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玉安在正阳丧礼上的一句话成就了一段阴阳婚,搭进去高子沣半生,很快成了宫廷私底下最为流行的话题。有说她不知礼仪,有说她想出风头,莫衷一是。谷雨到了。宫中女眷和朝堂命妇齐聚报恩寺为农耕烧香祈福。祈福全程几乎没什么人和玉安说话,倒是有人议论纷纷,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下台阶时玉安被撞倒在地扭伤了脚。
“公主,就算您怪我多嘴我也要说。”回到朱紫阁,天已经黑了。笙平一边为玉安红肿的脚踝上药一边说,“您呢,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不讨人喜欢的事情了,有空的时候也别闷在屋子里,多和各宫娘娘、公主们走动走动,攒点儿人缘,以后日子也过得舒坦点儿。”
药签触碰到伤口最疼的地方,玉安“哧”地吸了口气,笙平连忙帮她呼了呼。
玉安的心情自然也不大好。“笙平,”她一丝苦笑,“你真以为,我不讨人喜欢不是因为我少做了讨人喜欢的事吗?不是的。我即使坐再多讨人喜欢的事,他们也未必会喜欢我。因为我就是我,这是注定的。这些年在宫里,我也看明白了一些道理。美貌、才情、血亲,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都锁不住人心,都会在绚烂一时之后,便像花儿一样凋零了。唯一长久的,便是可用的利益。做一个有用的人,给别人没有的,给别人想要的,才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难道不是吗?正阳还不够是一个好例子吗?她长年病倒在猗兰阁,还不是人流如织?我没有娘家势力,没有皇子身份,没有倾城美貌,如果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就只不过是一个顶着名号的,一贫如洗的人。如果我给别人挣不来好处,怎么做都会是枉费心思。好在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不在乎,也就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笙平手一抖,碰到玉安痛处。这次,疼得玉安只咬牙。
笙平连忙一边骂自己该死,一边将玉安扶到床上休息。聪明如她,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小主人的反常。这也是她一生中见过的唯一一次。
等她收拾完医药箱回来,却发现玉安已经不在房里了。
自从碰巧听得小林子和雪倩谈话之后,小林子对玉安的态度便殷勤了许多。玉安平日吃穿用度都很节俭,所有的零钱,便都用来打赏宫里的下人。小林子得了好处无以为报,便当说笑话似的给玉安说些宫里事听。
正阳辞世后皇上悲不自胜,天天夜宿御书房的事,就是这么听来的。
玉安得令到御书房借书已经五年了。为了不惊扰皇上,她通常都在皇上和大臣议事的时辰过去。但毓秀公主赵昀、正阳公主赵昙先后夭折,皇上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加上辽宋两国边民近期摩擦频频,军饷用度入不敷出,西北少雨影响春耕这些接踵而至的内忧外患,任他是铁打的人,也定然消受不了这些。
这个时候的皇上最脆弱,也最容易接近。这天晚上,她特地想去看看他。
走到门口,玉安示意当值的小太监不用通传了。她从随身宫女手中接过她亲自监督熬煮的饮食,径直送到御前。
“儿臣听说父皇为了节俭宫中用度,熬夜读书时宁可自己挨饿也不传唤御膳房,便吩咐人在朱紫阁做了您爱喝的羊肉汤。这是儿臣用月钱支应的,没有消耗宫里分毫银两,父皇大可放心。”
因为每年都要给辽国、西夏等夷族缴纳岁币,还要支撑庞大的军事开销,新年来他接连下发了消减王宫贵胄和后宫用度的三道圣谕。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他便以身作则,即使深夜□□,也不传唤御膳房准备夜宵。近日,皇上连年未置新衣的消息更是在民间不胫而走。一代帝王抠门儿成这样,在契丹和党项民间早传为笑柄。只有辽国皇帝耶律宗真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笑。相反,他开始给予了这个大宋皇帝前所未有的敬佩和重视。
皇上又惊又喜,却又百感交集,说:“难为你想得周到。听管事的说,你已经把这里的书都读遍了?”
这个女儿已经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了。他丢失了她的前十年,又忽视了接下来的五年。是的,他太忙了,而她又太平凡——虽然她也生得眉清目秀,可在群芳争艳的后宫,这又算什么呢?如果不是正阳离世,如果不是她自己站出来,无论再隔多久,他也看不到她。
“没有。只是翻遍了。读得懂,读不懂,就都那么过去了。”玉安思索片刻,答。
皇上尝了一口羊肉汤。味道尚佳。他赞赏地点点头。
玉安一瞥奏折,道:“父皇可是在为边民交火之事烦忧?”
皇上点点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既然《孙子》、《史记》都读过了,你怎么看这件事?”
玉安想了想说:“这次并非军事冲突而是民间交火,问题的根源在于两国的风土习俗的冲突。如果儿臣没有猜错,皇上应该是在为开放和关闭边境互易集市而烦恼吧。”
皇上不置可否。
“当然是继承澶渊之盟的精神,继续开放集市,互通商贾。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可以允许常驻军队中上了年纪的军人做一些经营活动。一来可以节省部分军饷用度,二来可以防范辽民惹是生非。”
“只怕集市开放太多,边境混杂,辽国奸细容易向我军边防渗透。更重要的是,辽国不毛之地,物产匮乏,年年给他们岁币,还要和他们做生意,明抢暗夺,朕如何对得起边境百姓?”
“我大宋国境千万公里,岂是靠一寸一寸驻守才得保平安的?至于通商,虽然我们输出的物产大多是丝绸瓷器,看起来让他们捡了便宜,但我们从他们买进的马匹可以充实我们的骑兵,卖给他们的布匹针织可以使蛮夷之人渐渐驯化,适应我大宋的民风习俗,这样一来,无形之中便拓宽了我大宋朝的国土。父皇,您子民千万,不就是因为他们都说一样的话,穿一样的衣服吗?”
皇上这回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此前他已经和朝堂众臣以及三位皇子讨论过此事,意见两派,以太子为首的主开放派稍占上风。但他们或考虑借以平息辽宋矛盾,或希望增进宋朝经济收入,甚至进一步开拓西域的通商之路……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么深远——用大宋习俗同化异族百姓。事实上,这个问题像一团迷雾沉在他心里,就连他自己也一直没有看清。
但皇上毕竟是皇上,没有立刻称赞她。不过他眉头一挑的瞬间已经被玉安捕捉,这就够了。
“羊肉汤味道很好。”他笑道,“谁教你做的?”
“小时候母亲教儿臣做的。”
如果皇上还记得与尹美人相处时的细碎点滴,她的谎言便会不攻而破。她之所以敢铤而走险,只因她深信帝家无情。他不可能再记得她了。
不出玉安所料,皇上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这个关于母亲的话题使他陷入了沉思。重重心事之外,困扰他的,便是生母李氏的忌辰。宸妃生前他未尽一天孝道,就连忌辰,未免铺张成风,他也只能默默怀念了。
玉安道:“父皇是否在为庄懿皇太后娘娘的忌辰忧心?如是,儿臣愿意代替父皇拜祭尽孝。”
皇上彻底震惊了。她所表现出来的细心与敏锐,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纪的一切可能。他当然不会答应她的请求,她太年轻,不应该卷入这诡谲的漩涡中。
推己及人,他想到了她的母亲。
“你的母亲……”他努力去回忆那一个榴花盛开的季节,“你的母亲的生忌快到了?”
玉安默然:“是。就在后天。”
正这时,值班太监前来禀告:高家二公子子泫奉命前来见驾。皇上即刻命传。
子泫进来了,绿袍锦冠。见到玉安,神色微微有变,连忙行礼。
玉安还礼。
皇上大笑:“子泫,你来得正好。玉安公主的母亲生忌快到了,朕准她乘朕的车舆前去皇陵拜祭,你一路同行,保护公主安全!”
子泫抬眼看玉安,玉安也正在看他。近在咫尺,二人之间却像隔着一层薄雾,谁也不能将对方看清。
第三天一大早,玉安便乘车出宫给尹美人“扫墓”。由于是皇上的“恩旨”,未免张扬惹后宫议论,随行只有笙平和两个车夫,子泫骑马近身跟随护送。
这是玉安第一次出宫。刚刚出宫时,一路上马蹄声声,韵律有致,子泫始终在车舆的右侧后方,车行至市集中,马蹄声变得若隐若现,她便再也分辨不清他的位置。
人间四月。莺歌燕舞,杨柳扶堤。这天恰是汴梁城的市集日,行队穿过汴梁城的闹市,商贩叫卖声,客户讨价还价声,童稚呼朋引伴的声音,声声入耳。她不时掀起帘子探看,笙平连忙劝告:
“市集鱼龙混杂,公主勿露真容,安全为上。”
玉安没有应声,放下了帘子。
贩夫走卒声音间歇,车舆已经走出市区了。耳畔响起的不再是集市喧嚣,而是农夫劳作和牧童的歌声。日上三竿时,玉安问:“现在到哪儿了?”
笙平答:“快到西平坡了。”
玉安道:“停车。”
“公主,离皇陵还远着呢……”
玉安重复了一句“停车”,又说:“天气炎热,想必车夫都渴了,你请高公子去前面村庄弄点儿水来吧。”
笙平答是,便下车和子泫交涉。很快又回来说:“还是奴婢去取水吧。高公子说了,他奉命保护您,片刻也不能离身。”
笙平走远了。玉安掀开轿帘下轿。子泫就在身后三四米的地方,见玉安立刻翻身下马,走到玉安跟前。回京数日,此时才差不多算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是不是累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五年的时光,他的脸上脱去了稚气,眼神里也多了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玉安摇摇头。她也抬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额头那块一寸长的疤痕上:“这是怎么回事?”
子泫伸手摸了摸那道疤,笑道:“没事。半年前去索拉尔的路上,遇上了劫匪。”
“你在索拉尔呆了半年?”玉安盯着他问。半年。当初他们从认识到分开也没有这么长。
“是的。”子泫懵懂地点点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国度……天高云淡,水草丰茂……”
“别说了。”玉安脸色微变,打断他。
子泫疑惑地看着她,随即仰望太阳的角度,说:“稍事休息,我们就启程吧。路途还远,耽搁了,天黑之前就赶不及回宫了。”
“不必了。”玉安从车里取出装香烛纸钱的篮子,“我母亲的坟茔,就在这里。”
子泫吃了一惊。这西平坡是安葬宫人的处所之一。尹晓蝶身为后宫美人,论理应葬在皇陵或近侧才是。当然,她早已失宠,还和掌管后宫的皇后结过梁子,因此也不难理解。只是对玉安,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但玉安已经一言不发地向着西平坡的方向走去了,他便立刻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个很大的阴坡,一丛翠竹,半湾溪流。苍翠之间挂着一个破旧的经幡,像是一座庙宇。
“玉安,等等我。”子泫在身后叫道,“你别走那么快,和我说说话好吗?”
玉安停下了脚步,等他赶上来。
子泫赶上去,从她手中接过香烛篮子,看着她说:“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宫里的生活除了冷漠、争执、奉承、猜疑,还能有什么呢?但无论如何,平安活着就算是好事。因此玉安道:“还好。你呢?”
子泫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有一丝苦笑:“一言难尽。经历了很多,收获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你失去了什么?”
子泫微微愣了愣。
不容他回答,她又道:“索拉尔是个好地方。国度虽小,却是物阜民丰,也是兵家要地。如果你像你哥哥,你就应该在索拉尔留下。这样你们高家就有两个驸马了。”
子泫吃惊地看着她,眼神里因失望而有些恼怒:“你不应该这么辱没我哥哥。”
玉安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说罢,她转过身去,走得比先前更快了。
他被她的淡漠和讥笑惹怒了,更有一种受伤的感觉。如果是在宫里,他一定扭头就走,但此刻职责所在,他只得将所有情绪都忍住,追随她来到那座庙宇的庭院下。是的。她不只是玉安,她还是公主。
这座庙早已破败了,没有僧人,且年久失修,半面墙已经塌了,泥土和着近旁的溪水,滋生了一大丛艾蒿和鸢尾草。堂中的佛像上铺满了尘灰。旁边的一个瓦盆里残留着纸钱的灰烬,不过这神龛上的油灯却仍旧亮着,随风轻摇。
玉安点燃了一柱香。
子泫忍不住上去抓住香烛:“你糊涂了吗?墓地离这里还有半里地。”
玉安推开了他的手:“那又怎样?不过也就是一堆乱坟岗子,难道还指望有个墓碑留下名姓不成?何况人死了便魂飞魄散,还指望她能看到吗?”
“那你明知是枉费功夫,为什么还要来拜祭?”
玉安将那柱香奉在龛上:“我不过是奉皇上的命,领皇上的情罢了!”
“你既然早知道你的母亲葬在这里,为什么不求皇上将她移葬皇陵,也能从此香火永继……”
玉安轻哼:“你是要我去提醒皇上他亏欠了我母亲吗?还是要我趁机告状说皇后娘娘挟私报复,逾制处理她的丧事?我若活着,她尚有这城郭破庙的一柱香火,我若死了,天上人间就真正做一只孤魂野鬼吧!”
“玉安……”
子泫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激动,有些诧异。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她抢白了:“高二公子,五年前你走之前来到朱紫阁教训了我一番,如今五年过去了,你又预备和我吵一架以做见面礼是吗?”
她的话再次触到了他的痛处。五年前他为示歉意,特地将家里那些茶花名品移植到朱紫阁里,却只听说那些茶花无人照看,没有活过一个冬天便全部枯死。她如此轻视她的心意,可见她根本没有原谅她,又或者,从来就没有看重过他。
子泫心冷如灰,说了句“你真是不可理喻”,便甩了甩衣袖,忿忿地向外走。
正当他要跨出门槛,耳边“嗖”地响过一丝风声。子泫本能向后一躲,一只飞镖不偏不倚射在了门柱上。他大叫“玉安小心”,便一个飞身便扑向玉安。玉安躲过一劫,但子泫却来不及躲闪,第二只飞镖射中了他的胳膊。他拔出飞镖向飞镖来时的方向掷去,一个人影“嗖”地从一个角落闪到另一个角落里。子泫正要使剑追击,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如果想活命,你就不应该那么蠢。”
子泫一惊。他的右胳膊钻心般地疼痛。飞镖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