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九章(1 / 1)
送走世安不久,房门外再度传来脚步,钟逸以为是送晚膳的侍女,却见灰头土脸一个小将风尘仆仆跑进屋来,钟逸还没能靠这脏兮兮的容貌分辨来人,便已通过声音知道了。
“钟钟钟……”
熊天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直冲到书案前,钟逸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下一紧,却见对方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递过来,“雍雍雍……雍。”
“……雍?”钟逸听得糊涂,方起了猜测,垂眼一看信上字迹,便明白了过来。
[钟逸亲启]
不会错,是李栩。
这字太熟悉,字的主人曾在寝宫内殿余晖倾泻的窗边,坐在他的身侧笑得温文尔雅,用一支狼毫,一笔一划地写下动人的情话:我心磐石,不可转也。如若不看立场,李栩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也是一个极为体贴的爱人。尽管心里很明白往日种种已如过眼云烟,钟逸仍是无法免俗的感到造化弄人。
李栩寄来了什么?这样厚,这样沉……钟逸掂了掂,便伸手去揭金漆封口,却被熊天乐慌忙拦了下来:“怕……危危危险。”
知道熊副将是在提醒他小心一些,钟逸动作顿了一顿,这才存了些心思,远远地拿离身侧,小心揭开金漆。
空气中细细的浮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木香,虽然香味有些熟悉,钟逸却没有多想,只将信封倾斜了一些,顿时信中漏出许多木屑来,小山一般摞在钟逸的手心。
随着一阵乌木香气扑鼻而来,钟逸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脸色顿时白了一片。
记忆闪现妍儿在他背后看他写字,指着卧房外乌木的一条枝干笑道,那枝干的形状,就像夫君的一捺。
……乌木红漆,妍儿的灵位,被李栩挫成了粉灰。
心痛之下钟逸收紧五指,手心的粉尘却从指缝漏了出来,此时再一次想起先前那一缕喜月的黑发,一口浊气郁结堵在胸口,教他一时只有进的气没有了出的气,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手中粉尘震动之下逃走得更快,慌张,愤怒,无助,憎恨,千百种负面情绪一齐冲到脑子,让钟逸眼前一黑。
熊天乐在旁看得慌了手脚,却不知如何帮忙,过了一会儿,只见几声声嘶力竭的咳嗽,书案上的书卷血红了一片。
大骇之下,他以为信中有毒,正欲夺去,钟逸却反手将信藏进了怀里,死死按着不肯撒手。
“钟……”熊天乐话不成句,索性不再多说,转身便想去求援,身后一声闷响,手便被拉了住,转头一看,是太傅跌下椅子拖住了他的手,还挂着血丝的口中念念有词:“别喊人。我没事……我没事。莫惊动别人。”
那人反反复复,固执的重复了好几遍,却是言行不一,过了一会,就垂头晕了过去。
***
钟逸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全黑了,待听觉恢复了一些,听着旁边窸窸窣窣,便知道屋内有人。他睁开眼往边上看了看,便见熊天乐蹲在一旁又看又闻的用手指研究着信封里的粉末,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桌上放着托盘和凉了的饭菜,好在,除了他,屋里似乎也没有其他人。
钟逸坐起来的时候,压到了后腰未愈合的伤口,难免倒吸了口气,熊天乐听见声音,急忙回过头来。
“熊副将为何还在此逗留?……”
熊天乐一呆,才记起什么似得,直道:“哦!药。药!”说着就起身去了屋外,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放在钟逸床边,他摸着耳朵想了一想,又从袖口掏出个包裹,取出块果脯放在旁边。
见此情形,也大概猜到对方如何打发了侍女,又一直在外头温着侍女拿来的药,钟逸心里多少有些感动:“谢谢。”
“……”熊天乐显得有些开心,憨憨的笑笑摇着头。
钟逸将药饮尽,放下碗见熊天乐仍不似要离去,却也不好意思出口送客,加之各种心事无法安睡,也想出去走走,便取过一旁拐杖,道:“熊副将若是有空,不如陪钟某出去走走透透气。”
熊天乐闻言点头连连,应当是同意了。
西北的夜空比雍城清朗,月色也更加澄明一些,半圆的月下两人并排而行,走得不急不缓,绕了几个回廊,找到个凉亭,便索性在那小坐片刻。
熊天乐一开口便是大声的重复一个字,极为聒噪,不开口却显得很安静,钟逸见他坐下之后便一直看着自己,也怪不自在的,只能主动开口解释道:“信中没有问题,钟某不过是旧疾缠身。”
熊天乐闻言,唔唔了几声,便转移了视线,看向了别处。
钟逸见他安心过后,眼神失落,一下子萎靡了下来,回想先前,也大致猜测到他仍在为玉苍之事介怀。
“玉苍通敌,死有……”钟逸话一顿,始终无法说出后面两个字,只能抿了抿嘴,道,“熊副将不必介怀,此事你做的没有错。自古万事,忠孝为先。”
“……”熊天乐有些讶异的回头,有些不敢相信钟逸寥寥几句,就将他心中所想拎了出来。他自小结巴,不能如常人一样表达悲喜,便从来也没有人想过他心中也会有百般情绪,来到西北军中后吴将军和他人待他虽好,一介武夫始终是没有这般细腻心思。
“玉苍重情,无可厚非,但他却恨错了人……可恨的不是钟允堂兄,更不是吴将军,而是齐国,是痛下杀手的齐王李栩。”
熊天乐恍然大悟,直道:“对……对对。”
“可世事总无绝对……我们恨他,但立场转变,雍城的百姓,齐国的子民,却喜欢着他。便不说齐国,我在都城有个故友,战后在洛阳行酒坊生意,五年来书信未曾断过……字里行间,他对李栩这个皇帝,态度的渐渐转换,可瞒不过我的眼睛。”说到这里,钟逸叹息了一声,道,“毕竟,一介平民,所求不过风调雨顺,年年有余,而作为臣子,所求的总是要比普通百姓要多。”
“有时钟某也在想,几万人盘踞在这小小的地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等着直面齐军百万雄师,究竟图什么……”
“……”
“一个忠字……是否当真抵得这么多条性命。”
“军军军……军中。”熊天乐终于出声了,一边说,一边还拼命摇着手。
钟逸知道他的意思是军中不得说这样的话,于是低头笑了笑,道:“抱歉,让熊副将听了这许多牢骚。”
不再想这糟心的事情,两人又在亭中磕磕巴巴的聊了几句闲话,直至夜深,方原路折返。
***
李栩的齐国大军正在往西北行进,这一回又直接让人把信送到玉门镇,言下之意已很明显,嘉峪关,玉门镇,就是他踏足西北的第一步。
齐国和吐番之战最紧要的就是嘉峪关和御水关二地,邱光远自然也知道寅军在玉门镇的危机,一方面查处钟家,另一边,也果真在两日内就把册立大典安排妥当。
大典虽然从简但仍不失排场,钟逸已在此之前自行辞去帝师之职,本不必出席,却还是跟着吴将军去了,他在人群中看着那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目光沉稳,气宇轩昂,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从大司马手中接过了传国玉玺,一时欣慰得几乎红了眼眶。
大典过后,席间与吴将军同坐,聊了几句便忘了时间,天色暗了下来,酒席却似乎并不要散,大家都在三五成群的谈论着钟家的未来,和这新的储君。
钟逸起了倦意,有些撑不住了,便起身告辞吴将军,独自拄着拐杖起身往喧哗外走,才走了没几步,却见大司马与身后几个门客神色匆匆的经过,似乎正准备上马车。
“大司马大人。”
听见唤声,邱光远回头看了看,见到钟逸,便一揖道:“钟大人。”
“大司马大人这是准备去哪?”
“……”邱光远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仍是回答了,“去寻储君殿下。”
“……?”
“大典过后,储君殿下便不见踪迹,有人看见他与几位钟姓官员一同离席。”邱光远见钟逸脸色一变,忙道,“钟大人别过于担心,邱某已收到了消息,就在镇中一个酒楼,因此正准备前去。”
在经过了钟玉仓之事后,任谁听见这话都会第一时间开始担心世安的安危,钟逸也一时乱了心神,忙道:“我与大司马大人一同前去。”
***
酒楼。
大司马大人实在太会说话了.
耳边尽是淫言浪语,钟逸攥着帘子,抬眼看着牌匾上新燕阁三个大字,唇角微微发颤。
邱光远充耳不闻一般,脸不红心不跳,神色自若的下了马车,然后恭敬的帮扶着钟逸下来,不料钟逸方一落地,就怒气冲冲的拄着拐杖大步走了进去,一把将在门口拉客挡了路的老鸨推了个趔趄。
老鸨莫名其妙,正要发作,回头认出马车边上的男人,立刻收了声。
想到此事影响不好不便张扬,邱光远示意门客和手下候在外头,便加快脚步,紧跟着钟逸进了新燕阁。
钟逸已气疯了,草草扫了一圈大堂,便不惜挨门挨户的去寻,邱光远忙在他被嫖客暴打之前将他拉住,直接带他上了二楼。
两人最终在二楼走廊尽头的雅阁中找到了醉成烂泥的新任储君。
一屋子的钟家官员和莺莺燕燕皆大惊失色。邱光远站在屋外,听那些人挨个支支吾吾的解释着,都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只是带储君大人来喝几杯庆祝下,没有拉拢的意思。在场的钟姓官员大多是此次被降职的,目的何在邱光远心知肚明,但也没打算和他们计较,随便说了他们几句,便让他们走了。
回头进屋,钟逸已将储君殿下拖到了床上,坐在床沿拧了块毛巾给他擦嘴。低头看看是满地狼藉,少年不胜酒力,大约饮得太多反胃,移动的时候吐了钟逸一身,钟逸只能将外袍褪去,挂在一旁。此时的他上身只着一件窄袖单衣,下身腰间尺宽的大带腰封和裙裾倒仍是整整齐齐,没有了褙子和大氅的遮蔽,从背后看去,高腰玉带,长发及腰,愈发显得他身段风流。
邱光远忽然想起关于钟太傅在雍城以身侍君的传言了。