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1 / 1)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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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平推门一看,子泫手提灯笼站在门外,一袭长袍和眉毛眼睛上都是雪,轻轻一抖便落了一地。她正要回身禀告,子泫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眼神一换,子泫进屋,笙平轻声关上门。
玉安抬眼见到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火钳,走到他跟前。他始终未说半个字,目光落在她那张清瘦的脸上。
“你……”
她刚一开口,他已经迅速张开双臂,将她圈入怀中,声音中混杂着酸楚与喜悦:“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玉安头伏在她肩上,心里一下子变得踏实了许多,说:“来了就好。”
他松开她,拉着她转了一圈儿,说:“让我好好看看你。”见她没有大碍却形容消瘦,担忧而不满地说,“半月不见,就清瘦成这样了。怎么教人放心。”
玉安摇头:“我每个冬天都会这样。倒是你,外面守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看护后大门的是太子门下的人,我和他有交情,他便让我进来了。”
玉安示意笙平注意周围情况,道:“你现在来,万一被人发现了,会受牵连的。”
子泫心疼又辛酸地一笑:“我巴不得和你牵连在一起,又怎么会怕被你牵连呢?别说你就在大理寺,就算你在地狱,只要你有事,我都一定会陪着你身边!”
玉安的嘴唇微微颤动,鼻子一酸。
“玉安,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对策。”他拉她在火炉边坐下,担忧地说,“现在的形势对你很不利,你必须提前准备好脱身的方法。雪倩已经失踪,而蘅冰也指认你威胁过梅伯伯。”
笙平惊问: “梅二小姐为什么会那么说?”
玉安强压住心中的震惊:“她也被大理寺传过话了?”
“那倒没有。昨天我和祈鉴一起去了趟梅家,一则是想安慰漱雪和蘅冰,二则是想查查和案子有关的线索。漱雪非常悲伤,却没有半点责怪你的意思,并且坚持认定梅伯伯是失足落水的;但蘅冰却说梅伯伯曾经告诉她,说你和杨美人的死有关,但你和你的幕后主使以她们姐妹性命威胁,他无奈之下才投湖自尽。虽然我和祈鉴都叮嘱她不要声张,但依蘅冰的脾气很快消息就会传到外面的。”
“是吗?”玉安思索道,“她这么说?”
“是的。”子泫仍旧很担心。
玉安的心里突然豁然开朗了。事情到这一刻才真正完整串联起来。看来被尚美人所要挟的并不是梅太医,而是蘅冰。蘅冰怕她走漏风声也好,为梅太医报仇也好,她向祈鉴和子泫说谎都是为了坐实玉安的案子。她没想到会弄巧成拙。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玉安压根儿不会把这笔账算到她头上。
玉安从思绪中回过神,拉着子泫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如果我真是蘅冰说的那个凶手,你会怎么办?”
子泫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宽慰一笑:“没有如果。你不会。还记得我吗在明月楼上说过的话吗?你承诺会一生信我,我也一样,一生信你。”
笙平忧心忡忡地对玉安说:“公主,您把你先前的推测都告诉高公子吧。他在外面走动,或许可以帮帮我们。”
子泫狐疑地看着玉安。
她向他说明了自己的猜测后。从凌光阁到沉云殿再到猗兰阁。告诉了他她和梅太医的恩怨和她对尚美人的怀疑。她没有对他提起蘅冰。但纵使她不说,子泫也猜到了七八分。
“子泫,我需要你帮我两个忙。”
“你说,一万个我都帮。”他确定地说。他想起他们曾经为她无端的冷漠和沉默而发生的争执。如今真相大白,他的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怜惜。
“第一,你去找莫言的表弟,让他带人绑架负责照料尚美人的丁太医。一切秘密进行,整个过程也不要多话,就说是找他杀人灭口。如果我们的推测没错,他必定说出实情。但不管结果如何都将他秘密拘禁起来。他一失踪,宫里这边便必定会有着急露出马脚。”
子泫点头。
“第二,密切关注祈鉴的行动。他虽看起来置身事外,但这件事直接关系他的利益,他不应该这么风平浪静。”
子泫若有所思:“听说今天皇后召见过他。回府的路上他着了凉,下午便病了,不知是真是假。”
玉安一笑:“太子死了,皇后早晚要在祈鉴和祈钧中选一个。梅妃的家世背景和个人才智都略胜苗妃,如果选了祈钧,他日皇后的地位必定会受到威胁,所以无论是自保的权宜之计还是长久的谋划,她都会偏向祈鉴。祈鉴这时候端起架子,一则是争取和皇后合作中的上风,二则是顾虑他监国的身份,不想落下朋党之争的是非。等到皇后打倒梅妃,或者两败俱伤,他就可以趁势渔翁得利了。”
“怎么办?”子泫非常担忧,“如果他和皇后都暗中推力,你和梅妃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玉安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狭长的、用蜡密封的锦盒交给子泫:“祈鉴城府很深,最擅长计算利弊得失。如果见他有异动,你便差人将这个锦盒交给他。这里面是一幅足以瓦解皇后对他信任的画像。他看见后就会明白,如果他不帮我脱身,我也让皇后立刻发现他的野心。”
子泫将那个锦盒收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你放心。我会办妥一切的。不过,”他认真地看着她,“万一,就连丁太医和祈鉴一起出马也解不开这个结,你会……牺牲梅妃保住自己吗?”
这也正是笙平心中的疑问。出事到今,梅妃都没有问过她半个字,只是避而远之。每当她提起,话题都被玉安悄然转移了。
玉安沉默片刻后说:“全天下都知道梅妃对我有恩,不论谁是谁非,只要我背弃了她,我就会失信于天下。失去信义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梅妃不来帮我,正说明她是聪明的。这样多好。如果她感情用事了,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说这话时,玉安声音很轻,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人心的冷漠是那么自然,一点儿也不值得介怀和怨恨。子泫顿时感到五味杂陈。他为她难过,为她心痛,也为她深深纠结。他不能让她永远站在冰天雪地里。他要给她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
炉火仍旧热烈地跳跃着。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天色已晚,子泫起身便要离去。玉安不顾他的劝阻,坚持送到了门外。
月明如镜,散落着几颗亮晶晶的星星。月光洒在雪白的大地上,四野显得格外静谧。墙角的梅树随风扶摇,影影绰绰,积雪应着清风扑簌簌地向下落,发出悦耳的声响。
如此清明的雪夜,本只应属于美丽、爱情与诗歌。子泫有些忘情,拉着玉安欢快地向着台阶下跑去。月光洒在身上,两道颀长的身影立刻投影在一尘不染的雪地里。玉安伸出手去拨弄梅树上的一簇雪花儿。
“玉安,此情此景,我想起了唐人韦庄的一首诗。”子泫看着墙外梧桐树稍头那一轮明月,动情地说,“钟陵风雪夜将深,坐对寒江独苦吟。流落天涯谁见问,少卿应识子卿心。”他的眼中柔情缱绻,解不开也说不完,“我会永远这样握着你的手。别说这样小小的难关,就算刀山火海,我相信我们也一定能闯过去。”
玉安点了点头。月光落在她胭脂红的披风上,她的眉眼间都平添了几分淡粉的,令人心醉的朦胧。低眉,浅笑。眼前这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就像这树梢的寒梅,一颦一笑都能生出静静的芳香。
“玉安,你还记得明月楼上我问你的话吗?”见有风吹动她的发丝,他上前一步,轻轻环抱住她,不让那冰冰凉凉的微风侵蚀到她单薄的身体,“等我们过了这一关,我就求我爹娘向皇上请旨,我要娶你为妻,让你从此远离宫里这尔虞我诈,我们侍奉双亲,相互照顾,一生相守,再一起培育紫色和蓝色的茶花,你说好不好?虽然我爹娘未必一开始就喜欢你,但是你这么聪明,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像爱我一样爱你。”
他的语气那么强烈,气息那么温暖,心跳那么急促,他的怀抱也仿佛是这全世界最安全、最温暖的角落,玉安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她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他们会怎么对我都没有关系,全世界也都没有关系。只要有你的爱,你一个,这漫长的人生就是值得我等待的。”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令他心动的话。一股汹涌澎湃的情感冲撞着子泫的心,无法压抑也无法呼吸。他情不自禁地蜷紧她,俯下身,深深地吻住她如冰雪般苍白而冰冷的唇。
第二天,子泫依计行事。不出所料,丁太医早就为尚美人所收买。尚美人一计假怀孕加借刀杀人连带假流产,不但顺势除去了杨美人这个对头,去除了假怀孕穿帮的风险,还将祸事成功地引到皇后身上,可谓一箭三雕。随即丁太医被暗中扣押,子泫预备等皇上回京后交给他亲自发落。
至于祈鉴那边,子泫刚刚开始行动,就发现皇后已经有所行动了。
大理寺轮番传唤杨尚二位美人和慈元殿、沉云殿两宫娘娘的宫人问话。依据目前形势,雪倩和丁太医相继失踪,井底的手绢和蘅冰的证言都说明玉安受人主使谋害二位美人,而这位幕后主使最可能是皇后。祈鉴称病在家,想借此看看皇后的能耐。但皇后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突如其来的风寒。为此还特意请了漱雪为他看病。论立场,漱雪是梅妃的侄女,祈钧的表妹;论人品,漱雪正直的医道,各宫娘娘乃至京城都有所耳闻。
雍王府。祈鉴的寝宫里,烛火闪烁,帐幔轻垂,丫鬟们端着水、汤药、饮食进进出出。半人高铜炉里的木炭熊熊燃烧,照亮了半个房间。祈鉴斜靠在床头,额上敷着一块雪白的热纱布,目光却从未偏移手中那一卷又一卷的奏折。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专注的时候,很难看出他是那样的诡计多端。
他一手翻阅奏折,一手平放在床沿。隔着一层棉纱,漱雪静静为他把脉。
来为他诊治并非她所愿。她讨厌他那深藏于眼底的戾气和狡黠,更何况让她来为尚未婚娶的王爷问诊也不合礼仪。但梅家尚在多事之秋,懿旨难违,漱雪作为梅太医的唯一传人,却也不得不勉为其难。
望、闻、问、切。她观察着他的眉眼。除了眉间的暗纹,他也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鼻子和唇角若隐若现的霸气酷似皇家宗庙画像上的□□皇帝。尤其是深邃的眼睛,每每一瞥都让她想起汴梁城马下飞身的那个瞬间。多年前羽宁公主远嫁大理的婚宴上,祈钧曾经偷偷领着她们混进宗庙玩过一次。她也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个静若雕塑般地在祖宗面前打坐的九岁皇子——羽宁公主的亲弟弟。蘅冰想拉他一起玩,谁知竟然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了。漱雪为了保护蘅冰,额头撞在了门槛上。那天祈鉴没有道歉,只是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她们来错了地方,便一甩衣袖走了。
想到这些,额头上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那次事故在漱雪的前额留下了一道指甲长的疤痕,此后她一直留着刘海。
问诊时间似乎很长。祈鉴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抬起头看着她。这天的漱雪身穿水蓝色衣裙和月白色小袄,素净得很,烛光火红的暗影在她的脸上移动,给她的脸平添了一番说不出的韵致。祈鉴心里一咯噔,片刻后眯起眼睛招呼丫鬟道:“快把灯芯拨一拨。这光怎么这么幽暗。”说完他又轻咳了两声。丫鬟连忙上前来,两个人的面庞便都落在丫鬟的影子下面。
“梅大小姐,你为我把完脉了吗?”祈鉴带着一丝轻笑。因为他知道,梅漱雪把脉把了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她没有查出他的病因。因为他根本没病。
“请雍王殿下稍微耐心一点儿,”漱雪不动声色,“你的脉象有些异象,我短时间内尚无法分辨。”
祈鉴的嘴角又是一丝嘲弄。看来她也要和那些庸医一般,诊不出毛病便编一堆谎言来唬人了。
“不着急,你且慢慢分辨。”他若无其事地说着。随即又拿起那卷奏折,恢复了先前看书的姿势。但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行字上再也没有移动过,满脑子都很好奇她到底最后会胡诌些什么来交差。
直到他的胳膊有些麻木了,她的手指终于离开了他的手腕,将那份棉纱收起。
他用余光注视着她。她正示意素玉将针灸箱取来。见她若有所思地挑针,他忍不住问道:“我的病情怎么样?”
漱雪道:“雍王殿下的病说不严重就不严重,说严重,就严重。”
“此话怎讲?”
“雍王殿下怕是得了两种病。”
祈鉴差点儿没笑出声来。怪不得说郎中都是江湖骗子。
漱雪不理会他的笑,只静静地对雍王府在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说:“快将雍王扶起,我要为他施针了。”
祈鉴连忙伸手阻止道:“你且先说说,我得了哪两种病?”
漱雪答道:“你的眉心幽暗,脉象游散,皮肤硬沉,症状和《金匮要略》里记载的一种病症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祈鉴不以为意地说:“这么说,我得了连梅大小姐也看不明白的疑难杂症了?”
“说疑难,倒也不一定疑难。同一种病,在不同人身上,通常也都会有不同的症状。雍王的脉象十分罕见,依我看,和先前的正阳公主的脉象,倒有几分相似。”
祈鉴觉得她扯得更远了。谁都知道正阳得的是因为脾气虚弱不能统血而致吐血的病症,和他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不打算拆穿她,只问:“那第二种呢?”
“雍王得的这第二种病,怕就是心病了。第一种病我尚且可以为你针灸以延缓病情,这心病,怕还得心药才能医治了。”说完,她走到他跟前,要为他施针。
祈鉴一时有些心慌。他自幼最害怕被扎针,而自己此刻并无病痛,如果被她这么一针针扎下去,岂不是自讨苦吃。他连忙招架道:“漱雪小姐,我的风寒病症并不严重,你给我开个方子让下人熬药就是,就不必施针了。”
漱雪环顾四周后,面不改色地说:“漱雪是奉旨前来为雍王看病的,雍王卧床两天了,漱雪如果只开药方,传到皇后娘娘那里岂不是要落下一个敷衍塞责之过?为了雍王的健康,也为了天下太平,雍王还是让漱雪为您施针吧!”
祈鉴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依她。漱雪面沉如水,一针下到他的脖颈,但他竟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而只是一片酸胀。一针接一针连续不断地扎到他的身上。所到之处或酸或麻,仿佛被挑动沉疴。他平躺着,漱雪的身影覆盖住半个他。突然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透彻。
不知过了多久,漱雪收起了针和药箱,说:“雍王殿下,你这病是罕见的杂症,只可控制难以根治。你若想它隐而不发,须得少熬夜,多休息,少进寒凉食物,多用温良膳食。更重要的是,要少精于算计,多喜颜悦色才好。不过医者医病,病者医心。你的心病能不能治,还要看你自己。”
祈鉴与她默然相视,片刻后问道:“多谢梅大小姐指教。不知梅大小姐打算明日如何向皇后娘娘禀告?”
漱雪道:“医者父母心。漱雪会如实禀告皇后,雍王殿下宿疾在身,日趋严重,须长期调理。”
祈鉴一时无言,在漱雪向他此行时,甚至忘记了让下人出门相送。
等漱雪出门后,祈鉴的近身仆从小德子手捧着一个鲜红的锦盒进来了:“这是玉安公主托人送来的,说是必须亲手交给殿下。”
祈鉴满脸狐疑地用小刀开启锦盒,打开画卷后,小德子转头一看,吓得打了个哆嗦:“这,这不是正阳公主吗?噢不,更像照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