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1 / 1)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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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尸骨棺椁半月后回京下葬。
十月深秋,汴梁城破天荒下了第一场雪。雪来得如此大,如此猛烈,仿佛要把整个汴梁城都埋起来似的。北风像幽灵一样在皇宫的上空盘桓不去,更为这万物凋敝的汴京增添了几分悲怆。
皇后伤心成疾,卧床不起已经半个月了。丧礼期间后宫打点的职责便主要落到了梅妃和年轻一点儿的曹妃身上。但是在这样敏感的关头,最紧要的事情皇后都要玉安亲自过问。幸得这时尚美人又怀孕了。定太医、问神佛、祭祖先,一件一件,细碎繁琐。好在这尚美人知书达理,为了不给大家添乱,能从简的就从简,连定太医的事情也自己处理了,给众人省了不少心。
太子新亡,朝廷形势大变。这场大雪又使京畿很多百姓流离失所,朝中一片忙乱。除了协理后宫,玉安更加着紧皇上的龙体。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为了不让悲伤在大宋朝肆意蔓延,也为了不让大宋和邻邦的结下深仇大恨,所有的痛苦都埋藏在心底,将太子所部逐个追封,曹妃的堂兄、曹文的叔父曹晃也在那场战役中亡故,被追封为平西左将军。典礼那天,所有到场的大臣和兵士都落了泪,唯独皇上脸上挂着微笑。为了不让皇上的身体垮掉,玉安着令程太医开了调理的单子,并着笙平亲自监督所有膳食和汤药的备制。
这段时间的玉安异常忙碌。
子泫几次进宫假道探望玉安,见她辛劳之余精神尚好,不由得暗自庆幸她生来是个没有太多感情的人。没有感情就不容易伤心,不容易心碎,也就更能保证她在这深宫大院里长乐无极。
不过人生哪有长乐无极,何况身在宫廷。
太子刚过四七,皇后身体也刚刚好转,宫里便突然出了大事:杨美人突染重疾,不足四个时辰便和腹中小皇子一尸两命。
自从皇后掌管后宫以来,算起来宫里已经十余年没有出过命案了。皇上连失两子,悲痛而愤怒,而皇后为避免失察之过,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分头召来,要他们逐个核实杨美人的死因。
太医检查时,皇后、梅妃、曹妃和玉安都在场。所有的核查结果都一致:此乃杨美人体质虚弱,禁不住近日的风邪和寒邪侵袭所致。至于为何人没得这么快,却没人给得出合理的解释。
杨美人断气好几个时辰了,遗容却栩栩如生,还和睡着了一个模样。只是她已经有六个月身孕,实在是其状堪怜,就连皇上看了也忍不住失声痛哭。玉安整个下午心绪都难以平静。黄昏时分,杨美人的遗体已经装棺移至祠庙,她仍旧满心疑窦。为何她的死,和那个人有那么多个相似之处?为何她怀孕期间,偏巧又是梅太医照料的?
既然太医局分头查验却众口一词,亡于风寒便成了最后的结论。封禅吉日届至,皇上不能再在宫中督办此事了。他没有责备任何一人,只黯然嘱咐比照宫中礼制厚葬,便率文武百官、扈从仪仗,前往泰山祭天去了。四皇子祈钧随行伺驾,朝中事务交由二皇子祈鉴主持,郭皇后的哥哥、盐铁使郭瑞,曹妃的堂兄、御史中丞曹正和枢密使高珏协助。
三天后,杨美人风光大葬。
猗兰阁。芳甸。蔚凉亭下。笙平依玉安吩咐向御膳房和太医局秘查杨美人近期的行走起居和汤药膳食后回来回话。
“梅太医每十天会为杨美人问诊一次,并开下调理药方,全程由太医局熬制,昨儿个太医检查的药渣我也托人查验了,都没有问题。问题出在这里。”她摊开一方雪白的手绢儿,里面是一些药渣、泥土和梅花枝的混合物,“这味药,是宫外大户人家的正妻常用来对付怀孕的小妾的方子,听说服用后怀男不怀女。”
“杨美人近身的如芸说,十天前梅太医开得这一味药苦得厉害,杨美人只喝了一口便将药倒在寒梅盆里了。如芸好劝歹劝,接下来的几天她才按时把药喝了。但是前天杨美人服用最后一剂药时,竟然眉开眼笑地说药苦中带甘,变好喝了。”
玉安眉梢微蹙,从那药渣中取出一块当归的碎块:“近日谁和杨美人有过接触?”
“除了近身侍婢如芸,有梅太医问诊开方,梅太医的小女儿蘅冰小姐跟随侍诊,梅妃和尚美人都派人前去看望过。梅妃派的是阿葵,尚美人派的是紫萱。”笙平早已练就一身本领,对玉安的所有问题对答如流。
玉安心里已了然七八分。
这极苦的、被倒进腊梅盆的药便是那民间生男不生女的方子;而这突然变得甘甜的,就该是先后要了零儿和两位孕妇美人的命的毒物了。大概是有人原本只想阻止杨美人生下皇子,后来却干脆决定痛下杀手。这件事情太严重,捅出去必定天下大乱,梅妃也势必受到牵连。她只想追究梅太医一个人,至于杨美人的仇怨,就让杨美人的鬼魂自己找人索还吧。
但她太年轻,报仇心太切,忘记了宫里任何一个人都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都不能独善其身。
梅树下,雪白的梅花落到她红润的脸颊。芳甸里寒风肆虐,风景不再,只有这一树一树寒梅迎风吐露幽香。
皇宫的西北角有个小小的湖泊名叫玉叶池,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横卧的葫芦。葫芦的腰间有一座弧度很大的石拱桥叫做玉叶桥。这是梅太医每次宫中问诊结束后出宫的必由之路。这天天气苦寒,他的脚步比平常匆忙了许多。
玉叶池并不是个吉祥的地方,光前朝就有一位皇子和数位宫女在这里溺亡,冤魂无数,因此这一带一向人迹罕至。只是梅太医向来不信鬼魂之说,常常走这条路,显得颇有胆识。
待他拾级下桥后,玉安便从一处荒芜的贡屋后走了出来。浅绿色的冬装在这深邃的晚秋背景下就像一身苍白的素缟。眉梢眼底的戾气则使这冬日倍加肃杀。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梅太医辛苦了。”
玉安的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两方裹着的手帕向着他一扔,他慌忙接住,颤巍巍地打开后,慌乱,惊惧,惶恐,两方手帕同时落地。
老实说玉安有些意外。她所认识的梅太医不会这般经不住风雨。
“公主这这是何意……”梅太医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的内心。
玉安漠然道:“我自然是为我的零儿和那个人找你寻仇来了,也顺便为杨美人讨个公道。你和那人好了两年多,最后却把她连带着你的亲骨肉一起毒死了。如今你又故伎重演,再毒死了一个美人和皇子。你如果敢作敢当,就一死赎清罪孽,这样在你死后我便将这两件事永远封藏。如果你要做缩头乌龟,那我就只有昭告天下,到时,整个梅家,包括梅妃在内,都将因为你的孽债而受到株连!”
梅太医满目悲伤地看着她,似有难言之隐却又绝望地说:“我明白了。你在沉云殿等了五年都没有动静,就是在等这一天,等你找到可以保你平安的靠山,便要找我报仇。说起你娘,当年我虽对她确有情谊,但她有了孕不肯打掉,反而逼我带她离开宫廷,分明是要我拿我全家的姓名开玩笑,我那么做也只是迫不得已!至于杨美人的事,也只不过是……我自己一时糊涂,和梅妃娘娘绝然没有半点关系。请公主念在梅妃对你的养育之恩,不要再牵连任何人!”
说“任何人”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哀嚎。
玉安的表情冷淡得就像冬夜里的寒冰:“悬梁、投湖,你自己选。给自己留个全尸吧!别指望我会放过你。”说罢,她弯腰拾起那两方手帕,扔进旁边一个深深的古井,轻拂衣袖疾步而去。身后风过竹林,呜鸣不已。
梅太医在自家花园里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梅家披麻戴孝,一片悲声。梅太医生前救人无数,凭吊者络绎不绝。梅妃更是获皇后恩准回家奔丧。高夫人几次欲将漱雪姐妹接回家小住都被漱雪婉言谢绝了。漱雪言之成理:梅家无男丁,作为长女,需要料理家中诸事。
事情似乎风平浪静,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梅太医头七那天,星儿从雪倩那里听到一个天下的消息。
每月初五,也就是玉安见梅太医那天,正是各宫领取日常用度的日子。领取日常用度的职责对各宫人来说是一个肥差,因为大家都可以趁机多少捞上一把。徐嬷嬷得了好处,便带着一包玉环珠钗交给侄女儿雪倩,托她偷运出宫卖掉。她走后,雪倩正准备离开,却见到了玉安从贡屋后出来,并在玉叶桥下和梅太医说话。
风声大,又隔得远,她只依稀听到他们提到了杨美人、毒死、赎罪这些零星。
雪倩在宫中已经有好几年,知道宫里的水深,因此并不敢乱议论是非。但回到玉清殿后,徐嬷嬷给她的那包玉环珠钗还没来得及转手便被星儿发现了。星儿一口咬定她是偷的,她情急之下便谎称是在贡屋附近捡的,还顺势拉了玉安做证人。
雪倩只是一时口快,但星儿可就不同了。玉清殿和沉云殿两宫差不多时候入宫,关系一向不好,何况她自幼便喜欢聪明风趣又好脾气的子泫,抓住了玉安和梅家的把柄,她比谁都要兴奋。
一阵毒打。雪倩只好把她听到的一切都招了。为了避免私运宫物的事情被揭发,雪倩只得按照星儿的期待将那些断续话连贯起来向皇后禀告。雪倩被带到皇后座前,哆哆嗦嗦地向皇后禀告玉安指使梅太医谋害杨美人,梅太医良心不安而畏罪自杀。
太子新亡,宫里最怕的就是有人起夺嫡之心。这件事除了关系两条人命,更重要的是还涉及到玉安和梅家。皇后的震惊可想而知。
三天内,她密令人调查玉安近日的行踪,很快又从如芸那里得知笙平曾经到杨美人殿阁查探。笙平被秘密拘禁起来了。可无论怎么拷问,笙平只说玉安觉得杨美人的死有蹊跷,便差她前去查探,别的一概不知。
但皇后岂会相信。玉安并不是多事之人,谁死谁活都不会入她眼,又岂会无缘无故去调查一个和她毫无交情的杨美人。
黄昏时分,皇后传唤玉安在慈元殿问话。铜炉中石炭通红,殿阁内温暖如春,皇后的脸却冷得像外面的天气。她端坐在云椅上,高高的凤凰髻流露出一派庄严,但目光却十分复杂。这段日子她本已视玉安为心腹,突然发生这种事,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她。如果她自始至终是梅妃的人,该怎么办?
她音色柔和,赐玉安坐下。
“玉安,今天本宫不是皇后,你也不是公主,我们只不过是寻常母女,可以说说贴心体己的话。你年纪尚轻,若是被人利用误入歧途,只要诚心悔改,本宫也可以保你无虞。”
玉安叩头:“玉安洗耳恭听母后教导。”
“杨美人之死,你究竟知情不知情?”
玉安自知如果说出实情,不但梅家难保,尹美人和梅太医的私情一旦大白于天下,自己也必定受到牵连。这时皇后肯找她问话,手里必定也还没有可靠的证据。权衡后,她决心一口咬定不知情。
“杨美人死于风寒,母后早有定论了。”
皇后颇为失望:“本宫和你交心,你就这样报答本宫?”
“儿臣初五确实和梅太医在玉叶桥巧遇,梅太医失足落水,儿臣也十分惋惜。但这件事情和杨美人的死扯不上半点关系。想必是宫内人见儿臣受母后恩德,心生妒忌,所以在背后搬弄是非,望母后明察。”
“那你为何对杨美人的死那么感兴趣,还派笙平潜入她的殿阁反复查探?”
“杨美人暴亡,实在有些突然。儿臣知道母后也心有疑虑,只是父皇泰山祭天势在必行,才不得已不追究下去。儿臣暗中想查访替母后分忧,谁知一直没有线索,却反而令母后担忧,实在是罪过。不过这次的事反而提醒了儿臣,如果杨美人果真为人所害,这个时期内谁最坐不住,最想陷害儿臣,谁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玉安一句一句,分析得合情合理。虽然星儿和雪倩言之凿凿,但皇后同时也知道,如果梅太医为了梅妃和祈钧而杀害杨美人腹中胎儿,他有太多机会,根本不需要和玉安合谋。更何况任何人都知道祈钧真正的对手是聪明且年长的祈鉴而非一个腹中的胎儿,梅太医也不可能有杀害杨美人的动机,也就更没有必要搭上自己性命了。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玉安发现了梅太医毒害杨美人的证据,梅太医畏罪自尽,玉安为了保护梅妃而执意不肯说出真相呢?
她的心里仍旧在打鼓。但不论如何,玉安是没有问题的。她基本上已经确认这一点了。
这时,玉箫匆匆来传:“皇后娘娘,周妃、宝康公主,还有好几宫娘娘都在殿外求见,说是杨美人和梅太医的死有蹊跷,要求皇后娘娘公开彻查。”
皇后玉手拍案,怒不可遏:“他们是担心本宫存心包庇不能秉公办理吗?给本宫传她们进来!”
周妃、星儿和另外两宫娘娘进殿来了。为了预防皇后偏袒玉安,这两天星儿已经令人将玉安和梅太医牵涉到杨美人的死的事四处传播,宫里已经人尽皆知。
“皇后娘娘一定要明察此案,为杨美人讨个公道!”
皇后给各位赐座后,一脸不满道:“杨美人的死早有定论,这是整个太医局和梅妃、曹妃都是有目共睹的。你们今天前来兴师问罪,是要指责本宫办事不力吗?”
列位虽心里不服,也连忙诚惶诚恐地称不敢。还是星儿试探着问:“母后,除了雪倩,还有别的宫女那天见到玉安姐姐和梅太医谈话,只不过只有雪倩听清了他们的密谋罢了。既然证据确凿,母后至少应该重新彻查,以免去后宫妃嫔的忧虑。是想如果这后宫真有人动谋杀妃嫔的念头,这后宫岂不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吗?”
周妃和其他几位妃嫔都连声附和。
他们句句有理,皇后也无法辩驳。她一甩衣袖,道:“好。你们既然一口咬定杨美人的死另有原因,那你们说说,玉安为什么要谋害杨美人?”
几位妃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皇后恍然明白,不单是梅妃,连她自己,也在她们的怀疑对象之中。
正这时,凌光阁差紫萱在外面等候通传。
紫萱一进来便哭着跪倒在地:“启禀皇后娘娘,尚美人小产了,症状和先前过去的杨美人一模一样!”
这个消息无疑是杨美人死于谋杀的铁证。皇后和几位妃子都大惊失色。
“人救过来没有?”皇后关切地问。
“丁太医救了一个时辰,总算醒过来了!”
皇后一巴掌打得紫萱晕头转向:“该死的奴婢,竟然耽误了一个时辰才来跟本宫报告!”说罢,她便着玉箫即刻摆驾凌光阁。几位妃子和星儿慌忙跟在身后。
皇后迈步要跨过门槛时突然停住脚步。她回头看着玉安。层层纱幔使她的面容半掩半现,她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寒凉。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通知大理寺卿协办这个案子。即刻起,玉安公主禁足猗兰阁。没有本宫的懿旨,任何人不得近身。”
(《倾国倾城》第二卷:幽兰生前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