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1 / 1)
州府后院有一个几十亩宽的湖,湖里种满了荷花。祈鉴拾级而下,漱雪也跟了上去。
乌云出月。漫天星斗倒映在粼粼的水波里,使湖边呈现出一片金色。渡口横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祈鉴迈步上船,又转身向着漱雪伸出了扇骨。漱雪已经没有了曾经的迟疑,纤手轻扶扇柄,轻身一跃便跳上了小船。
祈鉴打开绳索,小船顺着微风,慢悠悠地向着湖水深处飘去。蓬中相对坐下,漱雪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自己就这么跟着他出来了,未免有些轻率。可是夜晚就像一剂令人麻醉的药,她的心带着她去哪里,她便走到哪里。
蓬中陈设简陋。除了一个破旧的木桌和两条长椅,没有任何别的设备。祈鉴将酒放在桌上,未发一言,竟然走到了船头划起浆来。双桨激起阵阵水花,卷起荷塘里的水藻和荷叶的气息。小船渐渐穿破清凉而稀薄的空气,驶向荷塘的深处。小船驶进细密的芦苇荡和荷叶丛,水道也越来越逼仄,甚至可以听到荷叶盖摩挲乌篷的声音。
漱雪弯腰走到船头,站在祈鉴的身后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喝酒吗?怎么光顾着划船,一句话也不说?”
她的话音落下,祈鉴手里的动作停下了。小船摇摇晃晃了一段路程,在荷花荡中央停下了。
这里是荷花中央一个水塘大小的空地。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翠绿色荷叶,红的白的荷花掩映其中。祈鉴转过头来,笑道:“此处方是饮酒的好地方。四弟若见了,定会悠然忘返的!”说完,他从蓬内的桌上提来那坛酒,在船头坐下。又示意漱雪坐下。漱雪左顾右盼,也顾不得体面了,便也倚着船壁坐下。
祈鉴举起酒坛便饮,清冽的酒哗哗地淌下来。饮罢,他将酒坛递到漱雪手中。漱雪这才发现没有酒杯酒碗,难不成自己也要和他一样举起酒坛借酒浇愁吗?
她环顾四周,欣然一笑,从身后采撷一瓣荷叶卷曲成酒觞,低眉浅饮。夜晚、美酒、和一个青年男子独处,这在漱雪的生命里都是第一次。但连日来心中郁积的情绪都需要一个突破口,她就像一个几近窒息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早顾不得别的。
轻轻拭去嘴角的残酒,漱雪双手抱膝,仰头望月,脸上露出一丝明丽的笑容。
“雍王殿下,此情此景,你在想什么?”
祈鉴转头看她,眼波清澈。夜晚的他身上少了许多俗世的纠缠,多了一份简单明净。
“不要叫我雍王殿下,就叫我的名字吧!”他轻声一笑,眼里一缕难辨的情绪,“我从来没有听你叫过我的名字。”语罢,他仰头又饮。
漱雪低下头。茫茫夜色掩住了她已经飞红的脸庞。
“好。祈鉴。此刻你在想什么?”她又悠悠地开口道。她不曾想到一想狡黠善辩的他此刻会如此沉默。
又是一番沉默之后,祈鉴抬手指着遥远的天空。“你看那里,那是北斗七星。” 漱雪顺大约是酒的作用,祈鉴比平日多了几分闲散。他半倚靠在船头的壁上,眯着眼睛,有些慵懒地说:“中央那颗就是北极星。你说北极星多好啊,永远都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会变。”
说完,他举起那坛酒,给漱雪的荷叶盅里斟满一杯。
“喝吧!你的心情一定很坏,喝下几杯上好的桂花酿,将这些烦恼都抛诸脑后吧!”
“我的心情并不坏,只不过有些感慨罢了。”漱雪摇摇头,笑道。
“感慨什么?”祈鉴没看她,但嗓音却透露出他是如此饶有兴趣。
“我和子泫从小一起长大,他勤奋、聪明、孝顺、脾气好,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也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好夫婿,即使知道他和晚公主的事,我也只当那不过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岔口,兜转之后就会回来。没想到我错了,他并不是一时糊涂走上了岔路,那就是他的路。他的心中有着那么澎湃热烈的情感,就像一把火在炽烈地燃烧着,就连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这份深情,何况玉安公主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以前听到这话,我只当是那些文人墨客杜撰来的风花雪月,而今方知世间真有这样一种情感,让人沸腾,让人窒息。”
说罢,漱雪拂袖将荷叶里的那盅酒一饮而尽。
祈鉴这会儿不笑了。他半起身,音调里不着一丝情绪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漱雪一笑:“子泫和玉安的感情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姻缘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温恭顺从,相夫教子,就可以幸福一生的。我想成全他们。”
“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
漱雪低头一笑。她知道如果自己和子泫都同意退婚,高家自然也不会执着,只是这样自己的清白的名誉和前程都将受到不小的影响。她不是不在乎这些,只是,这一切已经由不得她作主了。她必须退婚。为了子泫,也为了自己。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蘅冰,照顾梅家,精习医术,就这样了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她的笑容那么坦率,毫无修饰。
祈鉴虽已猜到她会这么说,听她说出来时,还是心里一震。在为她感到难过和心痛的同时,他的心里也隐约有一股莫名的畅快。不知何时开始,他竟然如此期待她和子泫解除婚约。如果她注定不属于他,那她也不应该属于任何人。
他不说话,只仰头喝酒。半坛酒下肚,原本束缚的思绪渐渐打散了。
“高子泫配不上你。”扔开酒坛,他幽幽地说,“你值得一个比他更好的夫婿。”
漱雪有些意外。她所认识的那个冷淡、狡黠的二皇子,会关心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吗?他这话算是他对自己的安慰吗?
正这样想着,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只青蛙,漱雪猛然一惊,失声尖叫起来,祈鉴一把过来拉住她,小船顷刻失去平衡,两只浆倏地滑落到了水里。祈鉴猛一回身,却只抓住了船桨留下的几个水圈儿。
“怎么办?”漱雪有些惊慌地问,“我们没办法回到岸边了。”
祈鉴枕着手,向着船头一靠。看着一向沉稳的漱雪如此惊慌失措,他不但不忧,反而觉得小小有趣。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他有些得意地说:“没有办法,那就只有呆到天亮,等附近的农人来救命咯。”
漱雪沿着船舷张望了一番,又用荷叶梗试探了一下水深,发现捞浆和涉水都无望,泄气地蜷坐回船舱内。
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呢?她有些沮丧地看着他。祈鉴看了漱雪一眼,头一偏,继续喝酒。
乌云四散,月亮升到了空中,清辉溢洒大地。小船四周的水塘和荷叶都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影影绰绰,似有一番仙境般的朦胧。
“你现在又在想什么?”漱雪看着他问。
祈鉴放下酒坛,语气沉郁而平静:“我想到了张若虚的两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漱雪看着他的脸,沉吟片刻后道:“你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人,却单单想起这句诗,它一定让你想起了什么事或是什么人。”
祈鉴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楚照君顾盼多姿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盈盈如水,有着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如果当初将她留在身边,自己还会是孤身一人吗?
大约不会的吧。不管怎样,自己从来不会容许这种如果发生。只不过是景物使然,偶然想到了她。
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漱雪,竟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但思绪就像泉水一样涌了上来。他的心关闭、压抑了太久,她却能够带给他那样一种信任感,使他觉得和她说说心里话是那么自然。这点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
“这个人很普通,却似乎又有些特殊。”
漱雪沉默片刻,道:“你很在乎她吗?”
祈鉴摇了摇头。
漱雪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除了苗妃和羽宁公主,你有过很在乎的人吗?”
祈鉴提着酒壶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漱雪。凉薄的空气中那双眼睛里却闪耀着火一样的热烈。但那道眼光如流星一样转瞬即逝,淡漠的表情,空蒙的眼神,说:“没有。”便又举起酒坛长长饮酒。这次他喝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酒坛落下,坛中已经空空如也。
乌云遮月,四周突然暗了下来。祈鉴见状,起身在蓬内找来半截蜡烛,几次欲点燃,却都被风吹灭了。漱雪走过来,背对着船头,双手拢着那半截蜡烛,火光很快跳跃起来。祈鉴抬眼看她,惊讶于她的聪明与细心,然而这一片烛光中,他看到的却是一张举世无双的绝美的脸,柔软的发丝轻轻垂下,淡淡蛾眉细长地点缀在一双明净的眼眸上,精巧而笔直的鼻子,樱红的嘴唇如弯弯的月亮……无论逃多久、多远,终究没有逃过这一个时刻。
留意到他的目光,漱雪抬眼看他,可就在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的脸庞已经飞上两片红云。他的目光灼热,如同手中的火石,一点便能令人的心燃烧起来。
漱雪悄无痕迹地后退一步,伸手抵着额头望一眼天空说:“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祈鉴的目光仍在她身上,烛光也映红了他的脸。顿了顿,他说:“那就进船舱来吧。”
他说这话时,雨点已经落下来了。漱雪“哦”了一声,应声走进船舱。半截蜡烛固定在木桌中央,在风中忽明忽灭。漱雪和祈鉴相对而坐,却不敢看他。此刻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慌乱。跟他出来本就有些突兀,却又碰上了这样的鬼天气。虽然她相信祈鉴不会胡来,但一切显得那么暧昧不明,这实在太糟糕了。此刻她只盼着雨快停,天快明。
偏偏天不遂人愿,风雨声越来越急,乌篷船被吹得东倒西歪,在荷塘中央转起圈儿来。祈鉴头上的竹篷破了个洞,啪嗒啪嗒漏水。他却不躲不避,任那雨水湿了他一身。漱雪见状,咬咬牙说:“你……你也坐过来吧!”
祈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却也没有拒绝。他起身和她坐在同一张板凳上,二人之间便只有一只衣袖的距离。冷风灌进来,两人的衣襟都被风吹得鼓鼓的。见漱雪抱紧了双臂,祈鉴褪下褙子披在她的肩上。双手环绕过她的双肩,两个人的气息皆在彼此耳边。四目相对,两双眸子里皆是千丝万缕。
祈鉴的目光落在她空空的耳垂上,陡然想起什么。他的双手缩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只银色的珍珠耳环。
漱雪错愕地看着他。这是她当日忘记从轿子上带走的那只耳环。原以为他早已丢弃或是遗忘,为何他竟然随身带着?她木然地伸出手,从衣襟里掏出了另外一只。
直到伸出掌心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也一直存着这一只耳环。正当她有些恍惚,祈鉴已经伸出手从她的掌心拿起那只耳环,在她的手心留下一点体温。
一定是酒借了他胆子,他的手伸过来了,就要抚摸她的脸,漱雪浑身一个激灵,甚至无从躲避。不过那只温暖的大手已经掠过她的脸庞,轻轻为他戴上了那一只耳环。
漱雪深深吸了口气。该阻止他的。可是她的意识一片混沌,只僵直在那里,不能移动,不能言语。他的动作麻利而果断,未及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在为她戴第二只耳环了。他和她的距离那么近,近得她感受得到他呼吸的热气,还带着一缕酒香。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不断加速,胸中像有火在燃烧,她快不能呼吸了。
突然,船身猛一个颠簸,第二只耳环从祈鉴的手中滑出去掉进了水里。漱雪一声惊呼,顾不得思考便立刻扑上去想要抓住那只耳环,眼看着就要掉进水里,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地握着她的胳膊,接着那双手把她从船舷拉了回来,她一个趔趄便落入了他温暖的怀抱中。
她抬头一望,正对上他那双灼热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着了火,一个瞬间就可以将她融化。她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还未来得及有任何思考,他灼热的嘴唇便已经压了下来,深深印在了她的唇上。
他一定疯了。一定疯了。漱雪努力要挣脱他,他的胳膊却将她搂得更紧,那个吻也变得更加专注而缠绵。漱雪要推开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她的双手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那个吻已经像一剂迷药,一点一点地侵蚀她的思想,直到她的意识被彻底抽空。
耳畔风雨交加,黑暗已经将整个天地都吞噬了。整个世界只留下他和她,还有这舱中的一点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了她。风雨声已停,耳畔却仍旧萦绕着他的气息。她惊魂未定,静待着他会就他的孟浪说点儿什么,他却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一言未发,直到天明有农夫发现他们并打捞起船桨,他们方才回到岸边。
一路上,祈鉴始终无话。直到回到州府,在二人各自回房的岔路口,他停下了脚步。
“在农庄为病患看了一夜的病,你一定很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就像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漱雪的心顷刻间变得冰冷。她的嘴角划过一丝讥讽的笑:“漱雪有自知自明,不劳雍王殿下挂心。”
说完,她转过身去,向着房间走去。祈鉴在原地却没有半步移动,只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他不能爱她。昨夜是一个错误,不能再继续错下去,哪怕她在心里一千遍怨恨自己。可是他的胸口却像刀绞一样疼痛,离心两寸的地方。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回头一看,竟然是蘅冰。嘴角弯如新月,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寒如九天。
“雍王殿下昨晚和我姐姐去农庄为病患看了一夜的病?”虽是问话,语气却全是质疑。
祈鉴有些意外,一时慌乱,冷淡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觉醒来,发现姐姐不在,便再也睡不着了,到你的房里去找你,发现你也不在,我便在这里等你们了。”
祈鉴转过身来,轻声一笑:“你倒是真的很在乎你姐姐。”
蘅冰顾不上和他废话,疾步走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领,面庞因怒气而变得通红:“我警告你,你不要打我姐姐的主意,她是高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你若是还想有什么作为,高家头一个不能得罪!况且,你若是敢欺负我姐姐,我才不管你是不是雍王,都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祈鉴轻轻地推开她,嘴角一丝冷淡而嘲讽的笑,双眼深深地看着她,道:“梅蘅冰,你给我听好了。我是堂堂雍王,管他高家矮家,想娶谁做老婆,就能娶谁做老婆。不过正如你所说,我若还想有什么作为,就必定会娶一个最最适合我的侯门千金。所以我绝不会打你姐姐的主意,这点你大可放心。”
蘅冰冷冷地说:“那就好。”
“还有,我警告你,”他轻哼一声,“不要再管我的事。哪怕一点点。我说了,我不会娶你姐姐,更不会娶你。”
蘅冰却伸出手掩住他的口,冷笑道:“雍王殿下这话未必说得太早了。我梅蘅冰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兑现的。这世界上只有你最适合当皇帝,也只有我才配得上你。这个道理,我相信过不了太久你就会明白的。”
说罢,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停下了,回头道:“雍王殿下,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你留在皇上禁军营队里的赵副将已经派人来给你送信了。皇后谋害五皇子,证据确凿,皇上已经下了废后诏书了。我本怕你一时犯糊涂想保住皇后,昨日便擅自做主先安顿信使在厢房休息。不过今天早上我看到玉安公主的人也到了,此刻想必她已经得到消息准备返京了。雍王殿下,你一定要和她一起回去,阻止她扳回这件事情。”
说罢,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祈鉴的脸色变得铁青。告诉他这些,她就不怕他杀了她吗?是的,这个女子实在可怕,他不能再对她掉以轻心了。但此刻的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如果她说的废后一事是真的,他却没有得到半点儿来自官方的消息,可见有人故意不想他们知道这件事。宫里和朝廷一定会翻天覆地、腥风血雨,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回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