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七章(1 / 1)
八月十四,又到了祈钧的生日。皇上和梅妃为祈钧已经选定枢密副使沈大人的小女儿湘绫为准王妃,便借着这个日子在沉云殿设置家宴,邀请诸位皇子、公主和宫外亲戚好友一同参加。大家都听说这沈小姐仪容端庄,知书达理,和祈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都盼望着一睹芳容,因此都应了梅妃的帖子。
粉紫色镶玉锦衣,玉蝶儿钗环。因为是赴梅妃的宴,笙平特意为玉安梳了梅花髻讨梅妃的欢喜。虽然玉安并没有星儿那样玲珑的五官,但她的眼眸和面庞却透着一种别具一格的韵致。镜中人蛾眉淡淡,双颊光华,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妙人儿。
玉梳起起落落,笙平的手沉甸甸的。这段时间,笙平一直为一件事情担忧着。她知道就连皇上也奈何不了子泫和漱雪的婚事,这对有情人是没有那么容易终成眷属的。公主和高家公子情深似海,却又都那么平静,尤其是玉安近日待皇上、梅妃、宫女太监,还有她,都和善了许多,也时常慷慨地送他们东西,定然已经有了什么计划。但玉安对她只字未提,必然有她的考虑,她就乖乖地呆在外面罢。
因此,她也只默默尽着自己的本分,每天更加细心地照顾她。每一个清晨她都分外紧张,因为她知道或许哪天醒来,公主的床榻就会变成空的。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跟着她。虽然玉安的生活常有惊涛骇浪,但她却总能让自己的心感到踏实。如果她突然离去……笙平一刻也不敢多想。
正这时,守门的宫女匆匆忙忙送信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子泫的。因为筹备离宫之事须往来信件,未免被人发现,二人的书信都用赵体小楷书写,以《诗经.小雅》的诗句为暗号。若落在旁人眼底,大家也只会看得一头雾水。
见玉安的脸上有惊喜的笑容浮现,笙平好奇地一探头,果真看不明白。
“公主,这信上写了什么?”笙平紧张地问。难不成,她今天就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玉安却喜笑颜开,一把抱住了她道:“笙平,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子泫告诉我,梅家小姐向高家提出解除婚约了,我和他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高家的儿媳妇儿,虽然我更希望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和他,但是我在乎他,不想看到他在我和他的爹娘中感到为难,所以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这么说,”笙平激动地嗫喏着,双手无所适从,“公主不用走了,奴婢不用和你分开了?”
“嗯!”玉安肯定地点点头,“当然咯。这世界上除了子泫,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将来一定会带你出宫,像我的亲姐妹那样对待你!”
笙平的头摇得像波浪鼓:“奴婢不敢当,奴婢只要能够永远跟随公主身边,照顾公主,就心满意足了!”
玉安狠狠地点了点头。
笙平的心仿佛被春风吹化了一样,变得那么柔软。六年了,这是玉安最幸福的笑容。她的脑海里涌现出玉安身着凤冠霞帔出嫁的图画。那一天她一定要亲自为她梳头,把她打扮得比今天还要美一千倍。
慈元殿到沉云殿的路途并不遥远,但为了不失礼仪,也为了早点见到祈钧的未来王妃,玉安特地吩咐小轿提早出发了。人逢喜事的时候,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愿意为别人祝福。此刻她对这位沈家小姐可是充满了好奇心呢。所谓的大家闺秀她只认识漱雪一个,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准荆王妃又是什么样子?
小轿经行凌光阁,玉安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福宁殿的方向走来。她连忙令笙平停下,那人走近了,她掀开轿帘走了下来。
迎面而来的是莫言。他一身深色朝服,头戴玉冠,十分精神。近日他越来越成了皇上器重的臣子,是朝堂上的大红人,不好王公贵戚都想方设法地要拉拢他。也正因为如此,玉安对他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尤其是上次她派人八百里加急送给莫言的信让他帮忙拖住皇上废后诏书下达的时间,他终日有机会面圣,但听小林子说莫言终日只和皇上谈论些天文地理,压根儿就没有为废后一事说过半句话。正因为如此,他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莫言见到玉安,有些意外。玉安在云州水患中的轶事他也听了一些,只是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清瘦。加之平日里玉安都是些简素衣裳,淡妆浅笑,今日红妆粉黛,明眸皓齿,笑涡深深,让人不免有几分恍然。
“公主金安。”莫言拱手行礼。玉安回礼后,稍稍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笙平一人站在近旁。
莫言抬起头看着玉安,眼里盈盈笑意,道:“在下已经听闻了公主在云州的动人故事。只是公主心里只记得别人,却忘记了自己。许久不见,愈发清减了。”
客套不失真切,真切又不失礼仪,莫言为官的道行愈发深了。玉安笑道:“听说莫大人自从担任三司副使后,在漕运、海外通商和铸造钱币等方面都做出了许多造福朝廷和百姓的新举措。比起莫大人对苍生社稷的贡献,玉安所为实在微不足道。莫大人似从福宁殿过来,刚刚是否见过父皇了?”
莫言的神情微微有异。皇上刚刚和他的一番谈话,正和玉安有关。如果能够做皇上的女婿,无论从他的心,还是从仕途的角度,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看玉安的神情,她似乎并不知情。
“是的。”莫言拱手道,“皇上传召在下陪他下了几局棋,累了后就歇下了。”
玉安蹙着眉,道:“皇上近日为何变得如此容易劳累?”
“大约是今年天下和宫里都不够太平,皇上太过劳心的缘故吧。”莫言道。
听他主动把话题引到了这里,玉安深深地望着他,努力想要将他看清。“莫言,有个问题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我听说你在朝中曾经先后跟王大人、范大人、吕丞相和曹大人都有往来。你究竟是谁的人?”
听她这话,莫言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公主既然已经开始对莫言生疑,不知道莫言的话公主还会不会相信呢?”
“我信。”玉安毫不犹豫地说。
她果决的回答触动了他。莫言的嘴角动了动,微微笑着道:“那莫言也就和公主交个心。莫言一切所为皆是形势所迫。莫言这一辈子永远都只属于皇上、公主和天下百姓。”
玉安仍有些许疑惑:“既然如此,前些日子玉安手书给莫大人,莫大人终日行走皇上跟前,为何还不肯为皇后求请呢?”
莫言低头一笑,颇有深意地反问:“有人将皇后推到了山崖下,皇上就将这些人锁在山崖边上,做臣子的还有帮皇上做决定的余地吗?”
毫无疑问,他的答案很真诚。
玉安点了点头,道:“多谢莫大人的真心话。玉安先行告辞,他日再向莫大人请教。”说完,她转身向着轿门走去,却又听见莫言的声音。
“在下还有一些心里话想和公主说,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听?”
玉安有些诧异地回过头,莫言正深深地注视着她。
莫言走到她跟前,道:“小臣深知公主和高副使的情谊深厚,只可惜高侍卫有了婚约在身。如今宫里人尽皆知皇上正在为公主挑选驸马,莫言侥幸忝列其中。莫言在此想问问公主的意思。如果公主不嫌弃莫言祖上没有功勋,莫言愿意一生一世为公主遮风挡雨,保护公主。”
玉安有些意外地说:“莫大人可是念及当日破庙的事,因此想要报恩吗?”
莫言的神情仍旧很平静:“报恩也罢,真心也罢。莫言曾经暗自发誓一生一世为公主所差遣,这份承诺,莫言从来没有忘记过。”
玉安也抬眼望着他。那张世故的脸上,一双眸子却是无比真诚的。为那人盖祠堂,将她救出刑部大牢,他为她所做的事,早已报答了她所谓的恩惠了。如果论起亏欠,是她欠他的才对。
想到这里,她向他行了一个礼,道:“多谢莫大人的心意。只是玉安曾经答应过子泫,即使风餐露宿都要与他生死不离,就绝然不会失信。如今子泫和漱雪就要解除婚约,玉安更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他。只是时间匆促未及禀告皇上,引起了这场误会,请莫大人见谅。玉安真心祝愿大人早日遇到心中所爱。”
听到这话,莫言的眼底先是一缕失望,随即便露出一丝笑容。“公主能够得到幸福,是莫言最大的心愿。莫言祝愿公主早日与高大人结为连理,白头偕老。”
玉安谢过,便转身上轿了。轿子渐行渐远,莫言却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也不曾移步。
沉云殿里洒扫庭除,里里外外都装点得焕然一新。玉安到时,子泫、梅家姐妹和这传说中的沈家三小姐都已经到了。这沈三小姐眉清目秀,一举一动都斯文有礼。据说是尤其擅长诗词对仗,和祈钧可谓琴瑟合鸣,真正的天生一对儿。玉安进门时,子泫第一个抬眼看到她。二人各自落坐,虽只默默,但各自脸上的飞红却胜过千言万语。
漱雪今日也穿了彩色锦缎制的衣裳,举手投足仍旧是惯常的庄重得体。玉安看了她一眼,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也正因为如此,连同蘅冰加与她的种种,她也决计不再追究了。
玉安为祈钧备的礼物是颜真卿的真迹,为这新识的沈湘绫则打造了一套她亲自设计的金钗头凤。图案精巧,做工别致,引来一片赞叹,也深得未来王妃欢喜。众人一起煮酒猜谜,好不热闹。漱雪和大家一道玩得欢喜,只是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宴席将开,祈鉴终于来了。
祈鉴送给祈钧的贺礼竟然是曹子建用过的文房四宝,文人墨客趋之若鹜,遍寻民间却不见踪迹。如今竟然让祈鉴得到了,足见他的用心。梅妃的心也算有了安慰。既然祈钧无夺储之意,若祈鉴能真心与祈钧和平相处,倒也不是件坏事。
众人入席。一群知书识理的青年男女相聚,话题天南海北,论及古今,少有的热闹。梅妃随着年纪一天天大,也渐渐喜欢起孩子们的热闹气氛,始终笑逐颜开。
祈钧的婚期不远,祈鉴的婚事自然成了大家的话题。祈钧几番玩笑说这不怨祈钧这个做弟弟的抢了皇兄的风头,要怪只能怪祈鉴眼光太高,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皆入不了他眼。
梅妃笑道:“要根据这民间风俗,我们的雍王殿下论才论貌都是万里挑一,这家世就更不用说了。平常人家的姑娘自然是配不上的。本宫听说大理国的姑娘们是一个赛一个漂亮的,不如请大理国的太后娘娘,咱们的羽宁公主从大理国给殿下物色一位才貌双全公主,这才配得上咱们的雍王啊。”
一席话引来一片笑声。祈鉴附和着笑道:“梅妃娘娘说得有理倒是有理,不过这域外的女子和我们言语和习俗都不相同,娶来这样一位公主岂不是和娶一尊佛像在家差不多?何况这才貌双全都不过是些过眼云烟,娶妻娶贤,得能相夫教子才行。祈鉴倒是很羡慕皇弟这般福气。若是梅妃娘娘得闲,可否也帮祈鉴张罗张罗?”
梅妃的眼波一转,目光落在了漱雪身上。漱雪提出解除婚约的事她强烈反对,但也无力阻拦。如果将漱雪嫁给祈鉴,他朝即使他继承了皇位,梅家的地位也不会受到影响,岂不是殊途同归?
因此她笑道:“这话说得有理。论起相夫教子,还是咱们大宋国的女子是最好的了。例如咱们漱雪,就是一等一的好。不知谁有福气能够娶得到呢。”
话音落下,梅妃似笑非笑地夹起一只南瓜饼。但这一席话却说得满桌人心都一紧。漱雪洁白的面庞迅速飞红,其他人则各自思忖着梅妃娘娘的深意。
祈鉴的目光也迅速扫过席间,也每个人都打了个照面,却唯独避开了漱雪的,道:“梅大小姐玉洁冰清,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自然也要神仙一样的人物才配得上的。”
一席话不痛不痒,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只是祈鉴说这话时,仿佛能感到漱雪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了。
宴席罢了,祈鉴、漱雪、玉安、子泫和蘅冰各怀心事。惟有祈钧和沈小姐兴致不减。祈钧拿出出宫的碟,道:“城西的金明池正在翻修,父皇恩准我去监工,我便请了恩旨,大家一起去游玩吧。”
席间须令牌才能进宫的人不少,须令牌才能出宫的人却只有玉安一个。玉安转头看子泫,不猜也知这是他的主意。
时值夏末秋初,金明池气候宜人,风光无限。翻修后将扩大原来的人工湖,使它和汴京城里的河连通。不过一路上处处可见的人工实在有些煞风景,蘅冰便道:“这么逛着也没意思,我听说高家开出了紫红色的茶花,不如我们大家一起到高家赏花去吧!”
她的这个提议让子泫有些意外。他未来得及开口,祈钧却也说话了:“是啊,听说你嫂嫂快生产了,我们大家也正巧去探望探望她。”一听这话,大家都来了兴致。子泫有些忧虑地看了玉安一眼。回应他的却是她满满的微笑。
如果玉安不反对,这倒也是个拜访的良机。爹娘终于同意了解除婚约,如果能够让他们见见玉安,兴许能够消除掉心中的偏见呢。
漱雪觉得尴尬,沉吟片刻道:“你们好好玩吧。我有些疲倦,先回去了。”
蘅冰连忙拉住她:“姐姐怎么可以现在回去呢?高家大少奶奶就要生产了,你若去了,可以帮她把脉安胎,使她更加平静安心啊。”
周围人皆沉默不语。漱雪的目光掠过祈鉴,却见他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思虑,沉默片刻后他道:“二小姐说得有理,还有劳大小姐跟我们一起去探望高家大少奶奶吧!”
漱雪沉默不语,却也没有再说离去的话,和大家一起登上了牛车,向着高家的方向走去。
子沣陪同高珏夫妇赴宴未归,照君尚在午睡,子泫便径直带各人到后园赏花。这并不是山茶开花的季节。高家后园的大多数山茶树和普通山茶树一样,摇曳着碧绿的树枝养精蓄锐,但靠近湖边的一小丛山茶树却因得了特殊的光照和温度而开出了花来。雪白和火红间更是有三两朵紫红色的花儿鲜妍夺目。大家在一旁啧啧赞叹着,子泫却颇为得意地看着玉安。
他曾经允诺过要为她种出紫色和蓝色的茶花。如今离那一步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时,子沣房里的丫鬟来报说少奶奶午睡醒了,请诸位王爷、公主和小姐前去喝茶。到了子沣居住的院子里,照君手撑着腰,正站在院落中央指挥两个丫鬟准备茶具。见到众人入院,照君欣然相迎。众人各自在桂树下落座。那株桂树上的花儿已经开了,散落满地,溢出浓郁的芳香。
照君腹中胎儿已经八个月了。宽松的衣服掩住腹中胎儿,却掩不住她脸上的喜悦。大家纷纷问长问短,笑声连连。
天气凉爽,照君虽然容光满面,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见此情状,祈鉴走到漱雪身后,轻声道:“我看大少奶奶的气色有些奇怪,你能不能帮她看看?”
漱雪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走到照君的跟前。为了不令照君感到压力,几句寒暄后她顺理成章地在她身边坐下了,笑问道:“漱雪听说向来是张太医为少奶奶安胎的,前些日子他去了云州,不知少奶奶一向可好?”
照君抿嘴笑道:“张太医医术高超又心细如尘,前往云州时也不忘留下方子,还派了他的大弟子前来问诊。因此我和腹中麟儿一切都好。”
一旁的沈湘绫好奇地问道:“少奶奶已经知道腹中胎儿是男胎了?”
照君面色飞红,含羞地点点头。
“这是如何知道的?”湘绫偏着头,好奇地问。
漱雪微笑道:“沈小姐有所不知,男胎和女胎脉象不同,等到腹中胎儿成型,太医通过把脉便可以得知是男是女了。”一边说着,她轻轻拉着照君的手为她示范,“少奶奶的脉象沉着有力,便是公子的征兆。”
祈鉴暗地佩服漱雪的聪明,却见她转过头来,虽然脸上仍是盈盈笑意,却有一丝阴云不着痕迹地飘过。他的心不由得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