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1 / 1)
秋夜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凌光阁内,尚美人小产后,身体虚弱,情绪也很不好,见到皇后更是哭泣着请罪。皇后这次是大规模再次责令太医局彻查。太医们更是很快从药渣中查出了一味可使孕妇流产的药。
铁证如山。有人存心加害皇子,可见杨美人之死也绝非偶然。谋杀皇子,非同小可,大理寺迅速介入,很快在玉叶桥附近的枯井中找到了那两封手帕。前夜有雨,手帕里的药物已被冲散,查验不出成分,但这已经足以使玉安成为头号嫌犯。
笙平被放回猗兰阁不到两个时辰,大理寺便来带人了。玉安似乎料定了他们要来,起身便跟他们走。慈元殿大门处,皇后在玉箫的陪同下正站在路的中央等候她。
玉安心中了然。依皇后的权力要保她留在猗兰阁完全没有问题。但她不会保她。她如果被认定为嫌犯,她的身后便必定有主谋,梅妃和皇后自然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皇后若保下她,无疑会使她自己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玉安,这一切只是依例行事,大理寺的洛大人自会明察。你如果是无辜的,他们很快便会送你回来的。”
玉安跪拜道:“天气苦寒,母后早点回屋歇息吧。儿臣行止无愧,母后勿念。”
说罢,她便带着笙平,跟随大理寺的侍丛迈出了大门。
笙平带着玉安的披风匆匆赶来,扑通跪倒在皇后跟前:“皇后娘娘开恩。公主身体不好,请恩准奴婢跟随照料!”
皇后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去吧。随后本宫会命人给你们置备衣物和棉被的。”
笙平叩头谢恩后连忙起身跟了过去。等她们渐行渐远,皇后还停留在原地,叹息道: “遭逢大事却处变不惊,她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玉箫,你说她要是本宫的亲生女儿该多好,没有试探,怀疑,背叛,永永远远都是本宫可以相信的人。”
玉箫提醒道:“娘娘,现在不是动情的时候。您得赶紧拿个主意。试想如果玉安公主一口咬定这事和梅妃无关,大理寺又找不到别的怀疑对象,娘娘您该如何全身而退?”
她一语说中了皇后的心事。宫廷的形势向来瞬息万变,一不留神,便可能从天堂摔倒地狱。事情不发展到那么严重则已,如果发展到那一步,她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往梅妃的那边推。
沉吟片刻,皇后说:“着即宣二皇子来见。”
如今二皇子监国。他性格温吞谦逊,又是与祈钧争夺皇位的唯一对象,自然是她未雨绸缪的最好盟友。
大理寺府衙。
大理寺卿洛大人亲自查办此案,这在玉安的意料之中。她只是没想到记录的竟然是子泫。子泫到大理寺就职已经好几个月了。经手的第一件大案竟然是和她有关。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千言万语都说不尽。子泫努力压抑住这波涛汹涌的思绪。如果让人识出端倪,这件案子肯定跟不下去,他也就不能第一时间掌握她的安危了。他不再看她,尽管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她也不再看他,目光平移到座上的大理寺卿洛衍身上。宋庭四品以上官员的情况,她都略知一二。这洛大人五十有余,作风果敢,办案不拘一格,确有真才实学。但从他三十年宦海沉浮,几次遭逢权力更迭都能明哲保身来看,他也算得上精于官道。这次的案件小则攸关皇子性命,大则关系储君地位和天下社稷,他不会不知这是个烫手山芋。
玉安决定保持沉默。在幕后黑手露出马脚前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这次的事显然是一个完整的阴谋。她每走错一步,背后都一定会有推手来推她错更多步,她就会越陷越深,直至万劫不复。
“玉安公主,现在铁证如山。你若如实说出谋害杨、尚二位美人的动机和幕后主使者,念你是从犯,依据大宋律法尚可以从轻处理;如果你执迷不悟,最后所有罪行都将由你担当,到时,你的麻烦就大了。”
玉安轻声一笑:“洛大人,本公主听不懂你的话。那天的事本公主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就是和梅太医偶遇,打了个招呼,至于其他事情一概不知。您若真心想尽快破案,就应当尽快调查杨、尚二位美人的医官随侍,又何必南辕北辙,盯着我不放呢?”
“禀公主,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相信您不会不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所谓物证不过是本公主遗落的一方手绢;所谓人证,也不过玉清殿的一个打杂宫女。宝康公主素来和我不和,宫里人都是知道的。既然她的侍女雪倩是本案最关键的证人,洛大人何不趁早将她传来,与我当面对质?”
洛衍轻笑:“公主所说的手绢可不是一般的手绢,上面可沾着毒害皇子的药渣子。至于人证嘛,周妃娘娘早上准了雪倩出了宫。下午大理寺的侍从便会传她前来,到时自会和公主对质。”
玉安轻哼一声,长袖轻拂后便坐下喝茶,不再一言。
洛衍笑道:“既然公主无话可说,就先行下去歇息吧。等雪倩带到了,本官再向公主请教。”
这洛衍果然老奸巨猾,句句掷地有声却还带着盈盈笑意。玉安不想与他纠缠,便按照他所说的“下去歇息”。大宋多数重犯都关押在刑部,大理寺的监押则用作审理中的中转。但目前指向玉安的证据还算不上铁证,皇后特地吩咐不能将她收监而暂行在大理寺中特别安置。几个衙役带着她和笙平穿过幽暗而逼仄的长巷,将她们拘禁在大理寺西边最僻静的一个院落中。
这里虽陈设简陋,但整洁干净,棉被冬衣都已备齐,铜炉中的石炭也燃得正旺。皇后果然考虑周到。玉安不禁为之动容。
因为心痛病的缘故,玉安一遇冷气就会呼吸不畅。笙平见她面色不好,连忙为她烧水斟茶。
万物萧索,寒风呼啸,一主一仆深锁在这个简陋的庭院中,实在有些凄凉。玉安双手托着下巴沉思,笙平则在她旁边用火钳拨弄着炭火。
“公主,我们该怎么办?”笙平有些担忧地问她。
玉安一丝苦笑:“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宫里的利益纠葛本就错综复杂得像蜘蛛网一样。我就像那坏运气的小飞虫,恰好撞到了这张网中。”
“奴婢不明白。”
“你不明白最好。在宫里生存,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玉安环顾四周,瞥见帐幔后的书桌上竟然陈列着供犯人书写供词的笔墨纸砚。她欣然一笑,起身便拉着笙平为她磨墨。
笙平懵懂地看着她在纸上下笔如飞,不到一柱香时间便画出了一幅“以、像、四、时”4格完整的叶子戏牌。这叶子戏牌在宫里宫外都是老少咸宜的游戏。笙平见过梅妃和其他妃嫔玩,因此也略懂一二。
“你一定玩过叶子戏吧?”她抬眼问笙平。
笙平道:“我们两个人怎么玩呢?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奴婢没有心情。”她瞥见玉安眼角含着一丝神秘的笑意,懵懂地接过两张牌,发现每张牌上,竟然写着妃嫔、皇子、大臣的名字,而这“以、像、四、时”也被分别暗记为夺储、争宠、争权和私怨这几种纷争动机。
玉安拉她到火炉边坐下,一扬手中纸牌:“宫中的利益链太复杂,我需要你陪我一起来梳理这个案子,就用它们。”
笙平会意地点点头。为了更好地集中二人之力,玉安将她和梅太医的这一笔恩怨对笙平如实相告。当她在慈元殿再次选择与她生死相随,她对她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皇后的牌很快被抽出来了。太子新亡,对痛失一臂的皇后而言,宫中鼎足之势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可能对皇子痛下杀手。
祈鉴的牌也很快被抽出来了。他已经奉旨监国,是离太子位最近的人,这时候去杀害尚未出生的皇子实属以身犯险。
周妃虽可能与二位美人争宠,但在整个出事期间,玉清殿的人没有接近过二位美人半步。
尚美人的牌也被抽了出来。她是受害人。
玉安和笙平的手同时按住最后一张。翻过来后,两人互相看着,神情都有些复杂。
从各种迹象看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梅妃了。杨美人怀孕期间她曾经探望,梅太医也自己承认他是杀害杨美人的凶手,而梅太医死后,玉安和梅太医见面的事被雪倩告发,当所有不利证据指向玉安同时影射梅妃时,她再次出手,不但出去尚美人腹中的祸患,趁势洗去梅太医的嫌疑,再将苗头推向皇后,这该是多么高明的一步。
笙平却很坚定地否定了:“这样的推理符合逻辑,却不符合人情。试想梅太医新亡,梅妃在宫里是被高度关注的对象,她这时候再出手害尚美人岂不是太容易失手了吗?这不符合她一向谨慎的性格。更何况,祈钧最大的对手是祈鉴,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这也恰是玉安最困惑的地方。她和梅太医的深谈已经确定此事和梅家有关,可是于理于情,她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结论。
玉安将所有纸牌一推:“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地方。”
笙平连忙又将那些纸牌拾起。
“笙平,”玉安问,“你说,各宫娘娘中,心机最深的,会是谁?”
“各宫娘娘都机智聪明。但论心计,奴婢认为,当属皇后、梅妃和曹妃三位最深。皇后处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梅妃做事四平八稳,处处周全;曹妃则处变不惊,世事洞明。”
“你觉得尚美人如何?”
笙平很困惑她想到尚美人,道:“她如果心计够重,就不会痛失腹中胎儿了。”
玉安从她手中抽出最不起眼的一张“时”牌。在一种新的规则里,它可以吃掉最大的“以”。“还记得中秋御花园采菊之争吗?”玉安轻声问。
“记得。紫萱和如芸发生冲突,尚美人亲切和善,紫萱却傲慢而咄咄逼人。”说完笙平恍然明白了。玉安曾经说过近身的宫人在长期的相处中会顺从主人调适自己的性情。主人道高一筹善于伪装,但近侍的言行却会折射出主人真实的影子。
“你觉不觉得,宫中妃嫔在杨美人亡故不足半月便再遭人谋害,也显得有点儿太过单纯了?”
笙平一惊。是的。一旦将注意力放到尚美人身上,便会发现她身上的巧合太多。进宫五年,她恰巧在太子新亡时怀孕;她也是唯一一个为自己挑选保胎太医的妃嫔;更蹊跷的是,她小产之时,凌光阁向皇后的报告足足晚了一个时辰,逾了大规矩,紫萱因此还挨了皇后一巴掌。
前朝武则天就为了陷害王皇后曾经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假如尚美人根本就没有怀孕呢?
几年前皇上因为吕夷简曾力主厚葬皇上的生母李娘娘而十分倚重他。但皇后认为吕夷简也不过阿谀奉承之辈,皇上便依从了她的话,在启用新臣的过程中悄然将他换掉。这件事曾经在朝廷闹得沸沸扬扬。
吕夷简,正是尚美人的娘家舅舅。这么一来,尚美人便有了演这一出苦情戏的动机。
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法让玉安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碗放有美人果汁的参汤。那时,谋害自己的人的动机必定是想嫁祸深受皇上宠爱的周妃。而当时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也正是刚刚入宫,风头正劲的尚美人。
如果这个推论成立,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既然梅太医是秘密毒死杨美人的,尚美人又是怎样知道同样的方子的?
笙平收起那张被最小的“时”牌吃掉的最大的“以”牌,思忖道:“公主,你是否记得,杨美人前后喝过两种口味的汤药?”
所有的事终于串联起来了。宫里的妃嫔封号中,唯有信妃的位置还是空的。如果杨美人诞下小皇子,尚美人便会失去这个册封的机会。而当梅太医给杨美人下了那副生女不生男的汤药,恰好被这探访杨美人的尚美人发现了,她便以揭露相要挟,要求梅太医对杨美人痛下杀手。而当玉安卷进了梅太医的死,她担心她发现了端倪,便先发制人,制造出自己被害流产的苦肉计。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将迎刃而解。
“只是,”笙平仍旧有一点困惑,“就像我们之前所说的,四皇子的对手不是未出生的皇子而是二皇子。梅太医这么做,未免显得太牵强了。”
她恰好也说中了玉安的疑虑。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窗外北风呼号,天昏地暗。似乎马上就要下雪。狂风忽然猛地将房门吹开,在屋子里横冲直撞。笙平忙用书桌抵在门后,有在铜炉里新增了许多石炭,方才止住了玉安剧烈的咳嗽。
查看屋子里的更漏,笙平禀告道:“公主,已经快未时三刻了。为何洛大人还没有请您过去和雪倩对质?”
玉安站在窗口,看着外面渐渐飘洒而下的雪花,静静地说:“如果真一切真是尚美人做的,雪倩,怕是已经遭到暗算了。”
笙平默默。是的。雪倩先前已经告诉所有人是玉安指使梅太医杀害杨美人,如果她的话经不起对质,对于真正的凶手而言,她便应当在谎言最完美时死去。
不过,比起雪倩,此刻的她更关心玉安和自己的处境。虽然她确信玉安的推论已然接近真实,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这其中有关梅太医的部分永远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该如何让世人来相信她们的清白?
积雪很快便铺满了远近的房顶、院落和高墙。窗外天昏地暗,落雪簌簌,北风呜鸣,一片黯淡。这僻静的院落里,除了前来送酒菜吃食的衙役和大门口的守卫,便再也见不到别的人影。
屋后的窗户被吹破了洞。北风直往里灌。笙平想用屏风挡风,并没有明显效果。玉安走过去将她从椅子上拉下来,领她在火炉边坐下,将那张被火烤得暖暖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火光映照在玉安脸上,红彤彤一片,衬得她玲珑的面孔更加苍白。
笙平的眼睛不禁有些酸涩。在宫里若没有势力、没有靠山,纵然是生在帝王之家的公主,也可能落得这般惨淡的命运。她那位呼风唤雨的父皇远在千里之外;而其他人,恩也罢,义也罢,这种关头,都不会来看她一眼的。
正这时,后院传来熟练的搬弄门锁的声音。大门轻轻开合,有人在后院“吱呀吱呀”踩着满地积雪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