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1 / 1)
新岁芳梅树,繁花四面同。春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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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这天,是玉安的十六岁“生日”。皇上大行赏赐,送来的珍珠玉帛比当年她在会芳堂看到祈钧领的那些丝毫不逊色,仿佛是刻意要告诉宫里宫外,这个公主在他的心中地位丝毫不比皇子低。玉安刚刚悉数清点完毕,皇后的赏赐就到了猗兰阁。宫里的东西翻来覆去,无非是些宝石玉器、玉环珠钗,并无新意。但玉安需要做的工作就是要从这些没有新意的东西中看出新意来,以便日后谢恩之用。别人给予的恩惠,不代表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领受,得让施恩的人感觉到自己被铭记在心,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同来的赏赐中有一个碗口大的匣子,绸缎包裹,边缘镶嵌着翡翠和绿玉。笙平只以为是普通玉器,漫不经心地打开,却讶异地叹了声:“啊呀,好大的一株灵芝呀!”
玉安一愣,疾步过来看那稀罕物。
五年前,当她需要这株灵芝草救命时,皇后为了留给正阳,没舍得给它。但正阳无福,几经辗转,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皇后肯纡尊降贵这样将它送来,想必是打算与她交心了。太子死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需要一个臂膀。
刚刚收好这特别的礼物,小宫女便频频来传:某某宫的娘娘又送来一对西域和田玉镯,某某殿的美人又送来了一颗夜明珠,就连祈鉴、祈钧和一些宫外大臣也先后差人送来了生辰贺礼。眼下无论皇上还是皇后,都拿她当最亲近的人,无论想飞黄腾达的还是想明哲保身的,自然都希望和她攀一攀交情。
对于这些礼物,玉安并没有太大的热情,金银珠宝本就是生外物,何况今天并不是她真正的生日。但她还是让笙平一样一样收好,并因人而异地写着感谢贴。
可是她所期盼的那份礼物,为何始终没有来?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子泫了。如今皇子们大了,各自封王,不再需要伴读,而子泫也已经在宫外就职,进宫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们再难见面。直到这时,玉安才体会到明月楼上子泫那么忧心忡忡的原因。他总比她想得更远。
时间流逝,人和人的关系也会变化。如果想长相厮守,皇上赐婚是唯一的出路。子泫曾经告诉她他会尽快向双亲禀明,却始终没有高家请亲的消息。玉安心里也暗自明白,他一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不过既然她曾经答应过他,无论高大人和高夫人怎么看待她,她也不会临阵脱逃,直到等到他的消息。
芳甸果然是个好地方。寒风凛冽的正月里也有好几样花儿盛放着。玉安拾级而下来到蔚凉亭畔的溪水边,竟然有一株野生的淡紫色小花儿挣扎着从石缝中长出来,倒悬在空中。如果是个人,这样歪扭着,必定又累又不体面。她一时竟忘了这不过是朵花儿,小心翼翼伸出手托起它,想帮它站立起来。
门口传来玉箫的声音:“晚公主可在殿阁里?”
扫地的宫女转头指着玉安的方向:“在的,在的。”
玉安见状,连忙起身过去,在溪桥处迎上了笑意盈盈的玉箫。这段时间来,玉箫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恭敬,也越来越亲和,既少了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不再有因生疏而生出的拘谨。
“玉箫姐姐那么忙,怎么得闲来猗兰阁坐坐?”
玉箫笑道:“晚公主说笑了,现在就算从这皇宫的东头看到西头,都数你这宅邸最是熠熠生辉,奴婢可不敢坐。奴婢是来传话,刚刚凌光阁的尚美人给皇后娘娘送来了帖子,说是前段时间因为她的事给皇后和公主您添了不少麻烦,想趁着您的生辰向娘娘和您表达心意,就在凌光阁里亲自备了酒菜,邀请娘娘和您前去一聚呢!”
玉安不禁蹙眉。尚美人这唱的是哪出呢?但想归想,她却满脸微笑地对玉箫说:“烦请姐姐回禀母后,容玉安准备一下。”
回屋后,玉安梳了公主间流行的飞凤髻,换上喜庆的紫襟红袄和百褶裙,戴上皇后新赏的金耳坠,在笙平的陪同下前往凌光阁赴宴。
“公主,这尚美人又打的什么坏主意?这宴席怕是鸿门宴,来者不善呢!”笙平说。
玉安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但她现在和皇后尚无深谊,并不敢贸然将尚美人的谋划相告,只能且看看她到底想怎么样。
凌光阁的格局一如六年之前,只是早已翻修,雕梁画柱,飞凤走凰。皇后在玉箫和凌光阁太监的陪伴下已经迈进朱漆大门,玉安伫立在门下。她在这道门内住了十年。却只在六年前出宫那天,才第一次迈出去。那一天,她以为再不会回到这里。
想着,笙平已经扶着她进了门。
不止阁外金碧辉煌,阁内也大变了一番模样。尹美人在时,玉安只见到了衰败的模样,未曾见过深沐圣恩的风光。如今这里镶金戴玉,檀香袅袅,颇为华贵。尚美人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本以为她不过备了几个小菜,到了才知她满桌佳肴竟然是她亲手烹饪而成,足见一片赤诚之心。
玉安多年来一直未改不在外面吃食的习惯。但今日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屈就一下。她瞥一眼尚美人那张真情难辩的脸,皇后娘娘在呢,她总不至于在酒菜里下毒吧?
在尚美人的盛情相邀下,皇后和玉安依次落座,玉箫和笙平则近身伺候着。席间备有排炽羊肉、五味杏酪鹅、姜燥子赤鱼、冬瓜酢、蜜汁豆腐、蛤蜊米脯羹、薄皮儿春茧包、金银炙焦芙蓉饼、梅粥等饮食,看得人眼花缭乱。尤其是这排炽羊肉和五味杏酪鹅,尚美人特意放在了皇后和玉安的跟前,说是家乡的风味儿,请皇后和公主务必赏脸尝一尝。
“前阵子因为臣妾的事情,让皇后娘娘操劳,令玉安公主蒙冤,臣妾实在惭愧。因此借玉安公主一杯生辰酒,给皇后娘娘赔个不是,也顺贺玉安公主长命百岁。”
一旁伺候的紫萱托起琥珀壶为她连斟三杯梨花酒,尚美人皆拂袖一饮而尽。
皇后笑道:“尚美人如此自责实属见外了。本宫管教不严,本应自领个失察之罪才是。以后本宫自会严格料理后宫,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了。”
尚美人和皇后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亲亲热热地聊着客套话,玉安身后的笙平早已变了脸色。见玉安的左手中指弯曲点在桌沿上,她即刻会意玉安也已经察觉到了暗藏的危险。
这梨花酒、排炽羊肉和五味杏酪鹅,看似色香味俱全,也甚合皇后清淡的口味,却都含着玉安心痛病的禁忌之物。玉安抬眼望着尚美人,她盈盈的笑意后藏着一丝不着痕迹的阴云,而在她身旁伺候的紫萱,嘴角更是挂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丁太医的死,早已使玉安和尚美人结了深怨。她只是没想到自己尚在等待时机,尚美人已经要先发制人。大概紫萱早知道自己有心痛病,这主仆二人便趁着今天的日子要令她在皇后面前旧疾发作,失尽颜面是小,失去皇上和皇后的信任是大。她不是正阳。皇后不会再需要一个女儿与药罐子相伴。
这时,尚美人已经举起酒杯敬玉安了。
“宫里人都夸晚公主聪明伶俐,不但能够协助皇后打理后宫,还可以陪伴圣驾,做皇上的解语花。看来这凌光阁的风水是不错的,竟然滋养出晚公主这么个妙人儿来。我将来要是能生个女儿,有晚公主的一半儿好,就是菩萨保佑了!”
听她这话,玉安心里不禁一声冷笑。尚美人聪明一世,也不过是个得意便忘形的人物。果不其然,听罢她的话,皇后的脸色微微变了。
玉安不动声色,笑盈盈地说:“尚美人此言差矣。皇上和整个皇宫都深受赵家祖先护佑,这宫里的每一寸土地自然都沾满了祥福和灵性。玉安虽然生在大宋朝开国的这一日,但这也不过凑巧罢了。今天玉安能够衣着光鲜,承欢父皇和母后跟前,全是倚仗母后和梅妃娘娘的栽培。”
尚美人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声向皇后赔罪。
紫萱带着琥珀壶过来给玉安斟酒。未及她靠近,笙平便迎上去接。一个推辞不让,一个执意要接,一推二阻,笙平衣袖一挥,竟然将整壶酒连带着那五味杏酪鹅一起打翻,洒了玉安一身。油渍顿时浸染了襟前的大半。尚美人陡然变了脸,笙平连忙跪地请罪。
皇后怒斥:“笙平,你好大胆子。也不看看今天是晚公主的什么日子,也敢这么毛手毛脚的!”
玉安一边整顿衣襟一边为笙平说情:“母后息怒,犯不着让笙平少了母后的兴致,儿臣回猗兰阁后一定好好罚她!”说罢她转头厉声责备笙平,“你弄脏了我的衣裙是小,若扫了皇后雅兴,辜负了尚娘娘一番心意,你担当得起吗!”
笙平不抬头,只是请罪说奴婢该死,并不停地打着自己的嘴巴。半晌后,皇后也觉得没必要在玉安生辰的时候罚她的宫人,便让她起来。看着玉安的那身满是油污的衣服,正不知如何妥当,尚美人已经说话了:“如果晚公主不嫌弃,就暂时让她换上臣妾的衣裙吧!”说罢她便起身要领玉安进屋。
玉安说:“不用劳动尚美人了,让紫萱领我去就好了。”说完,她颇有几分暧昧地看了紫萱一眼。
尚美人思忖着她那个眼神,顿了一下后转头对紫萱道:“照顾好晚公主。”紫萱说是,玉安便起身跟着她向屋里走。走到门槛时玉安一个趔趄小心摔倒,紫萱去扶她,玉安便趁势抓牢她的手,随即又分开了。
这时,皇后笑道:“这紫萱也算是个聪明可人的丫头,怪不得你喜欢她。当年晚公主搬去沉云殿时就舍不下她,只是沉云殿有沉云殿的规矩,这么一来,倒让妹妹你得了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去。”
皇后说玉安当年想带走紫萱只不过是为了维护玉安而说的客套话。谁知尚美人听罢,笑容竟然不自在起来。当年她之所以重用紫萱,一是看中她聪明,二是因为尹美人已死,她和别的宫人也没有什么瓜葛。如果玉安和紫萱并非紫萱所说的形同陌路,自己将这么多秘密交给她,岂不是太轻率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饭菜都凉了许多。玉安更衣出来后,话题突然多了起来。一席下来,大家聊得多,吃得少,也就这么散了。
午后,皇后要去福宁殿看望皇上,玉安便在笙平的陪同下回猗兰阁。走到慈宁殿附近,皇后的銮轿已渐行渐远,玉安方才停下来,伸出手轻轻触碰笙平微红的脸,道:“很疼吗?”
笙平摇摇头:“不过是给她们做做样子,不疼的。何况做奴婢的,哪个不挨打呢?”
玉安静静地看着她道:“我不打你。”
笙平也静静答道:“就是因为公主不打奴婢,所以为公主挨再多打都值得。”
玉安叹了口气。
“公主,”笙平道,“她们已经向您挑战了,今天不过是小试牛刀。奴婢担心,后面的祸事还会不断发生。”
玉安道:“紫萱看着我长到十岁,凌光阁的事和我的脾气秉性她差不多都知道,如果她要拿来做文章,那真是防不胜防。”她又叹了口气,“紫萱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得安枕。”
“公主可有应对之策?”
玉安没有直接回答她,但她的眼里有着一种朝云般的神情在流淌。笙平见她这种表情便知道她心里差不多有对策了,因此放下了半颗心。
天气寒凉,慈元殿前一派空旷。任何一个人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玉安一抬头便瞥见一位着平天冠、皂白衣、深紫褙子和云头鞋的年轻公子穿过回廊,迎面而来。他径直走到玉安跟前,合手施礼道:“晚公主吉祥!”
这眉眼含笑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玉安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是?”
来人颇有些不满地说:“在下曹文,公主微服私访的时候,在下还从一群小乞丐手里救您突围,公主这么快就忘记在下了?”
听他一提醒,玉安便想起来了。以前,曹文的父亲曹正虽然位居御史台长官,却一直不受重视,因此玉安也没太在意他。直到前阵子曹家的将军随太子阵亡,曹家得了诸多恩荫抚恤,曹妃从德妃晋升为淑妃,曹文也在刑部做了都官主事,一时风光无限。瞧曹文这副春风得意的神情,想必是刚刚探望曹妃出来。
“今天是晚公主生辰,在下特来贺晚公主长命百岁,芳龄永继。”曹文说着,从衣襟里取出一个锦盒,一对温润光泽的蓝田白璧呈现在眼前,“这对白璧是在下托人从西域王公那里用重金买来的,举世无双,成色做工丝毫不输战国的和氏璧。在下以为全天下只有晚公主才配得上拥有它,故赠与公主以作贺礼,还望笑纳。”
玉安不接,只笑道:“曹公子言重了。如此贵重的礼物玉安受之有愧。玉安在此谢过曹公子的盛情,但这璧玉还请公子收回吧!”说完,她颔首施礼,便带着笙平欲先行离开。
曹文连忙追上前去拦住她们的去路,几分不解又几分委屈:“在下听说晚公主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连对打杂宫女说话都和声和气,为何唯独对在下冷若冰霜?在下实在心有不甘!公主若肯给在下一些时间,在下必定令公主刮目相看。”
笙平见状道:“曹公子,你对公主出言孟浪,就不怕皇上治你的罪吗?”
曹文一笑,不以为然:“在下对公主一片赤诚之心,何罪之有?皇上宽仁,尚且愿意将自己的宫人赐予宋祁宋大人,成全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在下尚未婚娶,他又岂会怪罪在下的情不自禁呢?”
笙平扑哧笑了。眼前这位曹家公子虽举止轻浮,但看他神情听他声调,句句真心实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真难为他了。
“告辞了。”面对他的长篇大论,玉安竟然只字未复,三个字一说完,她便领着笙平绕开曹文,向着猗兰阁的方向走去。等她袅娜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曹文仍旧站在原地的大理石阶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台阶上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曹文抬头一看,只见祈鉴紫袍玉冠,从慈宁殿的廊柱后走下来。
“你都看见了,”曹文沮丧地叹了口气,将那一对白璧奉在他的面前,“多谢你帮我找来这稀罕物。可惜,白花了你的力气。”
祈鉴用扇骨轻轻将那锦盒推了回去,微微俯身道:“想必曹兄对我的这位三妹妹也不过尔尔,才会一吃闭门羹就打退堂鼓了。”
曹文急忙分辩,甚至举起手发誓:“苍天可鉴,我对玉安公主一片真情,至死不悔!”
“如是这样,”祈鉴狡黠一笑,扇骨轻敲手心,“你自然应该多花些心思才是啊。”
曹文叹了口气:“我已经如你指点让人在高大人高夫人那里吹耳边风,可是即使阻止得了高子泫,她若一直对我这么冷淡,也无济于事呀。”
祈鉴徐下台阶,背对着他道:“曹兄,你可别忘了,你想娶的这个女子,可是咱们皇上皇后最宠爱的一位公主,你若想靠三言两语就得了去,岂不是太看轻我们赵家的子孙了?”
曹文有些困惑:“雍王殿下有何高见?”
祈鉴道:“依曹家的家世和你的这一表人才,要得到皇上赐婚其实不难。但要做到这一点,一头你须继续想办法阻止高子泫捷足先登,另一头,能不能最终攻下我的这位冰山妹妹,还要看你是否精诚所至了。”
曹文并不是糊涂人,字字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祈鉴之所以肯帮他这么指点,是因为高子泫不似他的哥哥高子沣没有鲜明的立场,他自幼和荆王祈钧交好,祈鉴若想收为己用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和皇后的势力结盟,否则祈钧便是如虎添翼。曹文虽对权力倾轧毫无兴趣,却对玉安十分渴望,故祈鉴的助力对他非常必要,因此道:“多谢雍王提点。只是在下一事不明。据在下所知,您的手中备有一张好牌足以拉拢高家,为何还需要区区在下相助?”
祈鉴笑容可掬,目光却更深邃了:“曹公子错了。比起高家,本王更在意的是曹家。曹公子若愿意和本王站到一起,小王敢担保,不出三年,一个‘曹’字,必定是这朝堂上最光耀的姓氏!”他正要离开,却又回头道,“曹兄,这对白璧你就收下吧!本王还等着它朝你把它们当作聘礼再送进宫来呢!”
恭敬不如从命,曹文连忙行礼道谢。祈鉴走远了,他的心也渐渐明朗起来。对于祈鉴的预言能力,他在父亲曹正擢升御史中丞的时候就领教过了。那时朝里朝外竞相祝贺,唯独十二岁的祈鉴却看出了这在往朝光鲜的职位当下受到各方牵制,并不能一展抱负。果不其然,若不是沾了叔父战死的军功,此刻又谁会在意曹家呢?
不论如何,任江山千钧重任,他独爱美人一个。朝野之争且随他去,只要能得公主芳心,于他就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