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四章(1 / 1)
不知过了多久,漱雪还没出来。祈鉴终于忍不住起身去藏书阁找她了。
他进屋时,她正在屋角翻看一本破旧的牛皮书。这本书是前朝一个精通炼丹之术的太监所写。漱雪只曾听父亲提过,以为民间早已失传,却不料这云州小地竟然有人珍藏着。
不仅如此,她身旁这一大摞书,尽是些她梦寐以求的宝贝。
“你看够了吗?”门口传来祈鉴的声音,依然冷冷的。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此刻方才开口。
漱雪蓦然回首,见到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道:“我大概猜到公主的病因了?”
“是么?”祈鉴一时心急,也失了威仪。
“玉安公主是不是中过毒?”
“据我所知,多年前曾经中过美人果的毒。”
辞别黄员外,已经夜深了。“星辰”跑得飞快,再加上沿河风凉,漱雪冷得蜷缩在一起。她的发丝被风吹乱,不时飘到祈鉴的脸上,他努力地偏头想避开它们,却始终失败了。她柔软的青丝上一缕缕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临过桥时,祈鉴不知那里上来一股无名火,突然一声长吁,将那飞驰的马匹给强勒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解下披风向着漱雪一扔道:“快披上,也系上你的头发,别再挡着我的眼睛了!”
说这话时,他脸朝着一侧,根本不看她。漱雪懵懂地接过披风,看了他许久后,便依照他的吩咐披在了肩上。
等祈鉴再次上马,狠狠的一鞭抽在了马的身上。“星辰”猛地受惊,风驰电掣般地向着州府飞奔而去。夜风拂过漱雪的面庞,四周一片静谧,静地她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和心跳。隐约间她只觉得祈鉴有满腔怒火,全程也未敢同他说一句话。
州府门口散放着几堆柴火,只有一盏灯亮着。祈鉴翻身下马,正扶漱雪下来,却见暗处走出来一个人影。
定睛一看,竟然是蘅冰。她手里还握着一把剑,想是为了防甚至用。
蘅冰的目光掠过二人,又在漱雪的披风上短暂停留后,匆匆从台阶上走下来,拉着漱雪的手道:“姐姐你去哪里了?急死我了!”
漱雪解下披风还给祈鉴,笑道:“我只是去城外找了几本医书。这么晚你不睡,怎么还在这里?”
“我自然是在等你了!”蘅冰大为不满,道,“从戏台回来就一直没见到你。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累了一天,快快回屋歇息吧!”
漱雪却道:“我现在不能休息。玉安公主还等着我去救命呢!”
“她怎么了?”蘅冰满脸狐疑,“她不是去农庄了吗?”
漱雪摇摇头,顾不上跟她解释,便匆匆忙忙地向着别苑的方向跑去。蘅冰回头,祈鉴已经栓马去了,便紧跟着漱雪的脚步,匆匆忙忙地跑上了台阶。
四野一片漆黑,唯有子泫的房内灯火通明。笙平正在烧水,子泫则坐在玉安床边,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额头的细汗。每一动弹,胳膊上的刀伤仍旧钻心般地疼痛。而此刻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眼里心里都只有玉安的生死。
“玉安,”他轻轻吻着她滚烫的手背,“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快些醒来。你曾经答应过我,以后都不会再让我因为你而难过,不会再与我分开……”
如果她死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没有玉安的十二年他是怎么长大的,他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记忆里,都似乎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着。日子一长,似乎呼吸都和她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门“吱呀”被推开了。子泫仍旧握着玉安的手没有松开。
进门来的是风尘仆仆的漱雪和目光深邃的蘅冰。
笙平见状,放下手中的蒲扇走了过来,漱雪忙拉着她的手,急切地问道:“公主中过美人果毒是吗?”
笙平懵懂地点了点头:“公主刚到沉云殿的时候,星儿公主曾经恶作剧给她下了美人果和巴豆,可险着呢,差一点儿就性命不保了。”
漱雪道:“那就好说了。这美人果虽然毒性很重,药性却很稳定。”她走到玉安跟前为她诊脉后问道,“公主还中过其他毒吗?”
笙平摇摇头:“我一直跟着公主,我敢保证,只有那一次。”
这次的事故使漱雪谨慎起来。再次把脉后,她沉默不语,竟然又重新把脉了一次。
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结果,蘅冰却沉不住气了,问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漱雪沉着脸道:“公主的脉象低沉、虚弱,这正是沉在血脉里的美人果毒被引发后的症状。可不知道为何,除了沉脉外,我似乎还把到了迟脉。公主的症状似寒气凝滞,阳气虚损,和这若有如无的迟脉似乎大有关联。”
“这是否和公主的心痛病有关?”笙平忙问道。
这是笙平第二次提起心痛病了。漱雪上次虽认为它和她的症状无关,但这次又加入了美人果毒,她却不得不留心了。可仔细诊断后,她仍旧不能确定,只能说:“我先开个温和的方子试试。如果公主有了起色,可见和心痛病有关。如果没有起色,就要另想办法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外面的病患的瘟疫渐渐好转。农庄康复的病患也分批次回到了云州城里。同时,玉安公主病倒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这时这个消息已经不会给百姓带来恐慌了。相反,大家得知公主是因为试药而得了病,纷纷更觉感恩戴德,甚至有人自发在寺庙设坛为公主祈福。
只是玉安服了漱雪开的药方不但未见任何起色,病情却更加严重了。如果持续发烧,即使保住了性命,也可能永远躺在床上不能醒来。
州府内开始起了流言说是漱雪因为子泫的关系,有意在药里做了手脚,不让玉安醒来。为此蘅冰还抽了好些个人的嘴巴。
见此情状,祈鉴下令撤换了漱雪,改由张太医等人为玉安诊治。谁知太医们仍旧束手无策,只恳求祈鉴早些向皇上急报并安排后事。
一听了这话,笙平立即哭倒在地,子泫则不声也不响,一整天都抱着玉安默默流泪。他一天天越来越消瘦,眼里的神采也日渐消失,旁人看了好不心酸。
笙平回屋去取东西回来,子泫的房间里,祈鉴、祈钧、漱雪、蘅冰等人都在。笙平将手中的信扎递给玉安手中,子泫疑惑地低头看,竟然是玉安的手书。
“公主试药的头一晚上交给我的。说是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便将这封信交给您。”笙平含着泪说。
子泫颤抖着打开信。
“子泫:原谅我,你有伤在身,且父母在堂,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如我有了意外,请将这封信交给皇上,请他不要怪罪漱雪和任何人。不要为我难过。漱雪是个好姑娘,她一定能够照顾好你。愿你们此生幸福。来世,我会等你。玉安亲笔”
几行字罢,信笺飘摇落地,子泫已经泪流满面。
他垂下头,下颌抵着玉安的额头,泪水顺着脸颊落下,喃喃说:“傻瓜。没有你我哪里还有今生。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你若去了,我随后便去找你。”
笙平泣不成声。其他人面面相觑。蘅冰率先去拾起那封信,看罢后其他人也传递了一遍。祈钧叹息了一声,漱雪咬着嘴唇,却仍旧没有抑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日她们短暂交谈之后,她为了不让玉安太过担忧,并未说出试药的不确定性。没想到她早就想到了这些,甚至还提前做好了身后的安排。
让玉安试药,实属无奈之举,并非她刻意存有私心。但玉安如此相信她,却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个冷酷怪异的公主,不但对子泫一片真心,也让她有些动容。
信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蘅冰手里。此刻大家的心都系在玉安的身上,没有人在意这封信。她便将这封可以保漱雪无事的信收藏好放在衣襟里。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费尽心思没有除掉玉安,老天竟然借着姐姐的手解决了这个难题。
正当她心里长长舒了口气,谁知漱雪竟然又走到笙平身边去了。看了这封信,更是坚定了她要努力救治玉安的决心。医者的良心、女孩儿的自尊心,都不容许她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玉安死去。
“你再仔细想想,公主可否中过别的毒?例如被有毒的蚊虫咬过,或是误食什么东西?这些天据我观察,她中的毒不可能是美人果啊。”
笙平摇摇头:“公主从来没有被有毒蚊虫叮咬过。除非是在凌光阁的时候……”
听到她们说起凌光阁,子泫的思绪猛然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上午。那次他和玉安第一次吵架。
“确有人在星儿送来的参汤里放了美人果。不过被我看破了。我便吃了和美人果差不多症状,却不会伤我性命的紫蚕花,遂了所有人的心意罢了。”
“紫蚕花!玉安中的毒并非美人果,而是紫蚕花!”子泫恍然道。
一屋子的人都吃了一惊。最为吃惊的要数漱雪了。这紫蚕花她在一本介绍偏方的医书里见到过,性状诡异,遇寒变寒,遇热便热,配以一定辅药后症状和美人果类似,且沉积体内难以驱除。可是这属于旁门左道的药,御药房是绝对没有的,玉安怎么会中这种毒?
性命攸关,子泫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只好将当初的事合盘而出。知道了真正的病因所在,虽然尚不知道如何诊治,却给了大家一丝希望。
漱雪重新为玉安望闻问切后,吩咐笙平立刻停了玉安吃的那些主寒的药,改用一些温和的活血养气的药,随即便出门去找太医们商量对策。
她刚刚一出门,蘅冰便跟了上去。
回廊下,漱雪正要迈出门,蘅冰却挡在了她的面前。
“姐姐,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蘅冰急切地说,“如果玉安公主小小年纪便能够想到这样的办法来对付星儿,她的心机如此之深,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如果你救醒了她,她一定会恩将仇报,把子泫哥哥抢走的!”
漱雪摇摇头:“那封信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她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何况这紫蚕花既然和我的药方相冲,如果知道了怎么解毒,日后便能更加对症下药,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姐姐,你只想着悬壶济世,你有没有想过,她害死了爹,还要抢走子泫,你怎么这么傻啊!”
“我的傻妹妹。”漱雪的嘴角一丝淡淡的笑,“我早和你说过,爹爹不是她害死的,那是他的命。”
“不!”蘅冰大声喊,“你认命,我不认命!爹爹的仇我非报不可!”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竟然落到了蘅冰的脸上。捂住火辣辣的面庞,蘅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姐姐。从小到大,自己有任何危险她都会保护她,从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而此刻,她竟然给了她一个巴掌。
漱雪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怒气。
“蘅冰,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和爹爹那夜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我一直不提,就是希望你能够真心悔过,没想到你竟然还要为爹爹报仇!你告诉我,爹爹的仇该记在谁那里?是谁害得他哑口无言,不得不投湖自尽的?”
见蘅冰的眼里噙着委屈的泪水,漱雪的心又软了下来。自从母亲死后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此刻蘅冰定然心如刀绞,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伸出手紧紧抱住她:“对不起,蘅冰,我不该打你。但姐姐不要你心中装满了权势和仇恨,梅家不需要你光耀门楣,梅家只需要你平平安安啊!”
蘅冰被她这一抱,内心的委屈和怨恨的闸门猛然打开,眼泪疯狂滚落,呢喃道:“姐姐,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被人要挟,被人践踏,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我不甘心啊……”
漱雪松开胳膊,为她拭去脸上的泪,道:“好妹妹,心安天自宽。你现在还小,等你将来嫁人了,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便会知道世界上除了恨,更多的还有爱。恨不会让人平静,只有爱才能让人幸福。”
说完,她冲着她一笑,便匆匆下了台阶,向着外面太医们居住的寓所走去,翠绿色的衣衫和玲珑剔透的玉步摇使她的背影看起来不染纤尘。蘅冰站在廊下,夕阳的金光抖落在她的头发上,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模模糊糊:
“姐姐,从小你对蘅冰的好我都记得,从小我也都听你的话。但是你太善良,从来只想到别人,我这个做妹妹的就必须保护你。”
说完,她拾级而下。却见一个侍从从外面匆匆而来,直奔子泫的房里。蘅冰见他的着装似刚刚远道而来,心生疑窦,拦住他,递给他一两纹银后问道:“这位小哥哥风尘仆仆,莫非汴京城有急事?”
侍从见是蘅冰,便也没了防备,道:“梅二小姐你有所不知,宫里头出了大事了!五皇子被皇后娘家派过来的奶娘下了痴呆药,尚妃和皇后起了争执,皇后打尚妃情急之下却砸伤了皇上,宰相大人和众臣便联名上书要求废了皇后,小的离京时,紫宸殿已经在拟订废后诏书了!”
蘅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道:“尚妃现在怎么样了?”
侍从道:“皇后已经被禁足慈元殿,为了照顾五皇子,尚妃娘娘已经暂时获准搬回月华殿了!”
蘅冰心知祈鉴和祈钧若知道这等大事,必然第一时间赶回宫中,那样皇后的案子就会再添枝节,唯今之际,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指了指西边的厢房道:“可不巧了,雍王和荆王都出城去了,明天才能回来。小哥哥奔劳一天,先去厢房休息,明早再禀告雍王罢!”
侍从听她说得有理,辞别后便匆匆离去,蘅冰的目光跃过雕梁画柱,西天残阳如血。
“尚妃娘娘,你想要的,我梅蘅冰都帮你做到了,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受制于你。接下来,便该是你偿还我的时候了!”
漱雪和太医们连夜研制药方。过了三天,玉安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体热渐渐退去,气息也逐渐变得均匀。第三天夜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混沌渐渐变得清晰。玉安只觉得浑身轻如羽毛,随时会飘起来。转头看着伏在床头睡着的子泫,她缓缓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子泫一颤,从浅睡中醒了过来。
见玉安一双乌溜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子泫惊喜地握着她的手,两行泪便滚落下来:“玉安,我的玉安,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玉安努力地回忆,“我记得……记得在戏台……”
“你已经睡了七天七夜了。”子泫扶起她,紧紧抱着她,“你太狠心,竟然还给我留了遗书,你知道吗?如果你死了,我岂能独活?”
玉安的下颌抵在他的肩上,虚弱地说:“我知道,都知道……所以我就又回来了……子泫,我好饿……”
子泫伸手拭去泪水,转头对趴在桌上熟睡的笙平道:“笙平,公主醒了!她说她饿了,快去弄点儿吃的!”
笙平一跃而起,欢天喜地地去厨房拿吃的。其他人很快得知了消息,纷纷赶到了子泫的房里。隔着窗户,见到玉安斜倚在床头,子泫正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她吃粥,窗外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有人示意不要去打扰他们,大家都会意地点点头,谁也没有走进房去。
漱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过却又欣慰的笑容。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之时,祈鉴转头看漱雪,她报以淡淡微笑,便转过身悄然离去了。
乌云遮月。漱雪觉得胸中沉闷,辗转无法入睡,便披衣起身来到院落中的石阶坐下。透过层层暗色,子泫房里的灯还亮着。生离死别之后,他们的十指必将扣得更紧,分也分不开了。
不过,与他们共同经过这么一遭,她自己心里有一扇门在渐渐被打开,不曾了解的,如今也渐渐了解;不曾感动的,也都感动了。
对面的墙上花影摇动。墙上竟然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不,怎么会想到他?一定是幻觉。漱雪揉了揉眼睛。果然,人影消失了。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心里竟然又有了一丝失落。
但过去的回忆一幕幕涌上了脑海。汴京城头柳树下他抱着她飞身旋转;雍王府里半明半昧的灯光下他审视而嘲弄的眼神;北园里他带着她跨过那道窄窄的木桥;前几日和他同乘一马时他在耳畔的呼吸……
人影再次出现再对面的墙上。漱雪再次揉揉眼睛,这次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转头一看,发现祈鉴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拐角,手里握着的桂花酒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你也睡不着吧?不如陪我喝一杯。”
暗影遮住他的脸,辨不清他的表情。
漱雪有些惊讶地站起来。他已经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来。她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道:“就在这里喝?”
祈鉴没有说话,走到她跟前神秘一笑后道:“跟我来。”便迈开步子向府外走去。漱雪迟疑片刻后也跟上了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