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章(1 / 1)
屋内陈设简陋,锅碗瓢盆,一些简单的吃穿用具。星儿躺在床上,看起来消瘦了许多。而周妃则坐在她床边,身着荆钗布裙,早已失去了先前的华丽和戾气。
见到祈鉴和漱雪,她连忙起身走到他们跟前,声泪俱下:“漱雪姑娘,拜托你帮星儿看看吧,她病得很严重,几天都没有进过米粮了!祈鉴,噢不,雍王殿下,求您代我们母女向皇上说说情,就说我们知道错了,让他看着星儿和过去的夫妻情分上,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想她们当初那般飞扬跋扈,而今却如此落魄,祈鉴叹息一声说:“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还是先让梅小姐给星儿看病吧。其他事情,我会斟酌的。”
漱雪在床前坐下,为星儿把脉。周妃有些紧张地立在一旁,祈鉴则到屋外等候。一刻钟的样子,漱雪把完脉,开了药方。
“漱雪姑娘,”周妃有些愠怒地看着那张药方,“星儿得了重病,你却只为她开了补药,这是什么意思?”
“周妃娘娘,公主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漱雪能做的,便只有开这个药方,让她好好调理玉体。”漱雪恭敬地答道。
“你只需给她下一副治疗重疾的药,她的心病也就好了!”周妃抓住漱雪的胳膊,语气中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
“周妃娘娘,”漱雪轻轻推开她的手,说,“漱雪行医须得对症下药,恕我不能帮您。不过您可以拜托雍王殿下,让他在皇上面前多替你们说说情,或许皇上……”
“别假装好人了!”周妃见求她不成,立刻变了脸,讥笑道,“你爹梅岭海串通别人毒死杨美人,害得我们来替他背黑锅;还和尹晓蝶通奸,宫里都传遍了!什么行医须得对症下药,道貌岸然做给谁看?”
“你……”漱雪被她一席话气得脸色铁青。窗外的祈鉴见状,连忙进来。掀起门帘进屋后,他扫视二人一眼,走到漱雪跟前说:“周妃娘娘也是担忧星儿病情才一时情急。你就发发慈悲,帮帮她们吧。”
漱雪已经恢复了平静,看着他说:“回禀殿下,漱雪不才。周妃娘娘和星儿公主得的是和你先前同样的病症。同病相怜,您大概能够帮到她们。漱雪告退了。”
她抬眼示意素玉:“我们走!”说完,便带着素玉出了里屋。祈鉴要追出去,周妃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在他跟前跪下了:“祈鉴,求求你,救救我们母女吧!”
祈鉴见她们模样,孤儿寡母,实在有些凄凉,她们今天的处境,他又脱不了干系,一时也起了恻隐之心,说:“我试试。不过若他日你们出去,必当在殿阁里好好养病。若再不安分守己,平生事端,怕是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们了!”
周妃感激涕零,又是道谢又是保证。祈鉴扶起她,便匆匆告辞了。出门后他拿了那副药方,吩咐小祁子找人仿照漱雪的手迹,按照头风病的药方抄誊一份送到皇上那里。一低头,见到地上一枚珍珠耳坠闪着金光,他弯腰拾起,疾步追了出去。
日已西沉,晚风瑟瑟。漱雪和素玉在偌大的宫廷里走着,都有些疲惫。正这时,两抬玉辇却在她们身边停下了。为首的小车夫对漱雪说:“梅大小姐,雍王殿下说您半日辛劳,吩咐在下送梅小姐回府。”
漱雪环视四周,并未见到祈鉴的人影,便拭了把汗,笑着对那小车夫说:“不用了。我的轿子就在宫门外。”
小车夫连忙跪在地上:“梅小姐,您可千万赏脸啊。小的要是交不了差,一定会被王爷责罚的!”
以祈鉴的执拗,他的手下人若办不好事情,他定然不会轻饶。漱雪犹豫片刻,便吩咐素玉一起上了辇车。刚刚掀开帘子,便看到了座上一粒玲珑剔透的珍珠耳坠,在火红色绸缎的衬托下玲珑剔透,熠熠生辉。素玉端详了漱雪一番,惊喜地捧起那珍珠耳坠道:“小姐呀,你的耳坠掉了,想必是雍王殿下捡到了,便差人还了回来。”
“是我的东西,他若捡到,自当还我。”漱雪说。
没心没肺的素玉继续说:“这让奴婢想起了唐人张籍的《还珠吟》呢。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繻。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漱雪立刻变了脸,斥责道:“你是想显摆你的学问吗?”说完,便生气地向着前方走去。素玉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小姐,我错了!我们不乘辇车了吗?”
“不乘了。”漱雪头也不回,“雍王殿下的车,可坐不得。”
漱雪越走越快,素玉小跑着才追得上去。好容易追上她,素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小姐呀,不乘就不乘,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别人还以为我们做了亏心事呢!哎呀呀,走得这么急,连耳环也没拿啊……”
漱雪这才恍然大惊。她停下脚步回望,她们已走得太远,沉云殿前的空地上早已经空无一人。
漱雪真可谓华佗转世。三天后,玉安便能下地走动了,很快便处理了尚家的案子。既然皇上将查办的权力交给了她,就由她来为皇上做这个恶人吧。在查办文书里,她有意将尚琨毒打曹文,放任打伤护卫曹文的自己改成尚琨毒打自己,同时打伤忠心保护自己的曹文。曹文保护公主有功,擢升一级俸禄,从刑部都官主事调任刑部主事;尚琨虽然伤了公主,但念其乃依律行事,因此削其官职,贬为书令史。至于污蔑尹美人和自己清白的幕后主使,证据未足不能定论,真相还有待时日才能查清。奉旨协助的祈钧虽不明其中缘故,却愿意尊重玉安的意见,并未反对。
在朝野内外都以为尚琨在劫难逃之时,这个处理结果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有些人这是因为玉安公主宽仁,更多人则认为这个决定是皇上做的,只不过借了玉安公主的口罢了,皇上还是倚重尚家的。
御书房里,皇上正在案前翻阅《吕氏春秋》,随侍在侧的阎文应手捧着一卷文书,可皇上置之不理,他只得默默跪着一侧伺候着。
有人推门而进。皇上抬头,竟然是玉安。她手捧一碗羊肉汤,笑意盈盈。羊肉汤的香气飘到皇上鼻子里,他喜出望外地合上书册。
“朕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呢!”他笑呵呵地站起身来,从玉安手里接过羊肉汤,陶醉地闻了闻肉香。
“父皇,您就快让阎公公平身吧!他这么跪着,又怎么能好好伺候您呢!”玉安玩笑道。
皇上本也是跟阎文应开个玩笑,见玉安这么说,便抖抖衣袖,示意他起身。阎文应感激不尽地又是谢圣上,又是谢公主,惹来一阵笑声。
玉安好奇他究竟捧着什么东西,便从他手中接过那份文书。打开一看,竟然是皇后不久前整理的新晋的美人名册及画像。文书上的画像栩栩如生,众美人婀娜多姿,国色天香。
皇上子嗣不多,一些朝臣建议遴选美女充实后宫,这是历年惯例。今年这美人名册早已由内侍确立,皇后认可,只待皇上册封。可皇上不但不亲自过目众美,连翻阅这名册和画像的工夫也不肯花费。
“父皇……”玉安轻轻唤了声。
皇上已经若无其事地摇摇手:“看了也不过徒增烦恼,倒不如不看。就跟皇后说,朕一个也挑不中,都打发回家吧!”
玉安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害怕后宫再起杀戮,却又不得不勉强劝道:“这些美人都是各地精心遴选的,个个貌美如花,您还是依例亲自过目,再打发他们回家,方能服众啊。”
皇上在龙椅上坐下,叹了口气道:“正因为个个青春貌美,朕就更不能看。朕怕看了,就不舍得再送她们回去了!玉安,你就帮朕把名册退回到皇后那里。你帮朕传话,她能够理解的。”
玉安默默地点点头,收起了名册置入袖中。皇上这才松了口气,一口气喝完羊肉汤,啧啧称赞一番后问玉安:“你可知朕传你来,所谓何事?”
玉安摇摇头。
皇上拾起案头的一份文书。玉安一眼看出那份文书是她白天上奏的案子处理报告。“你好久没有陪朕下过棋了。咱们几天就对弈一局吧!”
棋子棋盘,星罗密布,黑白有致。几个回合,局势交着。
皇上一子落下,抬头紧盯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的味道:“玉安,你总是最懂得朕的心思,也一定看出了朕准你的调查报告,不杀尚琨的原因。不过朕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朕这么做,你怎么看?”
玉安一子落在皇上的黑子近旁。 “《吕氏春秋》有云,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当今之势,皇权强,则国强;皇权弱,则国弱。可皇权又需要大臣们去执行,所以最好的皇帝,就像父皇这样善于驾驭全局的棋手。试问世间高明的棋手,哪能在乎一子两子的得失呢?”
皇上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明的笑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显得更加深邃:“你果然知朕心意。”他随手翻了翻她的那份报告,道,“论理,这个结果朕应该感到意外,可惜偏偏似乎又在朕的意料之中。玉安,你有没有想过,朕为什么要力排众议,把查办案子的权力交给你?”
玉安摇头。
“你知道。”皇上的手覆盖着那份文书,笑意带着一丝令人胆寒的诡谲,“否则,就不会有这份充满妥协与心计的报告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猜错了?”
玉安的脸上浮现一丝困惑。
“有没有这种可能,朕给予你这个权力,是因为这次的事给了朕一个教训,朕不想看你在宫中无依无靠,任人欺凌,才给了你这么个威服后宫和朝野的机会?”见玉安神色黯然,他又道,“为何你领会朕的心意时,永远都只围着权力、心计转圈儿,难道朕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君主,从来不会用感情思考问题吗?”
玉安连忙垂下头,道:“儿臣不敢。”
见她此刻仍旧面不改色,皇上的嘴角一抹自嘲的笑。“在大堂时,你连死都不怕,又岂有你不敢的事情?只不过,你终究不肯跟朕说实话罢了!也罢,谁叫朕是皇帝,是‘孤’,是‘寡人’呢?虽然你不肯与朕交心,但你最能领会朕的心意,也就和朕一样‘孤寡’,朕的也算得到一丝安慰了。”
玉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儿臣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见皇上仍旧有些恍然,她嫣然一笑,指着他刚刚放下的那一粒黑子说,“父皇您看,这局棋,您已经赢了。”
烛火闪烁,阎文应已经着小林子呈上西湖龙井寺上贡的雨前茶。芽芽直立,清香四溢。
“玉安,此情此景,你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皇上有些感慨地问。
“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去年的今天,你第一次来到朕的御书房,给朕送羊肉汤,和朕讨论天下大势。”房间内充溢着新茶的幽香,皇上的神情也因此而显得分外宁静温和。未及玉安说话,他又开口了,“为了和去年再像一点儿,朕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份委任状。展开一看:高子泫机敏骁勇,文武双全,即日升任大理寺少卿。
“父皇……”玉安太意外了。
“那天在殿上,高子泫为了你,连命都豁得出去,这份情意,连朕都为之动容。高子泫是这些王公贵胄中难得的人才,可堪大用。朕这么做,一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大宋的千秋万代呀。”
看来皇上尚不知高家已为子泫订亲之事。依据律令,订婚事大,即使是皇上,也没有权力随便拆算人家的婚事。想到这里,玉安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子泫有勇有谋,与其放在大理寺查办案件,不如置于御前,一则更有机会成为皇上心腹重臣;二则她也有更多机会见到他。
“父皇,以儿臣所知,高公子的才在于治国韬略而非查办案件,让他在大理寺并不能让他大展才华。父皇何不将其招致麾下,培养一批直属您差遣的年轻才俊呢?”
皇上抬眼看玉安:“你也认为,朕应当培养一批直接效忠朕的人?”
“是的。父皇去年连级擢升莫言,儿臣起初不解,直到近日儿臣遭人陷害,父皇竟然将处置的权力交给儿臣,儿臣方才明了父皇心意。如果儿臣没有猜错,尚德乃父皇最后一步棋子。自此以后,父皇已经决定听从范大人革新的建议,改变御人方略,将原来的太极拳改成太极剑,革新对内对外积弊,缔造一个全新的大宋帝国。”
皇上微笑颔首。“说得好。朕就听你的,让高子泫跟随苏将军,做朕的殿前副指挥使,并赐他宫中佩剑行走。日后你们一起辅佐朕的江山,你们就是朕真正信任的人!”
玉安微笑回应后,目光投向窗外。茜纱窗外的梧桐树上月如玉盘,和大理寺那个雪夜的月色一样明亮。去年的明日就是那人的忌日了。子泫在西平坡的破庙里对她说过的话还犹在耳边:“她一定在天上等你很久了。以后每年今日你都来,我陪你,好吗?”
子泫,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任谁要将你抢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