□□速地“康复”了。不过从他的精神状态和眼睛里的病象来看,他只不过是受了命,强打起精神罢了。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玉安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曹妃。
曹妃的祖父是将军曹彬,可谓将门之后;父辈则是文臣居多,又颇受诗赋熏陶,可谓文韬武略都有所涉猎。偏偏这样一位家世出身,才智容貌都不输于人前的青春妙人,在宫中一呆就是这么多年,从来不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妃子,却也从来没见她有过半点怨言。这些天她和众妃嫔一样时常来福宁殿探望圣上,既不着艳丽装饰,也闭口不谈朝政和自家皇子,只一心一意地照顾着皇上的饮食和冷暖。她甚至没有为皇上亲手煮一碗汤,而是心甘情愿地做了玉安的下手,在她疲倦或是为难时帮她照料。
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无疑是费力不讨好的。折腾了半天,在圣上面前一点儿功劳也没有,谁会愿意做这种傻事呢?
直到第四天下午,玉安恰巧回了趟猗兰阁,皇上再次从睡梦中醒来,口渴难耐,曹妃方才倒了茶呈至御前,第一次和皇上打了个照面。
“爱妃怎么在这里?”皇上四顾,问道,“玉安呢?”
“回禀皇上,皇上睡得不安稳,总说梦话,玉安公主担心皇上龙体,便回猗兰阁取能够帮助皇上凝神定气的药方去了。”
“她果然是有心。”皇上安慰地点点头。如今朝中改革、立后、立储……各人都有一把小算盘,玉安是他唯一的安慰。
见曹妃淡淡的笑容中充满了关切,他饮下茶后问道:“爱妃说朕总说梦话,朕都说了些什么?”
曹妃的眼底充满了担忧和怜惜:“臣妾不敢说。”
皇上说:“你但说无妨。”
曹妃道:“皇上在睡梦中一遍一遍喊着皇后……不,静妃姐姐的名字。皇上一定十分思念郭姐姐吧?”
皇上听罢,叹了口气,没有答她的话。皇后是宫中罪人。纵然有千般思念,他也决计不能当着外人透露半点心声。
“臣妾知道皇上心怀天下,常常委屈了自己。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上和郭姐姐十几年夫妻情分,岂是说斩断就斩断的?上次的事情依据不过是一个宫外来的奶娘的说辞,也算不上铁证如山,何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朝中的议论声也小了,臣妾斗胆请求皇上,不如将郭姐姐迎回慈元殿吧?”
这一番话不但使阎文应大吃一惊,连皇上也大吃一惊。即使与皇后亲近如玉安,也不敢有请皇上重新迎回皇后的念头,曹妃与皇后交情并不算深,竟然有如此大胆的提议,实在令他意外。
些许疑惑,也些许感动。
“爱妃为何为罪人求情?就不怕朕怪罪于你么?”皇上不动声色地诘问道。
曹妃低下了头,半晌后道:“若不是怕皇上怪罪,臣妾这番话,怕是早就说出来了。郭姐姐统率后宫时,法度严明,从不亲疏有别,与臣妾也没有私交,也正因为如此,臣妾才没有招人话柄的忧虑,斗胆进言。”
“既无私交,你又何故如此关心皇后?”皇上对朝中党争已是草木皆兵。曹正的外甥曾经和郭家的长孙女联姻,他不免担忧起曹家和郭家的关系。
曹妃的目光却仍旧坦然,道:“回禀皇上,臣妾并非关心皇后,实乃牵挂圣体啊。郭姐姐在时,在内替皇上整理后宫,在外替皇上出谋划策,是皇上的好帮手。如今她被贬居长宁宫,受累的岂止她一个?皇上又何尝不是呢?”
一席话说罢,曹妃感同身受,眼底泛起盈盈泪光。而她句句说到皇上心坎上,皇上鼻子不由得一酸。
十几年前,当他为了和太后斗气而宠信尹晓蝶,而后尹晓蝶的兄长偏偏又犯了命案,使他万分难堪之时,当时年纪不过双十的郭皇后站在睡莲池边,竟然没有说过半句责怪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对他的关切和体谅。
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对于年轻气盛的皇上而言是永远难忘的美好回忆。而今虽然青春不再,可眼前曹妃的话却如同琴音拂过他疲惫而沧桑的心,使他再有得遇知己的感受。
多么难得。他在这高不可攀的龙榻上,也并非是时刻孤寡的。
但他的脑子仍旧是清醒的。皇后此刻仍旧不宜迎回。若要迎回她,他必须要先洗清她的疑罪。哪怕找个像样的借口也好。
沉默片刻后他说:“这件事情兹事体大,容后再议。朕有些饿了,想吃些东西。”
曹妃“哎”了一声,让阎文应取来了煨着的甜汤。皇上虽然仍旧没有精神,但一勺一勺,整碗甜汤都喝得精光。伺候皇上再次躺下后,玉安回来了,曹妃也不再在福宁殿停留,只交代了一些皇上龙体的状况,便回寝宫去了。
窗外鸦雀归巢,一轮满月静静升空。
几天后,皇上的病情终于有些一点点的起色。尤其是莫言等人呈上新发现的能证明是有人暗中模仿石介笔迹,故意栽赃陷害的证据时,皇上的心情大好,身体也康复得更快了。这天他兴致所至,和玉安闲谈几句,竟然突然问道:
“依你看,如果要迎回皇后,如何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玉安大惊,不晓得他的心里何时生了这个念头。
“回父皇的话,父皇一向以仁施恩天下,以法治天下。如果法外开恩,不但尚家说不过去,天下人也难以信服。依儿臣看,若要迎回母后,必须要有证据证明她从未谋害过五弟方可。”玉安这样答。她知道皇上近日情绪不定,且深恶结党营私,因此不敢告诉他自己一直在暗中查探此案,且已经有了眉目。
皇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朕即日就令范仲淹着手调查上次祈钺中毒的案子。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考虑此事也不迟。”
玉安心里更是不知忧喜。皇上打算派坚持反对废后的范仲淹调查此案,言谈中似乎也早已料定了结果。看来是铁了心要迎回皇后了。
这无疑是件好事。只是,她的心里竟然莫名地感到不安。似乎身处一个看似安全的院墙之内,仔细一看,却是四敌环伺。
事实证明,她的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
七天后,皇上病后第一次上朝,刚刚下令重新彻查郭皇后毒害五皇子祈钺一案,长宁宫便传来消息:静妃郭氏身染重疾,药石无灵,辰时一刻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