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一章(1 / 1)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福宁殿里。
皇上收到祈钧急报,说他正护送玉安公主回宫,众妃嫔、宫人和班主夫妇在内的证人再次聚集到一起。祈鉴头一日凯旋,听闻如此变故,也一早进宫列席公断。
三天以来,宫里上下议论纷纷,尚家和曹家人更是轮番面圣。
尚家人为玉安而来——玉安杀伤狱卒,越狱、串通外人绑架劫狱,他们要求皇上下通缉令,视为钦犯缉拿归案。事实上,他们的人马也早已在各处关卡布置了暗哨,并吩咐一旦发现玉安的行踪便立刻杀死。曹家人则为曹文而来——曹文被打得浑身是伤,尚家必须给个说法。
皇上正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他这些天心里一直在纠结。对玉安既是愤怒又是担忧。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期待真相。
小林子来传:“启禀皇上,祈钧已经带着玉安公主到了大殿外面了!”
皇上立刻挥手:“速速传来!”
小林子低着头,犹豫着说:“怕是速不了……玉安公主,好像伤得很重呢,得两个人扶着才行!”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尚妃心里暗骂这冒失的白痴哥哥。自己被禁足,本指望他能够暗地动点儿手脚,谁知竟然明着动手,还闯出了劫狱这等篓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过了许久,玉安终于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缓慢走进了大殿,祈钧紧随其后。玉安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走到皇上皇后正要俯身行礼,但身体支持不住,险些倒在地上。
皇后顿感不忍,转身对皇上说:“她伤势如此严重,不如……”
“不,母后,”玉安忙说,“儿臣要求今天就审。得不出个结论,儿臣寝食难安,我娘在黄泉底下也不得安宁!”
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就像马上要晕过去一般,但乌黑的眼睛里神情却那么坚毅。皇上又是震惊,又是心痛。如不是众人皆在,他几乎要前去亲自扶住她了。
“父皇,”祈钧跪地请求道,“玉安妹妹是金枝玉叶,曹文是朝廷命官,尚琨未得谕令就毒打他们,其罪当诛啊!”
“皇上,”尚妃也立刻下跪请求,“玉安是不是金枝玉叶还是本糊涂账,又和曹文联手越狱,更窜通外人劫狱,家兄不过依法行事,请皇上明断!”
皇后缓缓开口道:“皇上,唯今之计,确定玉安身份是头等大事。先前荆王建议滴血认亲,虽并非十全十美,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吧!”
侍者端上两只盛着清水的玉碗,率先走到玉安跟前。不料玉安却摇摇头,目光投向皇上,静静地说:“父皇,儿臣宁死不从。”
众人大惊。尤其是祈钧。玉安在马车上不愿与他滴血试亲,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她信心满满,岂料竟然会这样。
玉安的拒绝无疑说明她内心的恐惧。殿上各人吃惊的,猜疑的,惋惜的,暗喜的,形形□□。唯独祈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只静静站在廊柱后等待玉安揭晓答案。
皇上也大为意外,甚至有些愠怒,他压着嗓音问:“为何?”
玉安环视列为嫔妃一番后,目光又回到皇上和皇后身上。
“父皇,儿臣俯仰无愧天地,又怎么会害怕这的滴血认亲的把戏?儿臣之所以不愿意这么做,是要维护我们皇家的荣尊。”
这从何说起?众人面面相觑。
“刚刚母后也说了,这滴血认亲并非十全之策。既然如此,就可能有疏漏。若儿臣确系您的骨肉,却因这不周全的方法而被您杀了头,那您和皇家的颜面岂不是被流言蜚语和别有用心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皇上和皇后听出了端倪。尚妃却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就由着它成一笔糊涂账,让皇上默默消受吗?说来还是你心里有鬼,不敢尝试罢了!”
玉安斜睨她一眼,道:“是不是糊涂账,自然有别的办法水落石出。”她的目光又回到皇上身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恳切而温柔,“父皇,今日儿臣如果与您滴血认了亲,无异于纵容您的子嗣被人污蔑、折辱。这次冒出个梅太医,下次难保冒出个张大人,李大人。这次是儿臣,以后又难保轮到其他皇子、公主,皇上的孩子如果都要滴血认亲才能确认,皇上的天威何在?”
见皇上和皇后都有些动容,玉安又道:“士可杀不可辱。如果父皇信得过儿臣,就赐给儿臣一句肯定的话,让流言蜚语和奸佞小人不能得逞;如果父皇信不过儿臣,儿臣便成了没有体面的公主。与其日后再被人编派,倒不如将这一腔碧血洒在这廊柱之下,以报父皇、母后和梅妃娘娘的养育之恩!”
说到这里,她后退了三步,目光注视着那几丈高的廊柱,坚定而决绝。
殿内再次哗然。祈鉴的嘴角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她这无疑在告诉皇上要将自己的威严置于最高的地位,让天下人信服皇上,而非让皇上来信服天下人。他就知道,再难的局面她也会出奇制胜的。此刻,他甚至开始期待皇上立刻被玉安说服。因为如果他是皇上,就已经被说服了。
“皇上……”尚妃和吕昭媛又在进言了,“她分明是不敢认亲才编出这么一堆废话,您千万不能被她的话蛊惑啊!”
皇上剑眉紧蹙,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安。此刻的她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躯更是令他心疼不已,他几乎要上前去抓住她了。是的。眼前这个女儿,总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心。她面前的石阶,曾是她陪伴他秉烛夜谈的地方;她双依稀可见血痕的纤手,曾经为他煮过羊肉汤,批过奏折,盛过燕窝粥,在他苦涩的汤药里加过冰糖;而那张乌紫色的嘴,曾经谏言他大开商埠以教化蛮夷,官印经书以教化百姓,统一钱币以控制经济,广施仁政以安抚民心。如她所言,自己君临天下,岂能让流言蜚语绑架了自己?尹美人、梅太医、紫萱都已经死了,那些所谓的证据便都不能坐实,即使冤枉她的可能性只有一成,他也不应当尝试。
想到这里,他疾步走下台阶扶起她,满脸担忧之色:“玉安,朕的乖女儿,你受苦了!”说罢,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父皇!”玉安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他终于相信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时刻,即使遍体鳞伤,即使浑身的伤口都像野兽撕咬一般疼痛,她也在所不惜。
许久后皇上松开她,转身对众人说:“玉安永远是朕最心爱的三公主,谁敢妄议,罪不容诛!日后请皇后明细宫中法度,嫔妃、皇子、公主谨慎遵从。有违法度者严惩不贷,法度之外,永不相疑!”一席话,不但重新认可了玉安,还明确了皇后作为后宫之主的中心地位,更是向妃嫔们发出了永不相疑的承诺。
玉安拿自己性命和皇上的智慧做筹码,她赌赢了。皇上已经昭告天下,即使所有证据都对她不利,即使所有人怀疑,他也会坚定不移地相信她。更可怕的是,此刻她不但化险为夷,更是轻描淡写间便让皇上重新确立了治理后宫的基本方略。
皇后悲喜交加。她发现自己还是太低估了玉安。以前自己只看到了她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可以成为她最得力的助手,却不知道她考虑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连她也自叹不如。
尹晓蝶啊尹晓蝶。生了这样一个女儿,是你这一生最为荣耀的事。
见玉安苍白的脸上已经呈现出暗青色,梅妃忙说:“皇上,玉安现在状况不好,还是立刻传太医诊治,改天再审理吧!”
皇上正要宣旨,玉安却牢牢扶住他的手,努力一笑说:“谢谢父皇,谢谢梅妃娘娘。不过儿臣还未尽完孝道,尚不敢休息。”顿了顿,她继续说,“为了皇室荣尊,更为了我娘的在天之灵,儿臣一定还要证明我和我娘的清白!”
众人再次哗然。皇上不追究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她竟然还要旧话重提?但皇后和梅妃却是十分赞同她。想要堵住悠悠之口,还得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
玉安趔趄着走到皇后跟前:“儿臣恳请母后,能否让儿臣看一看传说中的铁证——笔筒里的雪绢和药方?”
皇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雪绢上上来了。玉安手捧起那段杀人不见血的雪绢,仔细端详一番。
“母后,儿臣还想问您借一段儿雪绢,还有太后娘娘那件‘百鸟朝凤’袍。”
尚妃又插话了:“皇上,皇后,她的不情之请是不是太多了?你们可别让她骗了过去啊!”
祈钧率先帮玉安说话了:“母后,您不如先听玉安的。要是没有道理,再责罚也不迟。”此刻众人的兴趣也已经被调起来了,纷纷赞同祈钧的话。
皇后沉默片刻,示意玉箫去取。雪绢和锦袍都很快呈了上来。玉安要了那碗本用来滴血认亲的清水,将皇后抄了佛经的半张雪绢投入碗中。
“父皇,母后,”玉安铺平那一段写满罪证的雪绢,呈现在皇上皇后面前,“这段雪绢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何以确定就是出自我娘之手?”她又拿起那些药方,道,“这些所谓的藏头暗语,有《楚辞》的原句,还有《洛神赋》里的典故,父皇,以你对我娘的了解,跟她这样说话,她读得懂吗?”
皇上沉默了。是的。他所了解的尹晓蝶,一提起诗文就会翻脸,跟她拽文无疑是自讨没趣。
“要确定这雪绢上的字是否出自尹美人之手,只需找出尹美人的笔迹比对不就行了吗?”曹妃察觉出皇上心事,说。
“怕只怕,尹美人没有留下什么手迹,也就死无对证了!”有人说。
玉安淡然一笑:“这个不难。我娘虽然字写得不好,但刺绣却不错。听说十七年前她曾经送过太后这一件百鸟朝凤的衣裳做生日礼物,那上面刺绣的‘百鸟朝凤’几个字虽然不能像手书字那样辨别墨印和用笔,但对字身结构的把握却是可以参鉴的。”
说完,她打开那件“百鸟朝凤”的锦袍。十几年了,上面的花鸟依然栩栩如生。金光闪闪的凤凰一呈现在众人眼前,立刻赢得满堂喝彩。
不难看出,“百鸟朝凤”几个字偏方形,且结构松散;而雪绢上的字却偏圆形,且结构紧密,绝不像出自一人之手。皇上和皇后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锦袍,虽未说话,却已经有八成的相信了。
尚妃又道:“这针法和笔法毕竟不同,何况这锦袍上毕竟只有四个字,又怎能让人信服?”
玉安看着她,冷冷笑道:“我会让你信服的。”说完,她从先前那碗清水中取出浸泡了差不多三刻时间的那张雪绢,在大家面前徐徐展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皇后抄的《金刚经》。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她又展开那份笔筒里的雪绢,上面已经墨迹斑斑。
未等她解释,大家便都明白了。这雪绢是西域贡品,吸附力极强,皇后这份雪绢是五六年前抄写的,上面的字尚且不会水解,笔筒里的这幅却水解了,只能说明,它并不是十几年前的杰作,而是新近完成的。
玉安注视着尚妃,看她还有什么话说。尚妃片刻尴尬后,便立刻提出新的质疑:“令这幅字水解的,究竟是玉叶池里的水,还是尹美人手里的水,谁又知道呢?”
她话音刚落,玉安便将那张雪绢扔进了先前那碗清水中。只见那张雪绢一点一点浸入水中,渐渐沉到碗底。再后来,碗里的水开始变成墨色,再捞上来的雪绢,已经模糊难辨了。
众人看着这变戏法般的一幕,都啧啧称奇。再也没有人怀疑这封信是有人刻意伪造了,所有人都为这精心策划的阴谋而心惊胆寒。
皇上走到那碗水的面前,脸色越来越暗。正这时,门外小太监来报:“启禀皇上,高子泫高大人连夜从外地赶回,一路闯进宫来,怎么拦都拦不住,还打伤了好几个侍卫!”
皇上猛然转身:“赶紧把他给朕带上来!”
话音未落,子泫已经拨开大殿门口的两个小太监冲进来了。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可气势却大得很,两个小太监摔在地上,疼得喊爹叫娘。
一进殿,他的目光便落到了玉安身上。见她安然无恙,他扑通跪倒在皇上跟前:“皇上恕罪!臣有办法证明玉安公主的清白!”
“快起来!”皇上一脸严肃,“等你把话说完了,朕再定夺要不要恕你的罪!”
子泫立刻领命起身:“微臣听刑部的人说,当年尹美人进宫前的戏班班主作证尹美人和梅太医常常来往,且常常到梅家去唱戏,可有此事?”
皇上答道:“确有其事。”
子泫转身盯着躲在一角不敢出来的班主夫妇,一步一步走到他们跟前,道:“这么说,你们和梅太医,也一定很熟悉了?”
班主夫妇不知其意,嗫喏着说:“这是自然。”
子泫点点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口里掏出两幅画像,在他们面前分别展开:“那你们辨认一下,这两幅像中,哪个是梅太医?是左边这个胖的,还是右边这个瘦的,是左边这个矮的,还是右边这个高的?”他的语速非常快,问得班主夫妻二人连连退步。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突然来这一手,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这其中数尚妃最为着急,但子泫有意让手里的画像背对着所有人,她根本无法看清,更无从想办法阻止。
“这个……”“这个……”班主夫妇犹豫着,手指在两幅画像上流连,不时抬头看子泫,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得到某种信息,他的手指最后停留在没有痣的那一张上。
“你确定?”子泫紧盯着班主夫人,目光中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
“噢,不。”班主见状,手指马上停留在另一张画像上,“是这张。梅太医嘴角有一颗痣,我记得很清楚,没有错!”
众人一片惊呼。梅妃和祈钧满脸喜悦,而尚妃则明了大势已去。从子泫掏出两幅画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那两幅画定然都是假的,无论班主夫妇认出那一幅,他们都露馅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从未与他们正面接触,否则此刻她也已经暴露了。
“皇上,你看到了吗?”子泫惊喜地转身,“这两个人根本不认识梅太医,他们定然拿了人钱财来陷害公主,请您给公主一个公道!”
皇上从子泫手中夺过那两幅画像撕得粉碎,心里所有的怒气终变成了一声咆哮:“将这两个混帐东西给朕拖下去关起来,严刑拷问!等朕查处这究竟是谁的杰作,再将他碎尸万段!”
第一次见皇上如此大的脾气,所有的妃嫔、宫人都吓得低下头,殿阁里静得鸦雀无声。
案子总算水落石出。皇上当即下旨:玉安逃狱之事不再追究,先前对梅家的禁令一律解除,严查这件案子的幕后主使以及她在刑部所受到的谋害,还将查办的权力交给了玉安,由祈钧协助。
玉安向着子泫望去。她觉得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可是千言万语汇到一起,竟凝聚成了鼻尖这点点酸涩。此刻的他也正看着她,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也越来越涣散。玉安惊呼着他的名字,他已经 “咚”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