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室迩人何处,花残月又西。武陵期已负,巫峡梦终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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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梦乡是最舒适的。但微熹初露的时候,玉安便被院墙外的喧哗声吵醒了,接着便有太监疾步奔走。笙平打灯出门查看,急急回来禀告:
“公主,太子殿下要回宫了!”
玉安睡意全无。笙平连忙掌灯并伺候更衣。
“太子殿下果然平安!只是,怎么回宫这么急?”
玉安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说:“此一时彼一时。肯定出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后,正殿的礼官到各宫传达圣谕:太子及随行车队绘制边防图凯旋,特许车舆进宫,各皇子随皇上皇后列队亲迎。虽然没有要求公主参加,但按照惯例,她们也可以自行前去,或者干脆在车舆经行的路旁凑凑热闹。
他一定也回来了!玉安的心像插上翅膀的云雀一样轻盈。施粉黛,戴钗环,穿上最心仪的衣裙。鞭炮声骤然响起。紧接着,车轮声、通传侍从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
来不及等她跑过沉云殿长长的回廊,再到御花园里和人群挤在一起了。
宋朝不事铺张,整个皇宫都不大,在各殿阁中都有那么一两个位置可以看到皇宫中央的御道。朱紫阁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玉安跑到刚绿了头的榕树下,沿着竹梯攀爬到它粗壮的枝干上。五年的时光,在这里,院墙外的风光一览无余。车粼粼,马萧萧。七八骑,三四乘,全队形容疲惫。坐骑最高大、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自然是祈铉。他身穿朱红色的太子衣袍,威风凛凛却又似乎心忧如焚。
玉安很快在人群找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就在祈铉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泉,不同的是,他的个子高了许多,皮肤黝黑,脸上也不再有孩童的天真。
五年前离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三周岁,不过是个撒娇任性、稚气未脱的孩子,却只因生在达官世家,便不得不奉旨陪伴太子远游。这五年来,每每玉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他,总最先想起的是初次见面时他脸上那落寞的神情:
“我是高子泫,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伴读,也是他们的朋友。我的父亲是枢密使高珏。其实我不太喜欢提到他,但大家似乎只有这样才认识我。”
高子泫。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默念这个名字,从今以后,你是不是不需要再提起你的父亲了?
终于见到他了。他曾经好多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样子定格在五年前中秋的那个夜晚。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五年时光,他们都从此长大。
车队的速度很快,已经从朱紫阁外的院墙下走远了。
玉安没有立刻下来。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
她在榕树的枝干上坐下,一动不动地静静等着。这是他出宫的必经之路。
召见时间出奇地长。等到他的身影再次落入她的视线,太阳已经从东方爬上头顶。
他是一个人出来的。其他人大多是太子的仆从或宫里的大臣,只有他身份最特殊,因此最先得旨离开。
走到朱紫阁墙外,他的脚步停驻了。他在外面徘徊着,不停向着朱紫阁的方向眺望,有些犹豫,却又不甘心走开。墙内的榕树下,玉安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快停止了。
她毫不犹豫地起身从竹梯下来,飞快地向着大门飞奔而去。她一定要见到他,立刻,马上。此刻她的心里就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焦灼,热烈,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但当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曲折蜿蜒的回廊,怀满希望与喜悦地站在朱紫阁的南墙之下,却发现那里除了几只觅食的飞雀,空空如也。
他已经走了。
四月的天气本应是温暖湿润的。但这天的天气到了中午突然反常起来,天气突然变得阴沉,却又干燥得令人上火。玉安在书房里整理完她亲自抄写的那些书册后,决定去御书房归还之前借来的书。
从沉云殿到正殿有三条路。一条是车辇行走的大道,另外两条都要从御花园穿过。玉安想快去快回,便挑了平时不常走的小路。这条小路比较偏僻,要穿过一个小桥和几道回廊,再越过御花园内的一个小山丘——这正是当年中秋节玉安迷路的地方。
这些年来她从不走这条路。如今那个人回来了。这条路也就像一个尘封的秘密,可以解冻了。
走过小桥有一片竹林。玉安远远便听到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定睛一看,竟然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小林子和周妃宫里的宫女雪倩。他俩是同乡,在宫里向来比别人亲近,这点玉安是知道的。
四周很安静,他俩的谈话声就这么一字不差地传入玉安耳里。
“皇上和皇后娘娘挺神秘的,把身边的宫人都屏退了。我是伺候茶水的时候才听得一两句的。好像太子殿下不乐意回来,是皇后娘娘八百里加急谎称病危,太子才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那有没有说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你知道的,主子说话,我又不能一直呆在那里……不过我倒是听说这高家少爷也不愿意回来,说是和一个异族的公主好上了,要不是皇后这道急诏,说不定现在已经做了索拉尔的驸马了……”
说到这里,小林子有些警惕地四处张望着。玉安藏也藏不住,便轻轻咳了两声。小林子和雪倩见了,连忙从竹林走出来,慌慌张张地跪拜。
“你们俩好大的胆子。”玉安冷笑道,“太子刚刚回宫,你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嚼舌根说事。”
小林子非常机灵,平时玉安去御书房借书也常常是他通传的,他便借着这点儿交情,嬉皮笑脸地说,“禀公主,奴才也不知道您要走这条道儿啊。要早知道,打死奴才也不敢当着您的面议论主子。”
他这么说就是故意让玉安揪他话的小辫子,玉安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听你这么说,背着我们议论就是应该的咯?”
小林子“哎呀”一声,便自骂自说错了话,开始自己掌起嘴来。
这只不过是让他自己宽心罢了。玉安并不觉得有趣,伸手示意他停下:“不用了。以后别再没大没小了,当心你的脑袋。”
小林子和雪倩连忙低头说是,玉安便经过他们继续向着正殿走去。
雪倩望着玉安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传到皇后耳朵了,她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小林子吁了口气,狡黠一笑:“别担心——要是让别人听去,说不准儿就有麻烦了。但若是晚公主,就可以放一万个心。她是这宫里,口风最紧,也最不会说奴才不是的公主了。倒是你,每次都向我打听太子的消息。你这究竟是自己打听呢,还是帮人打听……”
雪倩陡然翻了脸:“你管得着吗?拿你的银子便是。”
越过小山丘,玉安突然觉得胸口一堵,平静了五年的心又绞痛起来。
“玉安。玉安。”她扶着一棵树,不停地深呼吸,“你要支持住,不能再让这个病发作,更不能再为这个人发作……”
不觉间,她又已经大汗淋漓。等疼痛稍微缓和了些,便远远看见到怀孕的杨美人和她的侍女正向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谷雨将至,正是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最佳时节,宫里女眷素来有在这天齐聚为农耕祈福的传统。根据皇后的懿旨,今年主持仪式的荣耀,便又落到了眼下最为受宠的杨美人的身上。这也是她近日晨昏定省的原因。
坤宁宫方向突然有几个小宫女疾走出来。遇见杨美人,小宫女们似乎一边行礼一边哭泣,随后便又匆匆忙忙向着各殿阁的方向分散行去了。
正阳公主过去了。这是玉安唯一听清的话。
宫廷的气氛就像夏天的天气,上午还喜气洋洋地迎接太子归朝,下午便沉浸在正阳公主薨逝的悲恸中。除了皇上皇后悲不自胜,各宫主仆也纷纷扼腕叹息。
皇后悲伤覆顶,紧紧抱着正阳的遗体,两个时辰也不肯松手。丧礼由礼部按照祖制执行,并无僭越,——除了高子沣,皇上特别恩准他全程扶棺送行。
发丧那天,玉安和其他公主一起,身着粗熟麻布丧服,准备一路为正阳送行。正阳最贴身的宫女捧着宫廷画师为正阳绘制的、正阳生前最喜欢的一幅画像,画中的正阳站在猗兰阁花园的蔚凉亭畔,笑意灿然。
“三姐姐……这个时候,咱们像民间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可以自由地逛庙会,交朋友……”
玉安耳畔响起了正阳脆生生的声音,仿佛就是从画中传过来的。
身边捧着牺牲器皿的太监宫女不断走过,乐队的丧乐已经奏响。一个青年男子扶着正阳的棺木走了出来。他的眼里噙着泪水,憔悴得就像一棵干枯的树木。从噩耗传来到发丧的这几日,他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息。
不用猜,他就是高子沣了。除了他的伤痛,他还有着和高子泫一模一样的眉眼。
从前听说这高子沣和正阳公主如何深情厚谊,又是如何发乎情止乎礼,都不过是听说而已。大部分的宫人都只有到了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目睹这令人痛心疾首的生死离别。
“我真的好想有一天能够穿上它……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你知道的,我不能拖累他……”
自己肯定着魔了。玉安心想,她和正阳总共说过的话不过七八句,可此刻却像是和她已经熟识了几生几世一样,耳边不停回响着她的话。
礼队就要走出坤宁宫大门时,玉安突然高声喊了声:“且慢!”
乐队、巫师等闻声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面面相觑。行队里议论纷纷。已经有人去回禀皇上皇后了。
玉安走出了队列,来到了高子沣的跟前。高子沣有些惊讶,甚至不好发作的愠色。
“这丧礼,少了样东西。”玉安说。
“什么?”
“嫁衣。”
那个时刻,玉安觉得有一双大手在背后推动着她,她的每一言、行都不由她主宰。
“穿上那件嫁衣是正阳生平最大的愿望,也是她最大的遗憾。”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回头看,竟然是皇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再次让她悲从中来,她几乎要放声哭了。
玉安退到一侧,低下头,答是。
接下来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等大家反应过来,高子沣已经从人群中走出来了。此刻的他,平静得就像冬天的湖。他走到皇上皇后面前,跪地拜道:“皇上、皇后,正阳生前,臣没能好好陪她,现在她走了,臣请皇上皇后恩准,让臣陪伴着她,接她跟我回到高家,好让她魂魄归时,可以再和臣说说话……”
“你的意思是……”皇上皇后面面相觑。
“是的。”子沣语调铿锵,“请允许臣,为正阳披上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