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1 / 1）
皇上铁了心让尚妃迁居冷宫，朝中尚家势力求情也无益。玉安知道皇上是有意要给尚家人一个颜色看看，以免他们在朝在野收索贿赂，占地圈田，日益嚣张。可是她同时也知道，尚妃生性歹毒且工于心计，让她迁居冷宫并不足以制服。若要让她不再为祸，须得找出证据，坐实几项让她永不能翻身的罪名才行。
朝廷形势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却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权力交接。自此以后，军事最高统领机构枢密院和财政最高统领机构三司，都直接归属皇上管辖，丞相对军队的干预权被彻底剥离，首辅大臣也都由皇上亲自任命。皇上基本上完成了他对朝中权力结构的整顿。这个十三岁登基的皇上，对待臣下永远谦和宽仁，但他的心中却又永远都有着一把谁也猜不透的算盘。无论大臣们如何权倾一时，只要御军之权在皇上手里，皇上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一个人捧上天，再冷不防地将他们摔在地上。
因此，没有太多的异议，朝中众臣都默默地接受了皇上的安排。
夏至刚至，汛期便到来了。这一年天气潮湿，全国各地都连天下雨，两个月都不曾见到太阳。黄河、淮河水位暴涨，洪水冲毁了农庄和庄稼，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缺衣少食。接下来各地便流民成灾，打劫、盗窃、瘟疫……各处的人都生活在困苦与恐慌之中。
各地的洪灾中，损失最严重的莫过于黄河决口。黄河改道，所到之处一片汪洋。洪灾使下游广大的千里良田颗粒无收，急需朝廷拨款修堤、赈灾。而近年由于招收各地流寇入军，军费膨胀，而给辽国和西夏的岁币不减反增，朝廷的财政出现了空前的危机。拿了钱修河堤就没钱安置灾民，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宫里连天召集文武大臣朝议治水对策，朝臣也纷纷对具体的赈灾对策争议不休。
有人认为目前当务之急是修补堤坝。可很快遭到了反对。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修筑堤坝使官民陷入危险不说，很可能又被洪水冲毁，劳而无功。反对的人认为应当放弃修堤，而将朝廷紧巴巴的钱财用于安置那些已经开始食草根树皮的灾民。
可怎么个安置法？朝中又分为了两派。一派是坚持主张以军养民的大臣。他们纷纷上疏要求将流民迁至临近州县，并募集青壮年入伍以免他们流离在外扰乱社会秩序，这是稳定时局最为效率的办法。一派是新锐的以祈鉴为代表的改革派。这派人认为募兵不但影响军队战斗力，而且严重增加财政负担，长此以往将成大患。他认为地方上豪强大户米粮充足，朝廷可向他们借钱粮赈灾。
这下子文武大臣都噤声了。谁都知道这段黄河附近的豪强大都有着深厚的朝廷背景，稍不留神，不是得罪功臣便得罪了皇亲。
祈鉴手下人也苦劝：“若是得罪了这些人，他们从中作梗，将来殿下可有大麻烦啊！”
祈鉴却不以为然：“为政者对百姓要恩服；对豪强要威服。现在云州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让天下归心的最佳时机！而那些各地方豪强仗着祖辈有功或是皇亲国戚，称霸一方，作威作福，本王也要趁这个机会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手下人便不敢说话了。谁都知道祈鉴脾气执拗，欲强则强，他决心的事情，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朝中仍旧没有定论，但灾区的灾情却越来越严重。云州、澶州二地频传流民杀人抢粮的消息，县衙的监狱已经关不下那么多犯人了。
乱世须用猛药。皇上最终采纳了祈鉴的建议，并任命他为钦差前往云州治水。七月初，队伍火速开往云州。
骄阳似火，天气比哪一年都热。这年因为水旱两灾扰得民不聊生，宫里也吃紧了用度。各殿阁的避暑用品都比往年少了很多。为了平息各宫怨言，皇上和皇后带头少取了供应，这个夏天举国上下都感到难挨。
当外面酷暑难耐，猗兰阁的蔚凉亭下却一片阴凉，成了宫里最美妙的地方。整个夏天，她基本上都在这里读书、下棋、品茶。
这段时间，宫内也发生了很多事。星儿因为“罹患重疾”而回到玉清殿疗养；尚妃在北园待产，尚家的一部分权力也转到了莫言的手里。此时的皇上手中的权力空前壮大，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的时期，稍有不慎便会惹得皇上的猜疑。她因此假托身体不适，皇上不传召，她便静悄悄呆在猗兰阁里，哪儿也不去。
耳畔蝉声聒噪，亭下水声潺潺。一片阴凉这下，玉安静静翻阅着最新官刻本的《史记》。
笙平忽然前来禀报道：“公主，梅妃娘娘来了。”
玉安吃了一惊，合上书，出亭相迎。自从她搬来猗兰阁，除上次她负伤在身，这是梅妃第一次来猗兰阁看她。能让梅妃出动的，必然和祈钧有关。
梅妃满面春风，随行的阿葵还带了一盒饼果。笙平热情地将她们迎进了蔚凉亭。寒暄一番后，梅妃便说明了来意。原来皇上拟将祈钧也派到前方去治理水患。梅妃不知是喜是忧，所以来向玉安问个对策。
玉安让笙平问梅妃沏了一杯上来自吴越的明前茶。这茶是莫言托人带给她的，最是祛暑清火之效。梅妃体内虚火颇盛，此茶与她最为相宜。平日为了避免招惹是非，玉安存着这茶也没给过她。今天既然来了，玉安一个眼神，笙平便会意地将她存下的茶叶包了些，放在她带来的食盒里。
“玉安已经好些天没见过父皇了。不知道梅妃娘娘可有云州水患的消息？”
梅妃款款道来，却又忧虑之色：“听说地方上的官员和豪强各顾各的利益，都不肯真心拿钱拿粮出来救命。祈鉴便请了一道圣旨调动了云州和邻近几州的军队，一来筑堤，二来威慑地方财阀。可是这前脚刚刚走，还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皇上昨晚却传召了祈钧，说是他不能在京城闲着，也应当到前方见识见识。”
玉安沉吟片刻道：“娘娘只管放心让四皇兄去吧。这是皇命，推辞就是抗旨。”
梅妃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最为难的地方。玉安，好歹你我有五年的情分，我就和你交个心。我们母子都没什么野心，只希望安安生生的过日子。祈钧若一直呆在京城，即便无功，也可以安心做他的荆王。可是到了云州，那里灾民遍野，兵荒马乱，我担心他有个闪失。即使平安，这治水的事也是个烫手山芋，我也担心他为人所害，惹下祸事。”
玉安立刻听明白了。她是担心祈鉴会派祈钧到一线筑堤或是处理□□，借洪水或灾民之手来陷害祈钧。她微微一笑，道：“梅妃娘娘尽管放心。祈钧此行会安然回来的。”
“为何？”
“父皇向来主张以‘仁’安天下，最怕大动干戈。先前灾情形势严峻，皇上不得不派处事雷厉风行的祈鉴前去。可安抚、尊重功臣权贵是大宋的国策。祈鉴一旦用武，虽然解决了一时问题，但必将伤害功臣权贵和朝廷之间的信任关系，日后要再想从朝臣手里收回权力，也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因此皇上派了祈钧去，就是想让他制约祈鉴，不让他肆意用兵。”
梅妃疑惑道：“祈钧此行既无兵权，亦不担心要职，如何能够制衡祈鉴？”
“这就是父皇的高明之处。祈钧虽手无寸兵，但若凡事祈鉴不听他的建议一意孤行，万一有了闪失，他便可以褒奖祈钧、惩罚祈鉴。以祈鉴的聪明，必然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就不会肆无忌惮地运用手中大权。即使祈鉴不管不顾，真的滥用兵权，祈钧也可以出面对安抚那些功臣皇亲。那时皇上便可以弃车保帅，顶多罚一罚祈鉴，也不至于捅出天大的篓子。”
“原来如此。”梅妃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放心，“可是这并不能说明，祈鉴就不会动害他的心思啊。”
玉安又道：“此次治水，成败难料，祈鉴也不会有十成的把握。祈鉴平生最擅长利弊权衡。他一定会想，治水若成了，有祈钧在，他就是头功，同时还树立了这地方和军队的威望；若败了，有祈钧在，皇上各打五十大板，也不会从根本上动摇他的地位。因此，祈鉴也不会伤害祈钧的。”
梅妃恍然悟道：“照你这么说，皇上这么做是为了制约他们两个，同时又保全他们两个？”
玉安点点头：“虽然眼下尚家和曹家的权力受到了皇上的约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皇一定是担心曹妃或尚妃诞下龙嗣之后，会再起夺嫡争端，因此才宁愿捆绑着将祈鉴、祈钧一起送到云州治水。如若失利，也能保全他们两个；如若功成，不久后，父皇怕是就要册封太子了！”
“皇上打算册封祈鉴为太子了？”梅妃有些吃惊地问。她的心总是如此矛盾。作为一个母亲，她以祈钧的平安幸福为上，从不急迫地期望祈钧成为王储；但作为宫中嫔妃，她又深知历代深宫中不进则退的道理。
玉安了然她的心情。为了让她宽心，道：“如果皇上已经决议册封祈鉴为太子，他就会派一个可以机动用作祈鉴替罪羔羊的大臣前去协助他，而不是派祈钧这个竞争对手了。皇上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的心意未决啊！”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她知道，皇上已经意识到大宋一直以来奉行的太极拳政策已经不足以解决不断涌现的尖锐社会矛盾了。他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模式，却又担心这种模式会危及长久以来的中央集权。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既放手让范仲淹领头新政，却又在一些具体政策上又瞻前顾后的原因。祈鉴这次用兵若张弛不当，纵使治了水患，功成名就，也未必能使皇上称心。
祈鉴啊祈鉴，你纵然机关算尽，但谁让你的雄心渗透了你每一个细胞，又谁让你生在了一个不容得雄心与壮志的时代。玉安心里感叹道。
道别之后，阿葵带着那个食盒和她一起回到沉云殿。看到那包茶叶，梅妃不禁感慨万千。自己多少次觉得玉安冷漠，无情，心里也一直责备玉安背弃她而去。却从未想过在皇上、皇后身边的玉安，远比在沉云殿的玉安能够带给她们母子更多的益处啊。
很快，祈钧便带着随行十余人赶赴云州。朝中尚妃的舅父吕夷简也很快察觉到皇上此举的用意，将消息传递给尚妃。七月中，尚妃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皇子。谁知她暗中使用催产药的事很快被皇后派在她身边的细作察觉，皇上勃然大怒，斥责她不知悔改，令人这个刚刚诞生的五皇子交予皇后视为亲生抚养，赐名祈钺。
云州很快来了奏报，要求国库多拨赈灾粮款。可国库的钱财本来就不多，又调拨了一部分给山西抗旱，哪里还有余钱？皇上气恼万分。当初派祈鉴去云州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承诺向当地豪强借钱以减轻朝廷压力，如果朝廷能够拿出足够钱财赈灾，还派他去作甚？
他不知道这恰恰是祈鉴的妙着。既然皇上派祈钧去制约他，那他就先来讨钱，要的就是皇上这雷霆一怒。皇上一怒之下，如果将他撤回，水患仍旧解决不了，又不得不再派他前去，他便能够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而如果皇上只动气却不将他撤回，那就相当于由皇上向世人表明了向豪强借钱粮的紧迫性，这时他再对豪强用兵便不显得突兀了。而祈钧之所以也支持向朝廷要钱要粮，是因为这样一来万一治水不力，责任便一半落到了朝廷那些攒积钱粮的大臣身上，他们两个也不至于承担全部的过错。
皇上派去祈钧前去本是想制衡祈鉴，岂料这兄弟二人却形成了一个新的利益平衡，反过来和皇上下起了棋来。
福宁殿里，皇上不断拟定诏书，玉安奉召随侍为皇上磨墨。陆续有守成派的大臣前来求见，内容大同小异，都要求尽快撤回前方修堤和赈灾的军队，皇上听得头都大了。治水是眼前大计，绝不可半途而废。可又要解决眼前困局，又要平息朝臣议论，真是心力交瘁。
阎文应再次通传的时候，皇上不耐烦地拍案道：“这些个老顽固，就知道要朕撤回，撤回！再要朕撤回朕就派他们去给朕把洪水收拾好咯！”
等皇上深吸了口气，阎文应才战战兢兢地说：“禀皇上，前来求见的是高子泫——高大人！”
皇上一愣，本能地转头看了玉安一眼，道：“宣！”
子泫一袭御前副指挥使的服饰，黑袍，绿穗，佩剑银光闪闪，十分英姿飒爽。玉安见他便知他定然是为祈钧而来的。高家虽世代为官，高珏、高子沣都深谙为官之道，子泫却似乎永远游离于一切猜测、怀疑和尔虞我诈之外。在这浮沉不定的宦海里，他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侠客，永远那么云淡风轻。
这恰恰是玉安觉得最珍惜的地方。精于算计的人或许会有更光明的仕途，却永远没有子泫这如水晶般透明的心。
子泫给皇上行礼：“启禀皇上，臣以为，皇上万万不可在此时召回雍王和荆王殿下！”
“为何？”皇上侧身问道。
“眼下云州水患，除了缺少钱粮，更大的问题在于民心涣散。纵使二位王爷未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但皇上的亲生儿子在前方，至少能够安定人心。如果这时将他们召回，百姓必定猜疑皇上要放弃他们，就可能暴发动乱。更何况，天下人还会认为皇上不再信任他们的能力，朝中怕是又有一场风波！”
皇上眼珠一转。他已经认可了他八成的说法，却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皇上，臣斗胆以为皇上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因为您希望给二位王爷一试身手的机会，确又怕他们捅出篓子。臣有一个法子可以去除皇上的顾虑。”
“唔？”皇上饶有兴趣地倾听。
“皇上应派遣一位可信的大臣前去协助。如果二位王爷治水有功，则无妨；如若有过，则可让这位大臣承担下来，贬谪一番，待风头过去再调回京。这样一来可以保全二位王爷的威仪，二来也可以放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大展一番事业。”
皇上眼里含着一丝笑意。可那丝笑意里不单有赞许，还藏着更多的东西。他回到床榻上坐下，思忖片刻道：“办法是个好办法。不过你这个建议得改一改。”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那种常常在祈鉴的脸上看到的神情。
玉安和子泫正不知其意，只见他已经从墙上取下那把威仪棣棣的尚方宝剑，细细端详一番后道：“高子泫，朕就派你去，你看如何？”
子泫十分意外，连忙拜道：“臣资历尚浅，怕是难当此任。”
他的推辞似在皇上的意料之中。他没有追问，而是将尚方宝剑递到玉安手中，道：“既然你不肯去，朕就派玉安去。”
“皇上……”子泫果然更加惶恐，连忙跪倒在地，“皇上，公主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啊！”
皇上伸手示意阻止，道：“你确实说中了朕的心思。朕先前确实顾虑太多，又想给他们机会，又怕他们惹上麻烦。但刚才你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朕。朕十三岁登基，一直处于母后的庇护之下。可一旦母后去了，该来的麻烦，还是会一样不少地来，朕该走的弯路，还是会一条不少地走。若想他们将来挑起大宋江山，朕得再给他们一点儿压力。就算他们这次给朕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朕也不能失去了这次考验他们的机会！”
子泫这时方才意识到皇上是认真的。可是，他担忧地看着玉安，她本来体质就弱，先前的伤才刚刚痊愈，他怎放心她如此的长途劳累？赈灾本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让她陷入朝廷权力漩涡，他又于心何忍？灾区危险重重，万一出了一点儿什么事，他又岂不是要为自己今日的一谏悔恨终生？
见子泫忧心忡忡，皇上心满意足地一笑：“高子泫，你现在还会推脱资历尚浅吗？”
“皇上……”子泫不知其意。
“朕任命玉安为朕的特使，持尚方宝剑和朕的手诏前去协助祈鉴和祈钧。面剑如面君，玉安，不到紧要关头，你不要轻易动它。高子泫，朕的女儿若少了一根汗毛，必定轻饶不了你！”
子泫大喜过望，连忙跪地领命谢恩。
玉安握着那把沉重的尚方宝剑，心事沉沉。皇上果然是高明的棋手。派自己前去，立刻能够打破目前祈鉴、祈钧二人对皇上制衡策略的默式防御。因为在祈鉴和祈钧心中，她就是皇上的一双眼睛，在皇上的眼皮底下，谁还敢推来推去打心理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