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

猗兰阁果然名不虚传。建筑华丽，陈设考究，气温恒定，日照充足。殿阁里陈设无一不是上品中的上品。最令人心动的要数这个名为“芳甸”的花园。它不止比朱紫阁的花园大六七倍，更是种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奇花异草和奇珍怪石。光是茶花，那些她在凌光阁时曾经无数次试种却无数次失败的茶花，一口气也能数出十几个品种。她曾经那么珍视它们，可它们却生长在这里。从开花到凋零，或许整个慈元殿的人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他们。

相比这偌大的庭院，猗兰阁几乎没人往来，实在显得冷清。笙平偶尔拦住两个过路的宫女问几句话，那些宫女不知是对新来人的抗拒还是得了令，总是草草作答便匆忙离去。

直到明月高照，皇后才前来探视。走到猗兰阁的门口，她屏退了玉箫之外的所有宫人。这回，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注视着玉安和笙平，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

笙平心慌意乱地低下头，玉安也有些懵懂，恭敬地候着。

皇后接过玉箫手中的茶杯，呷了一口，伸出修长地、戴着金指甲的手指向玉安示意：“玉安，欢迎你来到慈元殿，住进猗兰阁。这里的一切和正阳在生时并无二致，你可满意？”

玉安拜答：“母后抬爱是儿臣的福气。”

皇后的嘴角划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笑：“玉安，本宫现在要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

玉安答：“是。”

“你在朱紫阁住了五年，怎么就愿意舍弃梅妃来到我这猗兰阁呢？”

玉安答：“启禀母后，儿臣并没有舍弃梅妃娘娘，是母后选择了儿臣。”

皇后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本宫当然知道。我的女儿正阳，心地一向很好，待每个人都很和善，本宫不知道为什么，她唯一的心事，竟然告诉了你。你和她年纪相仿，本宫原以为你搬来猗兰阁，这殿阁里便能够重新找回她的气息。可惜本宫错了。正阳走了就是走了，这里热闹还是冷清，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笙平的心里感到无比愤怒。皇后这话是在有意向她们表明她的请求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她的“一时冲动”就可能改变人的命运。但笙平没有出声。五年跟随，她知道玉安定有更妥当的处置方式。

玉安默默抬起头，迎接着皇后的目光：“母后，您是至高无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如果您会做错事，天下人岂不诚惶诚恐？皇后娘娘所做的决定，只有属下们理解的和不理解的，永远没有做错的。”

皇后放回茶几的杯子轻轻一颤：“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

“玉安自幼愚驽，从来就没有聪明过。只是玉安明白一个道理，过去的事物有如这窗外的春花，随风凋谢一去不回。正阳并非因儿臣而离去，也不会因为母后对儿臣的抬爱或厌弃而回来。正阳走了，这令人伤感，却也无力回天。”

玉箫大为意外，笙平更是脸色苍白。

皇后紧盯着她，稍适片刻后道：“说下去。”

“皇后娘娘才学智识旷古烁今，又岂会像普通人一样伤怀往事。”

她话音落下，屋里一片沉寂。半晌后，皇后站了起来，庄重中透着一丝威严：“玉安，本宫确实看错了，你和正阳完全不同。正阳温暖善良，你却冷漠凌厉。虽然在后宫之中过分热情的人往往不能长命，但像你这般无情，也可能会害了你。这些日子，你就先在猗兰阁好好休养，也好生想想吧。”

说罢，她便领着玉箫离去了。

一旁的笙平早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目送皇后走出猗兰阁的大门，她才连忙扶玉安坐下。

“公主，”笙平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刚才……是不是把皇后娘娘得罪了？”

玉安摇摇头：“皇后要是那么容易被得罪，就做不了皇后，也更不会在当年不到半年就令皇上回心转意了。因此我相信她调我到猗兰阁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怀念正阳。只是皇后聪明绝顶，疑心又重，要弄清她的意图，怕是并不容易。”

听她一提点，笙平也明白了几分：“这么说来，皇后昨天请旨调你，今天又变了脸，会不会和公主拜祭尹美人有关？但尹美人是您的娘亲，难道连皇后娘娘还不通这点情理？”

玉安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瞎猜也没用。兵法云：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敞开大门，看着，等着，闯过这一关。”

接下来的日子，猗兰阁的珍珠玉器赏赐不断，玉安和笙平的吃穿用度每天都有人送来，式样种类比在朱紫阁的时候多好几倍。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将玉安视如己出，百般珍爱。但皇后再也没有来过，更没有召见过她们。除了一些粗使宫女，他们连下人的面也见不着。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笙平每天便陪着玉安在石阶上看星星，或者在花园里给花草松土。

“公主，如果皇后就这样一辈子把我们幽禁在这里，奴婢就这样一辈子陪着公主看星星。”

玉安手托着下巴，目光望着最遥远的那一颗星星：“笙平，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们在朱紫阁也呆了太久。我们不会一辈子这么呆下去的。我把你从沉云殿带来，也不会只让你陪我看星星。”

第四天，笙平凭借着和慈云殿的一个太监的旧交情弄来了慈元殿宫人的名册，玉安便终日坐在蔚凉亭里研究它。

“公主，”笙平从屋里拿来些糕点，一边为玉安打扇一边说，“公主一向过目不忘，这上面不过写了慈元殿宫人名字、职位和籍贯，您为何一看就看三天？”

她不抬头，将名册递给笙平：“现在归你了。明天晚上我考你。从后天你跟随我去正殿给皇后娘娘请安，早晚各一次。”

“公主，我已经看过了，他们的名字，也都倒背如流。”

“是吗？”玉安颇有深意地看着她，“那我考考你。玉箫和徐嬷嬷，你认为她们是什么关系？”

“这……”笙平一愣，“这上面都没有写。”

玉安轻轻摇头：“笙平，如果你读一本书，读出来的东西和任何一个识字的百姓一模一样，那这书就白读了。去年和今年早春也曾经看过宫里许多殿阁的名册。玉清殿的雪倩和玉箫是一年入宫的同乡，含元殿的翠烟是徐嬷嬷的侄女。翠烟在含元殿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女，前年又险些涉入后宫的一桩命案，而玉箫却顺风顺水做到慈元殿的管事……”

“公主……”

“慈元殿这么大，能够同舟共济、相依为命的却只有你我。笙平……”她走到她跟前，凝视着她，“你要更细心一些。我需要你。”

从那天起，玉安每天晨昏定省带着笙平到皇后的寝宫问安。皇后虽多次传话说免礼，但玉安仍旧按照祖制坚持不懈，在许多人看来，俨然是一幅母慈子孝的图画。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慈元殿的明湘到玉清殿的雪倩，这其中的玄机也就这么传到了星儿那里。于是这天，星儿竟然也破天荒地到慈元殿来给皇后“请安”了。

此时的星儿，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一等一大美人。她的发丝如瀑布披肩，双眸如星辰耀眼，即使后宫佳丽三千，她的美貌也无人能及。因为周妃才学过人，能够写出令皇上惊叹的诗文，这些年来，她们的地位仍旧是稳如泰山。只是星儿太过骄纵，宫里都是唯唯诺诺供她欺负的人，公主中数正阳和玉安和她年纪相当，一个她不敢惹，一个闭门不出，这五年的日子，她可算闷坏了。

听闻玉安在慈元殿受到的种种冷遇，她便想前来看个笑话。

玉安和笙平请完早安回来，险些在猗兰阁的门口和星儿撞个满怀。

“哟。三姐姐，您这一大早是去哪儿了？星儿在这里等你多时了。”经过了五年前的参汤事件，星儿虽一直耿耿于怀，却也学乖了，说话变得阴阳怪气。

玉安停下脚步，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宝康公主，你我彼此都心知肚明，我俩八字不合，还是不要往来，各自都落个清静。”

星儿冷笑一声：“三姐姐从朱紫阁搬到猗兰阁，这排场变大了，架子也大了。不过可惜，本以为靠着大树好乘凉，谁知却被树给压着了。”她凑上去，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在丧礼上出风头，为的就是替代正阳来讨好皇后。结果呢，竟然落到这步田地，心中一定很懊恼吧？皇后不搭理你，梅妃娘娘也因为你的背弃失望透顶，你现在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呀。”

玉安不理会她，向前走一步，星儿一侧身拦住了她。

玉安无路可退，伸出双臂扶住她的肩，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星儿，我以为已经吸取教训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冥顽不灵。你这么说我听着了，只当你寻我开心，若别人听去，不知道会不会误以为你的意思是皇后虐待我，不知道皇后会不会不高兴？”

“你少吓唬我，我说的是你，不是皇后娘娘。”

玉安瞥了她一眼：“周妃冰雪聪明，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蠢的你。”她猛推开她，走进了猗兰阁。笙平应声关上了大门，任凭星儿在门外拍打个不停。

“公主，宝康公主她……”玉安疾走匆匆，笙平跟上她的脚步。

玉安伸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跨过小桥，穿过一片低矮的榴花林，在蔚凉亭坐下。亭畔溪水里落花似锦。

笙平跟上，抿嘴一笑，顽皮地行了个大礼。

“启禀公主，这一个多月来，每次经过正殿前庭都会看到徐嬷嬷训话。根据她对待不同人的态度，可见她贪附权贵，唯利是图，这样的人，可以被人用钱财收买；掌管账务的程公公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都会面容憔悴，而这三日的头一天晚上，恰是宫中的太监宫女暗地了开赌局的时候，可见他嗜赌成性，奴婢已经查过了，程公公输多赢少，都是靠下面的小太监进贡才维持着，这么一来，他和许多人便有纠缠不清的人情债；掌管牺牲器皿的梦茭为人谦和却目光闪烁，性格怯懦、多疑且善于明哲保身，这种人是非少，却也难以亲近。奴婢认为，如果要做长远打算，只有掌管礼乐的小杨子和掌管干果饮食的明湘可用。”

见玉安不说话，笙平有些懵懂：“公主，奴婢说得对吗？”

玉安仍旧不答她：“你察言观色的本事，怕是已经在我之上了。既然如此，你说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笙平沉思片刻：“公主殿下是否在想，这笙平说得有理，却和我此刻想的，不是一个问题？”

玉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笙平，我近日查看了慈元殿的上上下下，发现这里的人员配置可谓天衣无缝。贪财的徐嬷嬷由铁面无情的玉箫牵制着，给程公公进供的小太监中，又有两个都是掌管首饰衣料打造的门公公的徒弟……这样完美的分派和牵制，可见皇后的用人策略。可这周密的人网中，偏偏缺少了一个重要角色。”

笙平恍然。但凡重要的岗位的人都在皇后的掌握之中，但直接关系皇后未来荣辱的太子身在东宫，一举一动并不尽在仆从可以掌握的范围。

这么看来，皇后特别要来玉安的目的渐渐浮出水面。玉安无亲无故，皇后永远不用担心她会结成自己的势力与自己作对。

她或许没有想到，玉安并非真正无亲无故。坐在金銮宝殿上的那个人，就是她至亲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