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归程篇 第七十一章 意归一(1 / 1)
五月交接,正是天气多变之时。日间满天云絮,渐聚渐多,终于午后覆满天际,遮住了初夏骄阳。
风里落,云间别,清凉细雨丝丝缕缕,时断时歇。
吕夷简于初春因病卸任,晏殊自参知政事升任宰相,以枢密使加平章事。晏府院落之中身影穿梭,忙碌不绝,人人面上俱有自得之色。
唯有后花园内,横塘烟波,柳荫漠漠,依旧是一片恬适气息。
闲亭飞雨,燕影低回。倾城与晏如斯于石桌案前对坐。晏如斯一袭宽服,发髻松挽,身畔之人长身而立,顾盼神飞,正是白玉堂。
晏如斯望向倾城,温声道:“你今日晨间才离舟登岸,旅途劳顿,应当暂歇一时才是。若是想来见我一叙,过几日也不迟。”
倾城目光向她腹间一瞥,淡淡笑道:“我能等得,但你却等不得。听阿满说你已将足月,我若迟来几日,说不定你已诞下麟儿,暂不能见客了。我再不来,只怕便要赶不及见你了。”
晏如斯面上微晕,低声道:“你说的却也不错,这孩子近来夜里踢动得厉害,只怕也心急想瞧一瞧这世间模样。”
白玉堂眉峰微蹙:“你夜里睡不安稳么?怎地未对我讲?”
晏如斯抬眉向白玉堂一笑:“我本来还好,但你镇日如此紧张,倒是令我也心下不安了。若依我,你还是回开封府去的好。这些日子来,府中诸多事情,想来正是用人之际。”
白玉堂摇头一笑:“我替那只九命猫职守四年,他一朝回京,居然一声招呼全无,也不知过来向我道个辛苦,想来我便有气。如今他既已回来,我也眼见要做爹了,正好两厢撇清,再无须牵扯一处。”
倾城抬头望向白玉堂:“你如此说来,倒是冤枉了他。这几年来,他对你日日感念于心,未有一刻或忘。今日方一回府,他便与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在书房内会商要事,连我与阿满回朱雀巷寓所,也未及与他交待。他若是知道我今日午后便来此探望四小姐,虽一时不便同来,却也必然会托我捎带谢语给你。”
白玉堂笑道:“如斯,你且听听,这丫头如今心心念念,全是那猫。我不过只说了一句,这丫头已备下九句来回我。我只奇怪,当初那个潇洒来去全无牵绊的丫头,究竟去了何处?”
倾城瞥了白玉堂一眼,不想与他争辩,又向晏如斯问道:“你方才既说胎内多动,想来多半是个男孩了?可有为他取名字?”
晏如斯微笑道:“是男是女,见面才知,但五爷心急,确是已取下了名字。若是男孩,便叫云瑞,若是女孩,便叫慕云。”
倾城含笑道:“原来如此。行云无迹,自在随心,正合五爷心性。也说不定,这一次龙凤双得,两个名字俱能用上。”
晏如斯向倾城一笑,静静道:“五爷在京四年,从未回过芦花岛。如今只等孩子出世,我们便可以带他一同回去,拜谒四位兄长。”
白玉堂却摇头道:“你哮症虽愈,但素来体弱,十月怀胎,已是如此辛苦,生产之后,更是必然要好好调理,如何能长途而行?纵然去了,芦花岛上潮湿之气,你又如何能禁受得住?你若想见我那四位兄长,我自可以寄信与他们,请他们上京一见。你与孩子,却不许离开此处半步。”
晏如斯无奈一笑。倾城心知白玉堂留居相府之内,必有诸多嫌隙烦难之处,但为了晏如斯母子,竟然全然忍却。以他本来心性,实属不易。她淡淡望向身前二人,一时之间,眸光中既现出淡淡羡意,又似有一丝失落。
白玉堂见倾城怔忡不语,忽然笑道:“你方才问前问后,话语之间只是不离我们。我且来问你,你与那猫之间,又当如何?”
倾城一时缄默,不知该如何回答。晏如斯见此,也低眉问道:“这些年来,你们在西北所经所历,我们也多少听说了些。如今化尽千劫,尘埃落定,难道不应正是鸾凤和鸣之时么。”
倾城低低一叹,依旧无语。白玉堂看她两眼,忽地笑道:“依我说,只能怪那九命猫手脚太慢。当日分别之时,我本以为你们日后定能带上两只小猫回来,没想到四年过去,今日见你,竟是一点动静全无……那猫背着君子之名,倒也真是老实……”
倾城听他肆意调侃,亦羞亦嗔,本要反言,心念却忽地一转,忆起那夜舟中情形。
青丝缠发,白鹭浮舟。她一退再退,直到寸寸无守,被他逼至意乱情迷之时,他却不知为何忽地低叹一声,抚开她紧蹙眉心,将满怀执念尽数转为刻骨温柔。
他愿赌服输,但她又何尝思胜?
知君用心如日月,唯恨生也有涯,情愁无际。
白玉堂见她晕染双靥,若有所思。他心思何等机敏,见此情形,心中已瞬间明朗,一笑道:“原来如此,我便知道,这世上哪里有不偷食的猫儿?”
倾城蓦然站起身来,冷冷道:“白玉堂,你方才疯言疯语,我看在四小姐面上,本不想与你纠缠,谁料你却全不领情。你莫要见我我今日未带纯钧来,便以为可以恣无忌惮。你若再多言,我必不会再留一分情面给你!”
白玉堂目光闪动,含笑退后两步:“好,好,算我怕了你……不过既然那猫已将你生吞下腹,你为何还要瞻前顾后,不肯嫁他?……屈指算来,你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纪了,除却那猫,天下间还有谁肯娶你?……”
倾城一时羞恼交加,奋袖而起,霍然趋前。晏如斯见此,连忙扶腰站起身来,挡在白玉堂身前,柔声道:“倾城,五爷言语随意惯了,他本是一片好意,你且莫要怪他。”
倾城见晏如斯如此,亦是无奈,只得叹息一声,重又落座。白玉堂在晏如斯身后向她含笑连揖,她却睬也不睬。
晏如斯忍住唇边笑意:“方才五爷所说,虽不尽妥,道理却是不错,你想想其中之意,再怪他不迟。”
倾城轻叹一声,抬头道:“今日我来此见你,本想与你静静闲话一番。没想到,进了这相府之内,先是无缘无故骇人而去,后是受你这相府佳婿一番取笑,也不知我来此途中,究竟是冲撞了哪位神仙?”
晏如斯奇道:“骇人而去,这又是怎么回事?”
倾城摇头道:“我方才来到你府中,被侍女引至这院中等你们。恰逢天降细雨,我也未带伞来,便到这亭中躲避一时。这亭中本来有一位少年,他在这里怔怔而坐,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我怕打扰了他,便在亭下檐底站立片时。没想到他望见我,忽然一惊而醒,似是见了什么鬼怪一般,也不说话,便匆匆去了。”
晏如斯低眉暗忖,忽地微笑道:“听你说的情形,必是我七弟。这孩子自幼不喜经济文章,却一心痴迷于诗词歌赋,小小年纪,已是颇有造诣。书房内的师傅们总说,日后他在词赋之上的成就,应当不在我爹之下。方才多半是他正在这里吟诗作词,全神贯注之下乍见外人,便一惊而去。”
白玉堂笑道:“欲知详情,倒也容易,我这就去将小七唤来。”
他未等倾城与晏如斯搭话,便冒了濛濛细雨,匆匆穿园而去。
倾城望着白玉堂背影,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之言,他又何必当真?”
晏如斯笑道:“我家兄弟姊妹虽多,却唯有我七弟与五爷最为亲厚。他二人年龄悬殊,却俱是至情之人,彼此谈笑言语毫无顾忌,这一节,你且不必担心。”
言语之间,却见白玉堂已领了一个少年走入园内,拾阶而上,站上亭中。白玉堂向倾城笑道:“你且看看,可是他么?”
倾城抬起眸光,只见面前这少年约有十一二岁年纪,面容清秀,玉带丝袍,衣襟上零星落了几点雨痕,正是方才遇见之人。
晏如斯向那少年微笑道:“七弟,这便是甘宁郡主。她是府中贵客,你方才匆匆一面,草率而去,现下应当向她重新见礼才是。”
那少年怔怔望着倾城,忽地上前一步,向她长揖及地:“晏家七子晏几道,拜见郡主!郡主开导之恩,晏几道此生莫忘!”
此言一出,诸人俱都一怔。晏如斯奇道:“七弟,你何出此言?”
晏几道微笑道:“四姐,你有所不知。我今日与爹爹打赌,本来已要一败涂地,却因方才在此处见了郡主,便于一瞬之间扭转乾坤,再无可虑了。”
白玉堂眼光一闪:“小七,你又在与相爷以诗文对赌么?”
晏几道笑道:“姐夫一猜便中。爹爹最近不是命书房编纂诗集么?今日早间,书房师傅们与爹爹议论爹爹平生佳句,公推为那浣溪沙下阕首句为第一。”
晏如斯点头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两句如清风徐来,羚羊挂角,本就是妙手偶得,天然无饰。师傅们所言,极为公道,难道说你有什么异议不成?”
晏几道笑道:“我并无异议,但他们在爹爹面前谄媚之词,我却听不入耳。他们说,爹爹此句,五十年内,天下间再无人能以小令中词句胜出。”
晏如斯素知这些幕僚们平日行止,但此刻于倾城面前不便评论,只是摇头微笑道:“此话一出,只怕会有人不服气了。”
晏几道扬眉道:“不用旁人,我便不服气。我对他们说道,莫说五十年,今日之内,我便能以小令写出足以匹敌之句。”
晏如斯失笑道:“你这话,也未免太过托大。若是爹爹听到,必然心中不快。”
晏几道低叹一声:“便是如此。他老人家脸色一沉,对我说,既如此,那我们打上一赌,若是今日之内,你不能祭出佳句,那么便要就此做上一年的策论功课。”
晏如斯含笑道:“原来如此。爹爹这不是与你打赌,而是想趁此令你明白晋身仕途之道。如今新政之下,诗词歌赋俱为下品,唯有策论经济才是正途。”
晏几道摇头道:“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既已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又如何能退?谁料爹爹又道,为公平起见,我所出之词,亦须以咏春为题,我所对之句,亦需以花燕为眼。”
晏如斯微忖片时,叹道:“春词易作,花燕易得,但那无可奈何之心情,似曾相识之境界,若想与之争锋,却是难了……”
晏几道叹道:“四姐,你这话半点不错。但我骑虎难下,又能如何?我最擅之调,便是临江仙。这大半日,我茶饭不思,在这园中呆坐,才苦苦想出上阕三句,这末一句词眼,却是百思不得……”
他忽然一笑,向倾城望了一眼,对晏如斯道:“谁想到,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忽然天降微雨。我抬起眼来,却看见郡主站在雨中,落花拂袖,燕影傍身,那一刻情境之淡漠天然,一如天上谪仙。我如同醍醐灌顶,连忙回到书房,将方才心中一瞬所得铭记下来。郡主对我如此大恩,我又岂能不长揖而谢?”
他从怀中取出一副诗笺,交予晏如斯,含笑道:“四姐,你且来看。”
晏如斯执笺而阅,低声读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她霍然一顿,喃喃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晏几道笑道:“如何?此句花燕双全,绘景寓情,情绪全出。不言无可奈何,自有惆怅之意,不言似曾相识,却有离散之苦。燕侣□□,反衬愁人独立。所谓韵外之致,空寂之境,便是如此。爹爹若是公平,应当认负才是……”
他一语未毕,白玉堂已长身而起,屈指在晏几道额上重重一弹,扬声喝道:“什么人独立,燕□□,你这孩子,只怕是读书读痴了。我这便送你回书房去,看师傅们是不是该给你一顿戒尺……”
他也不多言,拉了晏几道,不理他争辩之语,亦不顾他挣扎不休,竟挟了他扬长而去。
晏如斯见此,只得摇头一笑。她回转身来,却见倾城眸光黯垂,默默而坐。
晏如斯心中一动,慰声道:“七弟还是个孩子,在你面前,不懂得其中避讳之处,你千万莫往心里去。”
倾城抬头一笑:“七公子果然是人间罕见的诗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这一句精彩绝伦,想来他这次在相爷面前已是稳操胜券。”
晏如斯却摇头道:“这不过是上半阕言景而已,纵然精妙,若是后继无力,亦是无用。这下半阙言情,若想写出匹敌之句,以他现在的年纪,却是全无可能。待到有一日,七弟若能真正遇到此生挚爱之人,体会出情为何物,或许真能就此续成旷世之作。”
她语声一顿,又问道:“你方才提及,此番回京,你依旧住在朱雀巷旧宅,是么?”
倾城点头道:“不错。阿满也与我一道。此外,我还邀了一位客人与我们同院而居。”
晏如斯奇道:“是哪一位,我可见过?”
倾城静静道:“这位客人,我也是今日初见。不过,你虽未见过她人,却见过她所种的茉花。”
晏如斯心中一动:“难道说,你请来的,竟是那位丁家三小姐么?”
倾城点头道:“不错,正是她。我久想与她见面一叙,一直苦无机缘。我与展昭同舟共渡,行至隐苍江尽处双溪镇时,我托人送信给她,约她来京一见。她见信启程,昨夜已然抵达京中。我来你这里之前,已与她相叙了半日。说来也奇,我们一见如故,彼此颇为投缘。”
晏如斯沉默半晌,悠悠道:“情归同处,自然投缘……花如其人,人如其花。当年我去那朱雀巷寓所寻你之时,一见那满园茉花,便已知丁三小姐是何等样人了……”
倾城纤眉微挑:“哦,我当年却怎地从未听你谈及此事?”
晏如斯叹道:“当日你与展大人之间种种微妙,我一早便已看在眼中。你本已身处进退两难之境,若是我再将所见所思与你深论,只怕是会令你更添烦恼。”
倾城奇道:“那些茉花,难道有什么奇异之处么?我倒是并未觉察。”
晏如斯点头道:“你当年曾在那院中住过数月。当时正值夏日,你可曾在院中屋内见过一只蚊蝇么?”
倾城静静回想,喃喃道:“经你如此一说,仿佛确实如此。炎炎一季,每每一入院中,便如水殿风来,静润生香。”
晏如斯叹道:“那些茉花看来寻常,却实是天竺异种,夜放素馨,驱虫怡神,堪称绝品。”
倾城喃喃道:“如此奇花,为何我却从未听过?”
晏如斯摇头道:“绝品无名,大隐幽居,本就是常有之事。况且以这花催种之难,世间养花之人,大多知难而退。”
倾城奇道:“这又怎讲?”
晏如斯静静道:“你可知道,这花育种之时,须于早春时节浸于冰中,双手在冰中以牛毛细针一一拨开种皮。那花种之小,本就肉眼难辨,若要刺破种皮却不伤幼种,实在是难上加难。我昔年好奇之下,亦曾经试过,不过片时,手指便冷得几欲麻木,我当时哮症在身,难忍寒意,只得作罢……待到播种出芽,便更是需要细加照看。初苗娇嫩之极,头两个月,每日夜间必得滴水如露,敷衍三巡。试问天下间,又有多少养花人肯为此,一连数十日,夜不能寐?”
她低叹一声,又道:“待到一番辛苦,蕊出花绽,这花外表看来却是平平无奇,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世人惜花,大多只重颜色,又有几人能停下脚步,细细分辨这平凡花朵,其中究竟透出何等情怀?……种这花,不是为了孤芳自赏,亦不是为了动人魂魄,而是一缕深情,脉脉融融,不求君心回报,只望我能相思……”
晏如斯微微一顿,望向亭后丁香花影。残芳沐雨,随风零落,化为春泥。
她叹息一声,低声道:“若拟花名待赠与,唯当唤以相思茉。”
倾城眉心重重一颤,纤黛深敛,如细柳临风。
晏如斯抬起头来,望入倾城眸中:“我虽未有缘与丁三小姐相识,但以她这般胸怀心境,今日见到展大人终能与你同归,得你为偶,她心中想必会为你们高兴。你又何必再犹豫不决,反而辜负了她一番情意?”
倾城与她目光一触,低头不语。晏如斯见她神情忧怅,长叹一声,望见此刻亭外云青雨住,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有些倦了,你可能扶我回房去?”
倾城点头起身,扶了晏如斯手臂,循沿石径,与她一道离开园中,回到晏如斯房内。
一室清雅,香闺如旧。晏如斯在厅中花梨案前缓缓停住,转头望向倾城:“有件事,我本不当讲,但见你现下如此模样,却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
她凝目望向倾城,唇边泛起淡然笑意,低声道:“你可知道,今日午前,展大人已经入宫求得了官家旨意,官家已允诺将你赐婚与展大人了。”
倾城心中遽然一惊,失声道:“怎可能如此?……此事你又从何而知?”
晏如斯微笑道:“我本不知此事。是我爹方才下朝归府,向我提及官家午后命翰林学士草拟展大人与你的赐婚之诏。明日恰逢夏闱开科,万事繁杂,因你身为郡主,务必郑重其事,所以这诏书须得待到大比之后方可颁下。官家命包大人届时于开封府主礼诸事,礼法务求隆重。此事千真万切,只是除了官家、展大人与宫中寥寥诸人,尚无外人知晓。便是五爷,我也还未告诉他。”
她见倾城身躯微颤,眸光恍惚,满面不可置信之意,一叹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必是放不下当年睿思殿之事,所以前思后想,左右为难。如今展大人为你挺身而出,直面天颜,他如此深情,本是天下罕有;而官家终肯化情为义,割爱成全,他仁厚之心,亦是千古未见……”
她伸出手去,将倾城的手紧紧握住:“有缘如此,君复何求?”
倾城摇头不语,眸中隐现淡淡泪光。
花梨案上,静静放了一个府绸包裹,似是一早便已备在此处。晏如斯低眉望向那包裹,缓缓道:“你当日对我与五爷的恩情,我总不知该如何报还。你一去四年,今日重见,终于得以了却我这件心事。此物虽微,却能言我此心所愿,你若记念姊妹一场,便莫要令我心事空垂。”
她抬头缓缓解开包裹,倾城垂眼望去,眸光蓦然凝结,再也不能移开半分。
丹霞百褶,绚彩千丝,绣满朱鸾旖旎,青凤盘旋,如彤云般赫现于前,从眼帘直透心底,灼得她眸底一颤。
霓裳金缕,随珠明玉,这包裹之中,竟是一袭锦绣嫁衣!
晏如斯缓缓道:“我与五爷成亲之时,备嫁之衣,一款两袭,俱是我自己一针一线,裁绣而成。一件我穿着与五爷同拜天地,另一件便是要留给你的……当年若不是你力挽狂澜,我与五爷如今必已是江湖相望。你与展大人一心相助,却反受其累,历尽苦楚。如今万事俱定,终得圆满……当年你千辛万苦,织就那天丝甲,虽是人间至宝,却终不如这一袭待嫁之衣。你与展大人的喜事,开封府内想来必会妥为安排,但如今你孤身在京,身边贴心之人,唯有阿满。你与展大人大喜之日,我想来难以亲至,但你届时若能穿上这身嫁衣,便好似我亦能身临其境一般。”
她抬起头来,眸光含泪,落在倾城面上:“你我之间,不必多言。素光,你可愿成全我这份念想?”
相望解情痴,相剖彻肺腑。
倾城再忍不住,上前伏于晏如斯肩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晏如斯亦已泪流满面:“去年清明,我爹带我重返故里,为我娘扫墓。归途之上,我们共登凌云山,再望落星湖。重见天水碧之时,我爹痛哭失声,不能自己……当年,我总恨天意难知,情缘难测。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若是能自坚其志,恪守不移,则白首双星,亦非奢望……”
她忽地收泪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些曼荼罗花么?……”
倾城泪眼朦胧,抬头而望。
如何能不记得?……花叶分离,缘铿一面,生生相错,永不得见……
晏如斯拉住倾城衣袖,穿堂而过,将她引入后院之中。
一院异卉珍花,恍如当日,只是墙下那一地芳华,再不是从前——
繁花百缕,翠叶千枝,芬芬然盛放出逼人绝色,一眼望去,竟如九天云外,西府瑶台。
倾城怔然而立,喃喃道:“这是……”
晏如斯含泪一笑:“我与五爷成亲后,他平素在开封府值守,我闲来无事,便遍査花谱,发觉这曼荼罗花原分两本,一者春华,一者秋放。我便突发奇想,试着将春彼岸与秋彼岸共培杂植,四年下来,不负苦心,终得见花叶相逢……素光,你看红尘纷纷,世事无常,但最终胜出者,究竟是天,还是人?”
她缓缓走上前去,无声踏近花间。转头相望,眸光如水漫泉间,盈盈透澈,凝聚不移。
“参辰星耀,彼岸春深。事在人为,何惧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