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1)
一转眼到了端午佳节。各殿阁正门和侧门皆悬挂艾草和菖蒲辟邪,妃嫔宫人也悉数戴着五颜六色的合欢索以求延年益寿。
宋宫的端午日又是晒书会日,上至宫廷,下至官家学子,都有在这一天晒书防蛀的习惯。这天晌午,宫女、太监便纷纷在玉安的主持下将那些几近发霉的旧书从暗无天日的藏书阁里搬到庭院中晾晒。皇上兴致所至,也在与藏书阁一水相隔的湖心亭里与妃嫔小聚,食粽子白团,品菖蒲酒,观龙舟。到了晚上,宫里还会有一场简单却热闹的宴会,各王公大臣应邀出席和皇上促膝谈心,以纪念忠直报国的屈原大夫。
沿岸垂柳依依,湖中的四艘龙舟正用力地划着。划龙舟的青年小伙儿都是皇室和达官显贵的子弟,就连祈鉴和祈钧也在其中。四艘船谁也不甘落后,在宽阔的湖面上你追我赶。见皇上兴致颇高,妃嫔和宫人们也不再拘束,自动站队为各自看好的队伍呐喊助威。
书香,美酒,佳人,欢笑。暮春的深宫,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致了。
河岸,玉安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人间美景。所谓太平盛世,大抵如此吧!
正这时,天空中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断了线的彩凤风筝,摇摇曳曳飘到了湖心龙舟的上空,惹得龙舟里的小伙儿们一阵欢叫。他们正要伸手去捉,那风筝却俏皮地一躲,飘飘荡荡飞向湖心亭,不偏不倚地落在皇上跟前。皇上一伸手便接住了它。
定睛一看,那五彩凤凰的背上竟然题写的李商隐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作,笔迹娟秀,是正宗的赵体小楷: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么大胆直言的爱情表白,在宫里便是犯了忌讳,更何况还冲撞了圣驾。大家正为这不知死活的宫人捏了一把冷汗,却见皇上的脸上浮上一丝笑容。他举着风筝赞叹道:“看这制作、这画工,还有这笔墨,定然出自于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子之手啊。”
皇后望着藏书阁的方向道:“皇上,这风筝是从藏书阁的方向飞来的,那后面是毓芳阁,住着今年新进宫的几位待封赐的女子。她们进宫不久不识宫规,想必这风筝,就是她们不小心放出来的。”
尚妃抚着隆起的腹部,道:“皇后娘娘,看着风筝上的文字,可不像是不小心之作,倒像是有意为之啊。只是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自从御医推断出尚妃腹中胎儿乃皇子,吕夷简又恢复了相位,朝中尚家势力如日中天,她便更加有恃无恐了。谁都知道皇后精挑细选留下的这些美女必定和郭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众妃不敢说话,她可不得不提。
“尚妃这是什么话?”未等皇后开口,梅妃便帮她说话了,“这宫里头的情诗自然是写给皇上的。”
“那可未必。”尚妃轻声一哼。
皇上未理会她的弦外之音,只有些疑惑地皱着眉,对皇后说:“朕不是让你将她们都遣散回家了吗?”
“回禀皇上,这些女子都是各地按制献来的。如果皇上就这么全部退回去,各地地方官必然诚惶诚恐,按制还涉嫌失职之罪,岂不是有违皇上仁德?因此臣妾就擅自做主为皇上挑选了几个好的留着,如果皇上觉得有称心如意的,再行册封以充后宫。”说完,皇后又转身看着曹妃和尚妃隆起的腹部,“你们两个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产了,千万要谨慎小心,不可动了胎气。皇家子嗣单薄,就全靠你们了。”
曹妃和尚妃都点头说是。皇上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册封这些女子了,但眼见着这个精致的风筝,他却又对这风筝的主人有了几分向往。他将风筝交给身边的小林子,吩咐道:“替朕查查这风筝的主人。她们在宫里待了这段时日,想必也闷了,晚上也请她们一并参加宴席吧。”
小林子领命后,立刻举着风筝向着毓芳阁的方向跑去。刚刚下桥,竟然和玉安撞了个满怀。小林子连忙跪下请罪。
“怎么回事?”玉安瞥一眼他手里的风筝,问。
小林子将来龙去脉禀告了一番后,便要匆匆辞行要去办理皇上交待的差事。玉安见他冒冒失失的模样,淡淡一笑,正要拾级上桥,却见不远处的小径上一个容颜秀丽的妙龄少女提着石榴裙,轻盈如燕地向着小林子飞奔而来。
玉安不禁停下了脚步。这位女子她认得。几天前她偶然经过毓芳殿的时候,这个女孩儿误以为她是新来的宫女,一边热情地给她带路,还像模像样地给她讲了一番宫里的规矩。
“这宫里的规矩多着呢!你稍微行差就错,就会死得很惨的!不过你不用怕,我会慢慢教你的。”一边说,她还做出一副恐怖的鬼脸,令玉安啼笑皆非。
这样天真率直的女子,在宫里怎么能明哲保身呢?
“林公公,这是我的风筝!”玉安正沉思着,那女孩儿已经欢天喜地地跑到小林子跟前了,笑靥若花,“林公公,我刚刚都看见了,皇上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说什么没有?”
小林子听罢连忙笑嘻嘻地行礼道:“姑娘有福了,皇上让奴才……”
玉安本来不喜欢管这等闲事。但她却不想看到这个姑娘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疾步走了过去,一把夺过那个风筝,道:“有什么福?我看,没有祸事就是你的造化!”
那女孩儿惊讶而不满地看着她:“怎么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嫉妒我马上要当娘娘了。不过我不会怪你的。日后等我当了娘娘,我也不会专宠,等皇上高兴了,就将你举荐给他!”
小林子听她这话,也顾不得奉承了,沉着脸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对玉安公主如此无礼!”
那女孩儿方才恍然大悟,连忙下跪赔罪。
玉安戏谑地笑道:“快起来吧!等你当了娘娘,我可受不起你一拜!”待小林子扶起那女孩儿,她走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就这么想当娘娘?”
“小女名叫云雁。父亲乃京畿校尉,母亲乃家中妾室,受尽欺凌,因此一直盼着能够进宫为妃,给我娘也增些光彩。”
玉安听罢道:“宫廷险恶,行差就错即会命丧黄泉,这可是你跟我说的。眼下你如此冒失,湖岸上所有娘娘的眼睛都盯着你呢。你若敢认了这个风筝,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那云雁该怎么办?”云雁的语调有些害怕,却也有些半信半疑。
“你先回去。若真是想见到皇上,他日我可以帮你。但今天宫里耳目众多,你最好安分守己。”说罢,她又转向小林子,“林公公,你且卖我这个人情,就当没听到这番话。”
小林子点点头:“玉安公主吩咐了,奴才自然惟命是从。只是奴才只能拖延几个时辰。待皇上宴席散了,难保不会亲自过问此事。到时就瞒也瞒不住了。”说完,他便举着风筝匆匆向着毓芳阁的方向去了。
玉安劝阻了云雁之后,匆匆来到湖心亭与皇上及众妃相聚。龙舟已经靠岸,祈钧所在的龙舟得了第一名。祈鉴紧随其后。玉安瞥见他湿漉漉的脸,便猜到他是有意输给祈钧,目的还是不想锋芒太露惹皇上不悦。
有才能却不能任意伸展。即使是她,心里有个角落也会为他难过。
此刻,祈钧和他的团队已经前去接受皇上封赏了。子泫也在其中。他和祈钧一直是最佳的良朋与搭档。他们联手的事务总是无往不胜。
宴席完毕,众人便奉召起身散了。皇上兴致所至,带着阎文应和玉安果真朝着毓芳阁的方向走去。行至毓芳阁,皇上停驻了脚步。
“小林子呢?”他皱着眉头问。
小林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出来,见这阵势是瞒不住了,连忙跪拜道:“奴才已经查实,这风筝乃毓芳阁的云雁姑娘所有……”
“待朕去看看。”他正要移步,不远处却匆匆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有大臣有紧急朝务求见。皇上便转身对玉安道,“这些新宫女怕是没学会规矩,朕担心吓着她,你就先帮朕传个话儿,朕晚些再来看她。”说罢,便上了去紫宸殿的玉辇。
玉安奉命进了毓芳阁的□□。刚一入门槛,便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看,皇上赏赐的衣裳就是好看,这绣花,这珠子……”听起来是云雁的声音。旁边的小宫女附和着啧啧赞叹。
玉安一听,掀起珠帘走了进去。
见到玉安,正原地转圈儿的云雁停了下来,仍旧满脸笑容地说:“公主,你说得可真准,不到三个时辰,皇上便差人赏赐了这身衣裳,还恩准我穿着它出席晚上的宴席呢……”
玉安一见那身紫红色的衣裳,立刻变了脸色,沉声道:“本公主刚刚偕同皇上过来,哪来的赏赐!你现在穿着的衣服的花纹和质地,两凤逐霞,是在暗讽刘太后和李太妃,犯了皇上的大忌讳!有人要害你你尚且不知!”
云雁一听这话吓得直打哆嗦,连忙跪地求玉安救命。玉安听她讲明这身锦袍的来历,猜到这又是尚妃的杰作,便道:“我有一个主意。你若依计行事,不但保你无虞,还能让你当上娘娘,遂了你的一片孝心。”
圆月在天,夜凉如水。紫宸殿内觥筹交错,皇上和几位皇亲重臣把酒言欢。皇后、妃嫔、毓芳阁里的众美皆应邀出席了宴会。只是这毓芳阁的云雁姑娘突然染了风寒,未能奉旨出席。
酒过三巡,各人都少了拘谨,纷纷话起了家常。见皇上兴致颇高,尚妃道:“皇上,今晚合家欢乐,臣妾特地为皇上准备了一份惊喜,请皇上笑纳。”
皇上好奇地“哦”了一声,身边的皇后、梅妃和曹妃的目光都向她投来。
只见尚妃嘴角一丝微笑,轻轻拍掌,一队身穿蝉翼轻纱、青春曼妙的少女便从幔帐后走出来。筝、箫、箜篌声起,女孩儿们和着乐师的节拍翩翩起舞。那舞姿轻盈柔软,飘逸俊美,一开场便赢得了连连的掌声,在座的人无不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领舞的姑娘,白雪霓裳,倩影翩翩,宛如九天瑶池里洁净无瑕的仙子。
一曲舞罢,领舞姑娘带着众女子谢恩。皇上很久没有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舞蹈了,连连称赞后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尚妃待她答道:“回禀皇上,她名叫兰月,是臣妾堂叔的小女儿。自幼酷爱舞蹈,说是一定要在端午佳节跳给皇上和皇后看,臣妾就把她带进宫来了!”
众人此刻方才明了尚妃的用意。她身怀六甲不能侍寝,为了防止各宫娘娘趁虚而入,便想了这么一个主意。
皇上露出一丝笑容道:“原来是自家亲戚。待兰月更衣之后,便与爱妃同席而坐吧!”
尚妃和兰月皆惊喜地谢恩。
皇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言说的阴云。依据宫制遴选妃嫔是必须经过相关机构推荐及皇上、皇后过目的,擅自推举便是违反宫规。尚明珠打了这么一个擦边球,可见她已经越来越嚣张,不除他日必定为害。
鼓乐之声再起。今晚的皇上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许下的不沉溺女色和声乐的诺言,他的心已经随着这美酒、乐调和歌舞越飘越远。尚妃将一杯清茶一饮而尽,有意无意地瞥了皇后一眼,嘴角笑意盈盈。似乎是在宣示,这后宫即将是尚家而非郭家的天下了。
这时,兰月已经更衣完毕,微笑灿然地走进来。从茜窗外的月光和殿阁里的烛光洒落在她身上,使她更加显得芳华绝代,风姿卓绝。
大家的目光先后落到她身上,定睛一看,却纷纷变了脸。最为震惊的要数尚妃了。为什么她差人送给云雁的紫红色两凤逐霞竟然穿到了兰月的身上?
皇上脸色暗沉,半晌说不出话来。生母养母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此刻再次被提起,他不但颜面尽失,更是心痛如绞。皇后见状,一拍案台,怒道:“兰月,大好佳节,竟然穿着如此大逆不道的服裳,依据宫里头的规矩,本宫轻饶不了你!”
兰月吓得普通跪倒在地,求助地望着尚妃道:“皇上饶命,是明珠姐姐让小女子这么穿的,她说皇上最喜欢这样的色泽和花纹,说是……”
尚妃一听这话立刻明白兰月已经中了别人的圈套,她送去的衣服也定然被人调换了。事情非同小可,她立刻也上前跪下:“皇上,冤枉啊。兰月年少无知,定是受了奸人陷害,臣妾绝对没有让她穿这样忤逆的衣服惹皇上不快啊……”
皇上的脸色越来越暗,偏偏吓坏了的兰月听不出尚妃是在辩白,只当她要撇下她为自己开脱,哭泣着拉着尚妃的衣袖道:“明珠姐姐,你可不能不管兰月啊。是你说皇上一定会喜欢兰月的舞蹈的,是你说穿着这身衣服皇上一定会高兴的啊!”
“你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掉进了别人的陷阱还被蒙在鼓里……”尚妃又气又恨地撂开她的手。正当她二人纠缠不休,皇上已经忍无可忍,拍案一声怒喝:“你们就吵吧!朕可要图个清静!”说完便起身拂袖而去。皇后见状,立刻示意身边的梅妃跟上去劝谏皇上。
尚妃声声唤着皇上,也要追上去,玉箫却不声不响地挡在了她的跟前,笑盈盈地说:“德妃娘娘,皇上已经被气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尚妃怒火中烧,认定就是她们在捣鬼,骂道:“该死的奴才,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本宫的道!”说着,她猛地一巴掌掴过去,谁知玉箫敏捷一闪,这一掌竟然打到了身后的曹妃身上。曹妃猝不及防,身体失去了平衡,撞到了一侧的柱子上,她立刻抱着肚子,疼得声声嘶喊起来。
苗妃见状,失声惊呼道:“哎呀,不好了,曹妃怕是要小产了呢!”
一时间,紫宸殿里尖叫的尖叫,哭喊的哭喊,奔走的奔走,乱成一团。所幸的是皇上虽然负气走了,皇后还在。她很快便令人将曹妃送回她的寝宫瑞安殿,急召太医速速来问诊,责令将尚妃回月华殿禁足,又将兰月逐出宫去。
这天晚上谁也没能安睡。瑞安殿里,曹妃哭喊了一夜,太医忙乱了一夜,皇上和皇后也忧心了一夜。天明时分,胎儿总算是没有了大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皇上疲惫不堪的心总算松懈下来,正躺在虎皮摇椅上小寐,却被殿外一阵尖锐的吵嚷声惊醒。刚刚一起身,便见尚妃不顾瑞安殿里太监宫女的劝阻,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个小宫女上前想拦住她,却被她一个巴掌打得摔倒在地:“本宫要见皇上,你这个贱人竟敢拦着本宫,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小宫女正哭着捂着脸,皇上已经疾步跨出了门槛,满脸怒气地指着她喝道:“朕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朕的爱妃和皇子险些因为你而送了命,皇后责罚你在月华殿思过,你竟然把她的命令当耳边风!这里是瑞安殿,可不是街市,任你大吵大闹无法无天!”
尚妃一听这话,委屈地扑了上来,抓住皇上的袖子哭喊道:“皇上,臣妾是冤枉的!臣妾只不过轻轻碰了淑妃一下,她怎么可能就有性命之虞?一定是她和皇后连成一气陷害臣妾……”
皇上冷冷地掀开了她的手,道:“别以为朕是傻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妃因为你遭了大罪,你非但不闻不问,还为了为自己开脱而污蔑她!真是让朕寒心!即日起你也不要住在月华殿了,搬到北园冷宫去吧,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搬回月华殿吧!”
说完,皇上便转身向着屋内走去。
“皇上,连周妃犯下重罪你都饶恕了她,恩准她回了玉清殿,北苑阴冷潮湿,臣妾可是怀了龙子啊!要是有个闪失……”
“正因为怀着龙子,你才更需要好好反思!朕不希望朕的孩子有一位心胸狭隘的母亲!这是圣旨!”皇上头也不回地说。
尚妃提着裙裾要追上去,曹妃身边的近侍燕儿嘴角划过一丝冷笑,伸手拦着尚妃,道:“娘娘请吧!”尚妃要恼怒地要掰开她的手,不料她纹丝不动,似乎练过功夫。
“怎么样,尚妃娘娘?别以为奴婢的主子是好欺负的。下次你想再动她,可得先过奴婢这一关。”
尚妃咬咬牙,心有不甘地后退几步,悲戚地大笑道:“我知道了。你们今日是连成一线要对付我。但我尚明珠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总有一天,我会向你们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说完,她便一甩衣袖下了台阶,匆匆离开了瑞安殿。
燕儿将刚刚被打倒的那个小宫女拉起来,为她擦干眼泪。小宫女望着尚妃的背影,怯生生地说:“尚妃娘娘凶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希望她知道错了,以后会收敛些……”
燕儿摇摇头,道:“她不会收敛的!不过这样正好。没有她的愚蠢,怎么能衬托出咱们主子的聪明!”她一戳小宫女脑门儿,“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瑞安殿可不留你这么没出息的!”说完便转身推门进屋。
是时,东方太阳正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