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章(1 / 1)
大雨滂沱而下,仿佛要把天地都淹没似的,不到一个时辰,汴京城的街市就积了一乍深的水。祈鉴驾着马,向着苍茫的远处飞奔而去。
雨水的雾气笼罩着前方。这白茫茫的水在祈鉴的眼里却像是一片殷红的血,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照君临死前,他多想走到她的身边鼓励她,给她加把劲,可是他进不去,因为照君明确说了,除了子沣不见其他任何人,包括雍王殿下。照君撕心裂肺的哀嚎,子沣惊天动地哭喊,像一个个炸弹在他的脑海里爆炸,炸得他的思绪七零八落,支离破碎。把照君送给子沣,本是想让她填补正阳在子沣心中的位置,顺便将高子沣收为己用,谁知高子沣竟然对照君用情至深,照君去了,高子沣若是一蹶不振,手下的三万精兵岂不是都会跟着失去斗志?
他的马越跑越快,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纷乱的情绪远远地甩在身后。
照君啊照君,你若是长命百岁,不但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该有多好?为何天意如此弄人?
店铺门户紧闭,长长街市没有一个人的踪影。祈鉴翻身下马,牵着它来到一个紧闭的院落前。推门而进,屋里寂静无声,雨水如不断线的珠子哗啦啦顺着屋檐落到园中的池塘里。站在廊柱下,看着雨水将池塘里的残荷打得东倒西歪。
池塘边的戏台曾经是照君学习的地方。那时他常常坐在对岸看着曲艺师傅教她琴棋书画。照君最初不喜欢书画,只喜欢唱歌,但听他说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将那些小曲儿挂在嘴边,便从此收了心。他要她学习什么,她就学习什么,再无半点怨言。她很聪明,学什么都飞快,不过短短几月,就使他放心地送她去了高家。
如今物是人非。祈鉴心里有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受。
天气转寒,灶台冰凉。如今再无人欢天喜地为他暖一壶热酒了。
叹息一声,无限凄清冷寂。
廊外秋风秋雨。
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
“谁?”祈鉴转过身,警戒地问。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内庭前。漱雪手里虽撑着伞,头发和衣裳仍旧全部湿了,雨水啪嗒啪嗒顺着发梢滴个不停。
“怎么是你?”他冷冷一问。
“你走时神情恍惚,我担心你会出事。”漱雪静静地收起雨伞。
“我为什么会出事?”祈鉴一声冷笑,觉得她的话莫名其妙。
“如果你的内心真的有你看起来这么无情,我就不会走这一趟了。”漱雪走到他身边,仍旧静静答他。
见他的衣衫和头发全湿,她走到灶台前,生火、烧水、煮一壶姜茶。
“喝下它吧。”热腾腾的水端到他的跟前,她在他的对面坐下了,“被第一场秋雨淋了,你会生病的。”
祈鉴犹疑地看着她片刻后,端起那碗水一饮而尽。拭去嘴角水印,他静静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该不会就是担心我着凉吧?”
漱雪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起身要去收拾他喝完水的空碗,他余光看到她,以为她要走,覆着石桌的手不觉将那空碗握紧。
“陪我再坐一会儿吧。”他盯着远处说。神情那么漠然,声音那么遥远,仿佛在和隐形的人说话。
漱雪怔了片刻后,轻轻从他手中取那只碗,道:“ 我没有要走。我只是去帮你再取一碗水。”
握着瓷碗的手指抖了抖,松开了。
“我猜,大少奶奶临死前一定跟你说了什么。”他说,“她一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不然,你是不会来这一趟的。”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漱雪说,“大少奶奶确实把所有的事都对漱雪说了。你的谋划,还有别的东西。”
“那她一定很恨我。”音调里带着一丝叹息与惆怅。
“不,她不怨你。”声音确定,却依然平静。
“这怎么可能?”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如果没有这一切,她如今还无忧无虑地,好好地活着。”
“是的。如果没有这一切。”漱雪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静静地说。她的声调那么慢,那么清晰,就像和着小调的舞蹈。“可是情至深,无怨尤。她心里满满的全是对你的爱,又怎么会恨你。”
淡淡的一句话使祈鉴如五雷轰顶。他那么震惊。整张脸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他嗓音谙哑地问。
“我说,大少奶奶她一直爱着你。爱得卑微,窒息,而绝望。你一定不知道吧?因为她掩饰得太好了。为了和你一起,她放弃回山东老家,宁愿做寄人篱下的孤女;为了让你高兴,宁愿学她不喜欢的书画;为了助你成就一番事业,宁愿被你像一件东西一样送给他人。她本想守在高家,就这么静静地过完此生,但子沣哥哥的爱和善良摧垮了她的意志,使她的心每时每刻都忍受着煎熬,所以她明知道自己怀孕可能难产,也一定要为子沣哥哥生下一个孩子,这是她报答子沣的方式——也是她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
说到这里,漱雪音调虽平静,眼里却已泛起泪光。
“既然如此,她临死时为何不肯见我?”祈鉴哽咽道。
“她怕见到你,便再也不愿意松开你的手,再也掩饰不了对你的感情。她的心属于你,可是她的身体却必须忠实于她的夫君,这是她的尊严,也是她生不如死的原因。”
祈鉴默默然,眼里泛着泪光。
“她还说什么了?”他转过身,幽幽地问。
“她说她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初跟着你的时候,为了讨你欢心,学东西学得太快了。她说如果当初笨一些,陪在你身边的日子,或许就可以长一些……”
“你不要再说了。”祈鉴的额头抵在廊柱上,痛苦地说。
还剩下一句话,漱雪没有告诉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让它随着照君的死一起深深埋葬,成为永远不被言说的秘密。
“漱雪……我看到他看你的眼神……看到了你们的默契……你是这世间唯一懂他的人……拜托你替我照顾他……这样的话,我的爱便再无遗憾,从此天上人间只看子沣一人,生生世世做他的妻子……”
廊外满池风凄风苦雨。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漱雪走到祈鉴跟前,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肩。那么魁梧坚实的肩膀,如今抽搐颤抖着,就像一个难过的孩子。如果不是照君临死前拉着她的这番话,她大约永远看不到这个男人孤独的时候会如此脆弱。
祈鉴没有理会她。高大的背影依旧飒飒英姿。只是,颤抖得愈加厉害的肩膀出卖了他。
“你也是爱她的……对不对?”漱雪的喉咙哽咽着,颤抖着问。
祈鉴慢慢地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的脸。目光里有悲戚、痛苦,还有好多好多漱雪看不清楚的东西。
他慢慢地向前迈了一步,走到她的跟前,距离她那么近,那么近,近得再也容纳不下第三个人。
“照君泉下有知……这样的话……会感到安慰的……”漱雪不知觉地后退着。祈鉴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
“我应该是……爱她的……是吗?我应该爱她的……对吗?”祈鉴嘴角挂着阴鸷而邪魅的笑,看得人胆战心惊。漱雪吓得连番后退,却发现身后是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这时,祈鉴眼里的痛苦化成两团燃烧的烈火,他猛然伸出双臂钳住她的肩膀,未及她惊呼便将她死死地扣在他的怀中,失声低喊道,“可是怎么办呢?我爱的人是你!梅漱雪,是你!我从生下来就讨厌你这种从不行差纠错的人,可是老天爷要故意耍我,偏偏要我爱上你!”
耳畔风雨,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漱雪的下颌被死死扣在他的肩膀上,狼狈地一动也不能动。她颤然一笑,两行泪便滚落下来: “该怎么办呢?我也恨透了你这种阴郁沉闷、诡计多端的人,可是老天爷也要耍我,让你来折磨我,让我一步步随着你跌入十八层地狱,让我时时刻刻都承受你的冷漠、你的嘲笑、你执拗而疯狂的情绪……让我每一次和你在一起,都觉得自己像被猎人捕获的猎物,尊严和发肤都在一寸寸被吞噬,痛得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那双大手扶起她,冰凉的嘴唇压了下来。这个吻那么炽热,那么凶猛,她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呼吸,只伸出湿漉漉的双臂扣住他的脖子。廊外冷风吹着碧绿而肥大的芭蕉叶,雨珠飞洒廊柱溅落一身,但两个人谁也不去理会,只死死地擒住彼此的衣襟,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彼此的一生,再也不给对方一丝缝隙逃离。
照君在时伺候公婆,照料夫君,体恤下人,如今走了,高家里里外外一片悲声。天空大雨倾盆,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住了,子泫便驾了牛车送玉安回宫。
车至宣德门,玉安从车厢里出来,子泫正要说话,她却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口。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们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不是想到我的好时机。等将来料理好了你嫂嫂的后事,你再向你爹娘解释。我会等你。”
“谢谢你,玉安。”子泫有些忘情地想去拉她的手,但看了看左右,手又缩回来了。
玉安会意一笑,正转身向着楼门走去,子泫却伸出手拦住了她。玉安回头,是一双深情却又忧虑的眼睛。
“玉安……”子泫道,“每次和你分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等嫂嫂的后事办好,家里人不再伤心,我要和你立刻成婚。”
玉安懵懂地点点头。
“前些日子,皇上不知道我和漱雪解除了婚约,一直在为你挑选驸马,莫言、曹文还有一大堆的王公子弟都在其中。那时我们一心想着离开,所以没放在心上,如今情况变化了,你要赶快禀告皇上,让他赶紧停止。否则要是一不留心他把你许配给别人,我……”
“你会怎么样?”玉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会万劫不复,心碎而死!”子泫跺着脚说。
听得玉安又心痛又难过。 “不要说这种话。”她伸手掩住他的口,“我回宫后哪儿也不去,就去福宁殿禀告皇上。我永远也不会让你心碎而死。”
说完,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他一眼,转身缓缓向着楼门走去。
一路风雨潇潇,远方的殿阁楼台在烟雨中若隐若现。
赶到福宁殿时,雨已经小了些,阎文应传话说皇上正在小睡,任何人不得打扰。
“父皇怎么又睡下了?是不是病了?”玉安心里隐隐担忧。皇上最近似乎很容易疲惫,每天睡得多,吃得少,很是反常。
阎文应叹口气道:“皇上最近为了税赋改革的事操劳不已,长宁宫凤冠凤袍失窃又令他雷霆大怒,一来二去就……”
这两件事都是近日朝堂炙手可热的话题。
为了应对不时的天灾,祈鉴提出了改革农耕税和租佃的缴纳方式的主张,按照他的计策,今后便不用再担心荒年动乱,可是这样一来势必触动全国富户和地主的利益,因此遭到朝中诸多大臣的反对,皇上心烦意乱。
长宁宫凤冠凤袍失窃的事则全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些日子吕氏一派不断有人上疏请求另立新后,而皇后扣留着凤冠凤袍不放,皇上也故意推辞,心怀鬼胎的人自然会担心皇上重新迎回皇后,所以派人偷走凤冠凤袍,好让皇上误以为皇后故意藏匿,以让她永远出不了长宁宫。
想到这里,玉安道:“皇上须得养好身体才有精神。既然他吃不下御膳房的东西,这段日子,他的膳食就由我来伺候吧。”
阎文应为难道:“这……公主金枝玉叶,不太妥当吧……”
“我是父皇的女儿,女儿孝顺父亲,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玉安向里头探望一眼,道,“既然父皇睡下了,我晚些再来看他。”说完,便转身欲下石阶。
里屋却传来皇上的声音: “外面是玉安吗?快进来!”
玉安不顾愣在一旁的阎文应,连忙转身拨开珠帘,匆匆进屋去。
皇上半倚在龙榻上,面色蜡黄,看起来仍旧十分困乏。见到玉安后精神却一下子好了很多,在她的搀扶下起身下了床。
说了几句国事,玉安也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在屋外的书房坐下,皇上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朕烦心,不能让你也跟着烦心。比起朝中大事,朕倒是更关心你的终身大事。全天下大好男儿又不只一个高子泫,莫言和曹文,朕看着都好,尤其是曹文,朕传他问话,他欢喜得跪着都不愿起来了。你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除了高子泫,天下男儿你爱哪个,朕就选哪个!”
玉安挽着皇上的胳膊,笑道:“多谢父皇爱惜。不过天下好男儿虽多,儿臣心里却只有子泫一个。如今子泫已经和漱雪姑娘解除了婚约,还望父皇成全。将来儿臣和子泫一定会常伴父皇身边,孝顺您,伺候您。”
听玉安说起高家这些天的事,皇上有些意外,随即高兴地拍掌道:“这可是个好消息。朕也觉得,这些个年轻人儿中,就数这高子泫最合朕的心意!”
玉安扑哧笑道:“父皇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皇上伸手指着她的头道:“朕那是为了宽慰你,你倒是揪起朕的话柄来了!”说完二人都笑了。
“论朕的心意,本想多留你两年的。但朕也不能耽误你的幸福。等高家办完丧事朕就赐婚,年内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到时你不要有了公婆就忘了父皇,要记得常来宫中走动才好!”
玉安跪地谢恩。皇上欣慰地笑了,却禁不住从窗户外袭来的一阵寒意,开始不停地咳嗽。玉安轻拍他的背,等到他缓过来,连忙道:“近日天气寒凉,从明天起,儿臣每天差小林子为父皇送些儿臣亲手炖的汤来给父皇调理身体。”
皇上忆起玉安炖的羊肉汤,颇有些回味地说:“那自然是好。只是朕也不愿意劳累了你。”
“父皇为国事忧心,儿臣不过尽点儿孝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番言谈后,见皇上的脸上又露出了疲惫之色,玉安连忙将他扶回房里。未及走近床榻,阎文应连忙跟过来,从玉安手中将皇上的手接了过去。看着他殷勤地问这问那,玉安心知肚明他已经收了人钱财,有意想让皇上从她这里疏离些。
越是这样,她的汤就应当越美味才对。这样小林子才可以一步一步地取代他成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让尚家和吕家的那些人,永远不能得逞。
玉安回到猗兰阁时,外面已经风停雨住了。黄昏里的宫廷空气清新,也增添了几层凉意。玉安刚刚走进大门,笙平便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禀告说月华殿尚妃身边的大宫女病了,请了太医。
玉安一边由着笙平为她换下头上的斗篷,一边道:“这我下午时已经听说了,说是得了风寒。”
笙平又道:“自从上次从长宁宫回来,奴婢就依照公主的话,派人留心着月华殿的动静。据回话的人说,虽然外面都说是风寒,张太医开的却是治疗皮肤过敏的痒症的药。”
玉安一惊,停住手里的动作问:“尚妃几天没有在外面走动了?”
“三天了。”
玉安暗自一算,凤冠锦袍失窃正是三天前的事。尚妃和这大宫女多半是一并得了痒症,看来让玉箫用的计策已经发挥作用了。
苍天助力。这一天终于到了。
玉安站在窗前。窗外雨已经住了,风却意兴阑珊,地面的落叶纷纷被吹翻。
是东北风。天上的积雨云都已经被吹散,未来将是几个干燥的大晴天。
玉安望着东北面月华殿的方向,握紧了手心道:“你留意些吩咐下去,今晚月华殿会有一场大火。火会烧得很猛烈,到时,禁卫营不久前装备的潜火军和水囊全部都会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